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笑罵
沈京九先時還目光灼灼,聽了他這話卻好似入魔,架起兩條二郎腿往桌子上一翹,忽然發出一串大笑,“哪裏,哪裏,三浦公子言重了,在下一張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別理我這瘋話就是。”
三浦新久抿着嘴唇沒有說話,幽長的睫毛貼着眼根齊刷刷地往上一挑,展成了一尾開屏的雀羽,掩在其下的眼珠子卻是兩顆缺少溫度的玻璃球。
沈京九在他眼裏向來是位可與瘋魔妖邪相媲美的造孽人物,故而接觸的有限,也發作的有限,能裝聾作啞地忽略過去是最好不過。
眼前的氣氛尴尬出了一絲微妙,陸流雲夾在兩者之間很是腦熱,又不能幹坐着讓場面涼得難看,只得硬着頭皮出來打圓場道,“哈哈,要不怎麽說好事多磨呢,又不是娘家省親來了,這熱鬧哪還用分人來起頭啊。”
說罷,手指繞到桌子底下悄悄勾了勾沈京九的袖子,省得這位麻煩精平白無故地又在人前抽起風來。麻煩精得了暗示心中會意,松了一口老虎牙,把叼在嘴裏的三浦新久老老實實地放了下來。
此時外面一陣鑼鼓喧天,陸流雲這才發覺不知何時教室裏的人居然走的差不多了。他站在窗前一看,發現學生們全壓到教學樓下去了。
“校長為了拉動氛圍請了雜耍班子過來表演。”三浦新久走到陸流雲身邊向他解釋道。陸流雲點點頭,覺得今年的文化節比起往年來辦的倒還有那麽點意思。
“嗨,走了。”沈京九本就無心過來參與活動,在教室裏待久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把二郎腿從桌子上放下去,抖了抖褲腿向門外走去。
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陸流雲跟在後面追了上來。
“這就走啦?”
“正經地方待不住,該走喽。”沈京九朝着三浦新久的方向跟陸流雲努了努嘴,“畢竟不是一路人,長點心哈。”
“你跟他也沒結恩怨,怎麽就這麽瞧不上人家?”
“我是羊頭社長,他是名副其實的‘社長兒子’嘛。”沈京九拍了拍陸流雲的肩膀,一本正經道,“所以犯沖!”
“去你的!”陸流雲無話可說,笑罵着把他送走了。
三浦新久眼見麻煩精走了,不由得也心中暗松一口氣,感覺自己這下終于神清氣爽了。
他擡頭看向門外,陸流雲恰好迎着微風從門口走進來,頭發跟肩頭跳躍着細碎的陽光,連笑容都是和煦的,讓人瞧了打心裏頭暖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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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君,聽說今天有好些學生在下面擺小吃攤做生意呢,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三浦新久把體育館門口的那片場地指給陸流雲看。
“是嗎?”陸流雲探身到窗戶外面,果真在體育館那兒看到了推車和大洋傘。他轉身對三浦新久點了點頭,臉上已然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了。
樓下的學生攤位林林總總,從爆米花到賣汽水的應有盡有。而正對體育館大門的那家生意最好,攤位四周裏裏外外圍着人,簡直看不出來賣的東西是什麽。
該攤的爆滿原因主要得力于學生的宣傳到位。負責攬客的女學生是位很伶俐的摩登女郎,身材苗條然而臉蛋很圓,像是還沒褪去嬰兒肥。披肩的長發尾梢燙得毛茸茸,一雙杏仁似的大眼睛很黑,塗了口紅膏子的嘴巴笑出來兩顆小虎牙,甜得像塊奶油夾心的蘋果糖。
陸流雲從其穿着打扮來看,判斷出這應該是哪家的貴小姐,趁着文化節到學校忙新鮮來了。
“兩位師兄,要不要試試我們的冰淇淋?”貴小姐眼神很好,看到陸流雲跟三浦新久兩手空空站在路邊,立刻挖掘出了推銷機會。
“這個天氣吃冰淇淋?”三浦新久疑心自己聽錯了,在跟對方反複确認了之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是豆沙餡兒做的料,裝在蛋筒裏以假亂真呢。”貴小姐顯然對他的反應并不感到意外,彎了彎嘴角,露出兩顆小虎牙,“師兄不用擔心,都是現蒸的豆沙,吃了不會碜牙的。”
“你怎麽知道我們一定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呢?”陸流雲看貴小姐這麽會說話,笑起來又是個孩子氣的美法,登時就想逗一逗。
“外面來的講究先生,才沒有興趣逛我們窮學生的小攤位呢。”貴小姐巧妙地化解了他的難題,俏皮地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小攤低聲說道,“冰淇淋有甜和不甜的,兩位師兄要是一起買的話,我第一時間給你們插隊拿貨。”
