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當不起
深夜,周公館。
陸流雲苦捱心事睡不着覺,空睜着一雙眼睛窩在被子裏烙煎餅。
“在想什麽呢?”耳畔傳來周衡西平靜如水的聲音,身邊這一位顯然也是毫無困意。
“說不上來,我心裏很亂。”陸流雲跟他面對面地側躺在一起,房間裏光線昏暗,看不清楚彼此的臉龐,只有溫熱的呼吸聲在耳邊此起彼伏。
“過來,我抱着你。”周衡西話說完,掀開被子把陸流雲拉到了懷裏。陸流雲乍從被窩裏爬起來有些不适應,身體貼上周衡西滾燙的胸膛後很快恢複了暖意。
“別怕。”周衡西心中默嘆,不管是為了你大姐,還是為了你自己。
周衡西右手穩抱着陸流雲,左手穿過他的肋下貼在他的背後安撫輕拍。他在幼年時失去父親很沒有安全感,在殘存下來的模糊印象裏,母親就是這樣哄自己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跟陸流雲很有種同病相憐的感情共鳴。譬如患得患失,又譬如刻在骨子裏的孤獨寂寞,只有彼此才能把對方心中缺失的那一個空洞填滿。
“現在的我比大姐幸運。”
只是,将來的事情誰又說得準,陸流雲悄悄把這後半句話給埋在了心底。
陸流雲在周衡西的懷裏蜷縮成一小團,纖長的睫毛像優柔的蝶翼,無聲地在黑暗中來回撲閃,“周衡西,如果我……”
“沒有如果,你是我的。”一個吻溫柔地印在陸流雲的額頭上,他的額頭癢癢的仿佛被羽毛蹭過。
“聽到了嗎,我的心跳聲。”周衡西手裏的拍子沒有停止,一下又一下,溫厚輕柔地落在陸流雲的背上,“它在告訴你,我的态度很堅決,不需要太多的假設。”
陸流雲伸出手緊緊環住周衡西的腰,身邊這個男人的懷抱,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熱源,也是他心目中最大的慶幸。
次日,大帥府來了稀客。陸元帥遠在南京的将軍女婿張褚文,秘密封鎖了自己的出行消息,乘坐火車專列不聲不響地抵達了天津。陸元帥跟這個年輕有為的大姑爺常年以來各自為政,互相保持着軍事上的平輩關系,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這種尴尬的情況下碰面。
“爸爸。”沉默許久,張褚文主動打破了兩人間的寂靜,“容容她回家的時候有沒有提過我?”
“姑爺,我這個人話粗,就不跟你繞彎子了。”陸元帥坐在椅子上苦笑,“既然你們都把離婚協議書給簽了,何苦還要再問這些有的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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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當面跟她聊一聊。”張褚文斂着兩條英氣的長眉,安靜垂下了眼簾。
“那等找到人再說吧。”陸元帥無力地擡起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容容昨天跟我吵了一架後,趁人不注意帶着孩子偷偷走了。現在我也只能确定,她人還沒來得及出天津。”
“什麽!”張褚文聞言一驚,俊秀的眉頭被臉上密布的陰雲鎖住,匆匆起身向岳丈告辭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陸家。
清晨,陸雅容醒來的時候發現床上空蕩蕩的,睡在身邊的琮堂竟然不見了蹤影,急忙套上外衣跑出來尋人。她走出卧室,忽然聽到二樓的茶水間裏傳來歡聲笑語,摸到門邊探頭去看時,發現琮堂跟溫香坐在小矮桌前,兩個人手裏各捏了一把紙牌。
“媽媽。”琮堂看到母親歡喜地叫了一聲,連忙放下手裏的紙牌,跑上去抱住了陸雅容的腿。
“密斯陸,您家小公子好聰明呢,這紙牌上的數啊,教一遍就都認識了。”溫香看到陸雅容來了,比着大拇指對琮堂贊不絕口。
“媽媽,琮堂知道打撲克不是好習氣,我跟姐姐只在玩24點的算數游戲,沒有往壞上學哦。”
琮堂被陸雅容教得很好,知道賭博不是好東西。因剛才被母親看到自己捏了一把牌,故而有些心虛怕被誤會,連忙開口辯解道。陸雅容見兒子小小年紀,已經很知分寸把握,不由得心中寬慰起來。
“密斯陸起來啦,夫人讓我喊你下去吃早飯呢。”
小憐把琮堂吃的那份粥食端上了樓,笑盈盈沖陸雅容怒了怒嘴道,“放心,這裏交給我們吧,我瞧您昨天沒什麽胃口,今天放開手好好吃一點罷。”
“媽媽你趕緊下樓吃飯吧。”琮堂乖巧地坐回小矮桌,夾了一只蝦餃放到小碟裏吹了吹,眨巴着眼睛對溫香和小憐說道,“姐姐不用喂我,琮堂會自己用筷子。”
