第31章 老滑頭
武越州的日本公館裏,有一扇西洋屏風擺在玄關處,是貨真價實的舶來品。四四方方的黃銅框,裏頭壓的花面是從日本海運過來的手工刺繡。正面是白鶴,反面是藝伎,統一從浮世繪裏選來的紋樣子,頗有和風意趣。
然而謝玉琦在百貨商場裏瞧着前面白鶴是好,卻嫌後面的美人臉太媚,又不肯割愛讓人,最後決定掏錢買回來親自改造,把個好端端的藝伎俏臉,盡數用小珍珠鑲上去擋住了。
謝玉琦愛白鶴,武越州愛屋及烏,只有明眼人站在旁邊看出了別扭。繡面上分湊排布的珍珠,就像無數雙眼睛長在屏風上,勝子每次從門口經過的時候總覺得背後涼嗖嗖的。
“人真沒了?”
武越州斜着眼睛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把勝子的心思從屏風上拉了回來。
“可不是嘛,人都燒成了骨頭碴兒,掃回來也是一捧焦灰。”勝子臉上笑得讪讪的,提起楊慶宗心裏還有點後怕。
武越州眯着眼睛心事莫測,手裏“皮拉皮拉”地把玩着兩顆玉石核桃,那是謝玉琦出去逛街帶回來的小玩意,叫他捏在掌心有股愛不忍釋的勁兒。
勝子最不耐看到大老板這種意味不明的态度,話聊半段不吭聲,叫他不知道怎麽往下接。
“要不要裁兩刀黃紙到巷子裏點點?”勝子小心翼翼地揣摩出了句話。
“怎麽着,你還想替他招魂?”武越州從嗓子裏發出一聲譏笑,手裏慢悠悠地轉着兩顆玉石核桃起了身。
“哎喲,我不是這個意思。”勝子撓了撓自己的平頭腦門,連忙補充道,“這鬼啊,手長心短,黃紙一拾,枕頭踏實。楊慶宗跟了您這麽久,這不是怕他死了認主嗎……生前是個狠角色,出的事又不吉利,到了陰間不安生的話,要出來作祟擾人啊。”
“那他也得配得上這個臉才行!”武越州擡手往他脖子上扇了一巴掌狠的,不耐煩道,“你要害怕自個兒燒去,老子活的時候不耐煩他,死了還得給他供香火?”
武越州把勝子打跑之後,孤零零地轉着核桃在客廳裏走了一圈,自覺沒什麽意思,索性返身上了樓。
樓上有香噴噴的熱被窩和眉眼精致的情人,每逢天冷入了夜,謝玉琦總是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等他。
武越州跟個大小夥子似的搓着手跳上床,玩心一起,把捏在手裏的一顆玉石核桃,偷偷摸摸地往謝玉琦的領口塞。
“蹦個不停,兔子精上身啦?”謝玉琦被鬧得沒脾氣,敞着睡袍領子從床上坐起來啐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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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越州伸手點了點謝玉琦長在心口上的一顆紅痣,煞有其事地調笑道,“聽人家說前世的時候被人記挂狠了,這輩子身上才會生出這點子稀罕東西,讓想着你的那一位好找。”
“我要是沒人親沒人愛的,孤鬼游魂一個,信你這話可沒處賴起。”謝玉琦鳳眼上挑,話剛說了半段還想開口,被武越州捂住了嘴。
“什麽‘鬼’啊‘魂’的,剛死了人,也不怕犯忌諱!”
他不許謝玉琦講這陰損字眼,怕這孩子年紀輕輕就折了福氣。
“這顆東西長得好,下輩子別忘了帶着它托生,我好依着它找你去。”武越州用指腹擦着謝玉琦的紅痣摩挲,話說完後低頭往他的嘴上親了一口。
謝玉琦擡了擡眼,故意嗔他道,“用不着那麽麻煩,你可憐我,我承你的情,這輩子不虧不欠,兩相滿意,下輩子就随緣吧。”
“算盤打得真好,就不怕說了我寒心?”
“人都給了你,還在乎這個?”謝玉琦嘴裏含着一口煙,緩緩噴在武越州的臉上,繼續逗他,“那你今晚別上我的床。”
“沒得商量!”
武越州粗魯地扒開他的睡袍,單是揉着心口那顆紅痣也不往下動作。謝玉琦被他纏得痣上害癢,人坐起來作勢要用煙頭燙他的手。
“多大的人了,賭什麽氣,不害臊!”謝玉琦嘴裏“啪”了一聲,輕飄飄地給他吃了一記小巴掌,“我碰上你個老東西之前,日子過得不好不壞,沒什麽意思。好像今天過完了,明天死了也無所謂。”
武越州被他哄得回心轉意,笑着捏了捏他的軟臉蛋,“這麽漂亮的人兒,喪氣話說起來一套套的,也不知道是誰教的你。”
“反正不是我那個沒心沒肺的姐姐。”謝玉琦趴在他的胸膛上轉了轉大眼珠子,“哎,問你個事兒。”
“問呗。”
“在牢裏被燒死的那個,你倆以前是不是關系不一般?”