陸流雲看她言行舉止從容大方,是位活潑開朗的可愛女性,自己沒有拒絕的道理。于是也彎腰學她的俏皮模樣,用手指着小攤低聲說道,“那行,師妹你給我随便挑兩個過來,甜和不甜的我都愛吃。”
貴小姐眯着眼睛被他逗得“噗嗤”一笑,說了一疊聲的“好”之後,轉眼就到攤上拿了冰淇淋過來。
貴小姐舉着冰淇淋慢悠悠地走過來,一路吸引了不少驚訝目光。她手裏冰淇淋的個數确實是倆,然而每個上面又倒扣了一個尖角朝上的蛋筒,看起來就像托着兩座微型小塔。
陸流雲接過來的時候幾乎有些受寵若驚,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角,剛想開口,貴小姐已經轉身擠進人堆裏跑沒了影子。
“來,三浦君,給你一個。”陸流雲十分大方地遞過去一個冰淇淋,三浦新久沉甸甸地接在手裏,心中也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往蛋筒裏填豆沙餡的中式冰淇淋,論起口感來并沒有洋奶油細膩,但這股子蒸熟了的熱乎滋味,嘗到嘴裏好像也不錯。陸流雲站在路邊低頭在上面咬了一大口,呼吸着空氣中四處飄蕩的甜香,忽然發現這時節很好。
沈家大院,楊似仙拖着小板車進進出出好幾趟,總算把存放在龍王廟的家什全部移到了身邊來。
他老爹留下來的那堆古董玩意兒真假半參,其實際價值估算下來并不可觀。但楊似仙幾經考慮,還是回去把東西給搬出來了,畢竟祖上舊物,多少還是會讓人顧念這份傳承情結的。
楊似仙從龍王廟搬出來後,一直到現在都住在沈家。他在生活上受着沈家父子的庇護,雖然沒有寄人籬下的苦楚,卻終歸心裏不太舒服。他在沈府住得太自在了,自在得幾乎有些羞愧難安。
這人一旦生活優渥下來,冷不丁地就容易犯昏。楊似仙吃在沈家,住在沈家,既無需出去奔波生計,又不必親自操勞一日三餐,漸漸地也就把自己過得不分時節了。
楊似仙一早聽到了楊慶宗在牢裏出事的消息,雖然對這二叔沒多大感情,但顧及他爹的情分想着替這親戚理理喪也好。
然而他這二叔實在命背,被一把火燒得屍體人形不辨,連死都死得不便安葬。楊似仙尋思着自己總不能去亂葬崗上亂刨焦土,只能給他二叔逢年過節多敬點香火聊表心意了。
這人死後游魂歸家有頭七,可等他忙完手頭的事情,一拍腦袋已經把他二叔的頭七,不知道忘到哪個猴年馬月去了。
楊似仙猛然想起這茬子事,火急火燎地跑出去裁了兩刀黃紙,等到東西拎進了沈家大門,這才想起來在人家家裏燒紙不吉利。于是他手裏頭捏着的三柱清香,只能孝敬給鍋膛門口的竈王爺受用去了。
“唉——”他長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照這樣混下去,要是再往沈家待上兩個月的現成日子,恐怕連身上的骨頭縫都得發酥。
楊似仙站在沈家的大花園裏想了好半天,把好不容易在肚子裏拟出來的一腔別辭,委婉地告訴了沈老爺。
“老弟你急着走什麽呀,是我家不夠寬敞還是夥食不夠好?”沈老爺大惑不解,自己好吃好喝又好住的招待這位小老弟,還能把人給伺候走了不成。
楊似仙撓了撓頭皮,臊着一張白臉皮吞吞吐吐道,“我瞧着吧都挺好的,就是覺得自己非親非故,一個有手有腳的少年人,成天賴人家好吃懶做,真怪沒臉的。”
“天師先生說的這是哪裏話。”沈京九摘下帽子,從門口走進來,替他老子挽留道,“我們家現在就缺先生這樣的伶俐人,坐在桌上什麽話茬都能接,說得一口好詞片子,怎麽着都不用擔心冷場子。”
沈京九一旦張開這張利嘴,醜話都能說出香味來。楊似仙站在原地,雖然好話過了耳朵,可想了想自己的不符作為,愣沒聽懂沈少爺到底是誇還是罵,心裏覺得別扭極了。
“爸爸是個頂重情誼的人,你這麽着可不是既拂了他的面子,又辜負他的一片好心?”沈京九摟着楊似仙的肩膀,低聲在他耳邊搗鼓,眼神卻是不住地往其領口飄。
“這個……”楊似仙不自在地在他懷裏扭了一下身子,感覺沈少爺好像對自己太過熱情了。
沈老爺審時度勢,跟在兒子後面一唱一和,“哎呀老弟,你要是覺得日子蕭條耽誤了發展,我這手頭現在倒有個差事正缺着人,你要是覺得行就點個頭過來幫襯。”
沈老爺打得一手好算盤,借着話頭把跟聶家合開旅館的消息透風給楊似仙,想勾他去做龍祥旅館的主事老板。
論資歷,楊似仙一介神棍從商能力乃是未知數;論關系,沈家無論從哪塊兒拉個領班出來,都可勝任該職。但沈老爺偏偏把位子讓給個乏善可陳的落魄角色,聽着倒也挺有意思。
楊似仙猶豫了,沈老爺給他的待遇很可觀,委實是件香差事。可他很有自知之明,生怕把人家的好生意搞砸了,到時候不能下臺面。
沈京九看出了他的隐憂,走上前好言相勸道,“先生啊,幹細致活兒的專門人好找,抛頭露臉的體面人難尋。不需要有負擔,你只需要過去幫咱家鎮鎮場子就行了。”
這話說出來讓人聽了很是心動,楊似仙又得沈老爺拍着胸脯做了兩句擔保,心中想了想認為可以一試,于是就把這樁好事順理成章地答應下來了。
沈京九眼見楊似仙跟自家的牽絆越來越深,不由自主地蹬了蹬腳上的低幫牛皮靴,從心眼兒裏生發出一股子求仁得仁的滿意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