武越州把他嘴裏的香煙叼過去吸了一口,挑了挑眉一臉探究道,“從來不過問我的私事,今天怎麽轉了性?”
“我就随口問問,說不說随你。”
“算是吧。”武越州眼睛一瞥,看到謝玉琦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腦袋,好氣又好笑道,“別瞎想,我沒跟他相好過。”
謝玉琦湊上來還要再問,武越州伸手把小櫃上的臺燈一拉,翻身壓他入被子,堵住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
公館之外,臨時折回來給大老板送換洗衣服的勝子,站在外面看到樓上燈滅了,沒敢按門鈴,開着汽車直接回出租房裏去了。
武越州如今帶着小相好躲在日本租界避風頭,輕易不肯抛頭露面。而自從楊慶宗出事後,身邊剩下的三個喽啰就成了他日行千裏的一雙腿。
勝子不經世面,大林跟老宋兩個老滑頭,心眼兒賊精,專門坐吃現成的,能少攬活兒,絕不上去多露臉。平時有雜事派下來了,被武越州抽成陀螺的幾乎就勝子一個人。
車子頂着夜風呼啦啦開了一路,勝子帶着寒氣進了門。屋子裏兩位老哥哥正在喝熱酒,看到他回來,朝桌上扔了一雙筷子,繼續心安理得地有說有笑。
大林嘴上嘻嘻地拎着筷子敲碗邊兒,“剛剛說到哪兒了?”
“說是一個月前,城外亂葬崗上鬧鬼哭,大半夜地爬出來一個黑影子吓人。”
老宋拈起一粒花生米丢進嘴裏,神神秘秘的,話從嘴裏說出來,連聲音都變了調。
“喲,那爬出來的是個年輕的,還是掉牙的?”
大林緊追着他的話頭不放,勝子坐上桌子,拎起筷子插了一句嘴,“老林,你這話問的,不按套路出牌啊。”
老宋拍了拍大林的肩膀,乜着眼睛笑嘻嘻道,“若是個年方十八的女鬼嘛,那倒是香豔,可惜我也就聽了這麽點沒頭沒尾的皮毛,實在沒法給你解惑了。”
“嗐,你倆琢磨這些玩意挺得勁是吧,趕明兒不如門口支把大傘說書去。”勝子本來就憋着氣,聽他倆沒正經的,心裏頭就只剩下了個煩。
“哎,小老弟,別急啊,哥哥過來給你講個上道的。”
老宋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你們倆都給我把耳朵豎起來。知道最近天津城裏來了誰不?”
“來誰不知道,我看這外頭天寒地凍的,西北風倒像是快刮來了。”
大林聽勝子不給老宋捧場,“吭哧”一聲差點把嘴裏嚼的花生米給笑噴出來。
“蠢,是聶平川聶老板。”老宋白了兩個撒潑弟兄一眼,繼續說道,“跟咱算個半老鄉呢。”
“喲豁,也是個雲南來的老板,那跟咱大老板比呢?”勝子來了興趣,開口問道。
“海龍王跟鎮河将,一個天一個地,咱們山裏闖出來的野路子,能跟人家傳下來的百年基業比?”
老宋往肚子裏悶了一口酒,豎起食指擺了擺,“當年我也起過那毛遂自薦的念頭,可惜聶家瞧不上。”
大林把他的手一搡,“還耿耿于懷呢,給大老板聽了打折你的腿。”
“哎你這人,怎麽就愛杠呢,愛聽聽,不聽滾。”
老宋有心啐他個滿臉花,被勝子攔了下來。
“這聶平川本事這麽大,來天津了有啥動作沒?”
“聽說是來天津發展實業,背地裏誰知道,雲南那邊的龍頭老大又不缺錢,還不是嘴上投資,背後變相搞投機!”老宋用筷子頭搔了搔眉毛,啧了一聲,“聶平川預備跟誰結盟不清楚,反正沈家的老暴發戶是抱上了這條大腿。”
勝子聽了這話,眼睛裏跑來了亮光,“喲,那咱要不去給大老板上門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把聶平川的另一條腿也給抱上?”
“可別,就怕你沾不上便宜還惹一身騷麻煩。”老宋一筷子敲上他的平頭腦袋,話話裏有話道,“咱現在的門路多的是,何必要做那小作坊跟大場子打交道的下策。”
勝子坐在凳子上縮了縮脖子,不敢亂開口了。而大林心裏還記挂着亂葬崗鬧鬼哭的傳聞,硬揪着老宋把個沒結論的事情往深裏講,煩得兩位兄弟輪流在他的大腦袋上敲了狠狠一筷子。
到了這大半夜,嘴裏鬼不鬼的瞎嚷嚷,有沒有不知道,但說多了是從心底開始滲人。嚴重點的,譬如張媽,人白天待在元帥府裏好好的,下午出去了一趟,眼睛裏見了不幹淨的東西,晚上回來說吓病就吓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