這一開口,軟綿綿的小奶音便把屋子裏三個女人的心全給融化了。
陸雅容把自己收拾清爽後下了樓,雪夫人正坐在飯廳裏等她。長桌上擺着暖胃軟糯的粥糕小食,很有養生的意味。
“我這家現在空的很,別的沒有吃的卻是管夠,你可不要再來替我省糧了。”
雪夫人因為今天有場需要赴約的宴會,特地早起沐浴過。現在頭發還未擦得幹透,她帶着發梢上濕漉漉的潮意,向陸雅容打趣道。
“好。”陸雅容含笑端起了碗,很懂她的用心。
兩個麗人都是閨秀出身,受過大規矩的教習。食粥的時候很安靜,并不發出“蘇蘇”的啜聲,只用勺子細致地送入口中,指尖穩穩捏着邊角,以防碰到碗壁發出脆響。
飯食一半,小憐從門外匆匆走進來傳話。
“夫人,有電話找。”
“是真田先生來催請了嗎?”雪夫人把碗放下,擡頭問道。
小憐輕輕搖了搖頭,飛快地朝陸雅容的方向看了一下,悄悄遞與雪夫人眼色。雪夫人會意點頭,對她淡然吩咐道,“你去說一下,現在家裏正忙,我稍後會親自回電話過去。”
陸雅容并不過問人家的私事,故此并不打岔,只低頭安安靜靜地食自己的粥。
雪夫人飯後先行,走到卧室把電話回撥過去,聽筒那端傳來男人低沉客氣的問候。
“夫人別來無恙。”
“張将軍,當不起。”雪夫人低低一笑,接話接得十分自然,心中已經猜到張褚文必定人到天津。
果然下一秒,張褚文在電話那頭應道,“張某妻兒叨擾多時,過于麻煩夫人還請您包涵才是。”
雪夫人不意外他能推算出那母子二人的行蹤,橫豎陸雅容的社交圈就那麽大,再把天津的名單排一排,找到人是遲早的事。
“張将軍言重了,有客迎門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嫌麻煩。”雪夫人并不急着順他的話意,故意把重心拉偏去試探張褚文的态度。
“夫人,如果方便的話,可否請您讓容容過來聽一下電話?”張褚文深吸了一口氣,話裏帶了懇求。
“我可以代您一問,不過接與不接,也她本人要願意才是。”雪夫人把話說的很中肯,張褚文向她致謝稱是後,耐心地拿着聽筒在電話那頭等待。
陸雅容人在樓下得到消息,微怔了怔,心裏犯了難。她是不想再見他的,沒想到這人如此執拗,竟将電話纏到了雪夫人這裏,當真是煩透了。
思及至此,陸雅容唯恐挂了電話後,張褚文會直接找上門來叫人難堪,便用樓下的副機把電話接通,語氣冷淡道,“張褚文,你不要太過分,既然已經和平分開,如今咄咄相逼又是何必?”
“容容,你若堅持避而不見,我是不會放手的。”張褚文雖然語氣平靜,話裏的态度卻是強硬固執,并不留給陸雅容回絕的機會。
只聽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嘆,陸雅容按捺住心中不快,悶聲回道,“如此,我就跟你見這最後一面,讓你看清事實好生放手,不用再來糾纏于人。”
張褚文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末了,語氣和緩地答了一聲“好”。
一個小時後,陸雅容坐上雪夫人外出的便車,去約定好的地點跟張褚文見面。下車前,雪夫人輕輕拍了拍陸雅容的手背,替她寬心道,“好好說清也罷,只不要再跟他置氣,兩敗俱傷何苦來。”
陸雅容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她剛才往外随意一瞥,碰巧看到張褚文站在咖啡店門口等待。那人的挺拔身影蹿入眼簾,在她腦子裏亂麻似的攪了一通,輕而易舉地擊退了自己醞釀良久的從容。
說不清,道不明,只是心裏不得過。
“容容,瘦了。”
張褚文看到她來便笑了,意欲上前牽陸雅容的手,被她脫身躲開。
“自重一點。”陸雅容垂下眼簾,忽略了他的示好,開口說道,“進去說正事吧。”
張褚文不介意她的冷淡,等雪夫人的車子開遠後,把往咖啡店裏走的陸雅容往懷裏一箍,不由分說地把人帶上自己的汽車,吩咐衛兵開車。
“你這人怎麽回事?”
陸雅容見他如此動作,又驚又氣,偏還掙脫不出去,情急之下手裏一個耳光就扇了出去。
豈料張褚文早有防備,一把攥住陸雅容的手腕,在半空中截住這一記耳光,長眉一挑,俊顏逼近道,“容容,冤枉你是我不對,但你從不給人思過的機會,未免對我太過狠心。”
陸雅容冷笑一聲,開口說道,“張褚文,就算跟我跳舞的,不是扮了男相的雪夫人又如何,這場婚姻本就是場交易,你到底在奢望什麽。”
張褚文眉頭緊鎖按捺住心底的怒火,陰晴不定地看着她,直至薄唇抿成了一條線,轉頭對開車的衛兵大喊道,“停車!”
一聲急剎,車子停在國民賓館門前,張褚文反扣了陸雅容的雙手把她強行抱了進去。在衆目睽睽之下,往前臺丢了一卷鈔票,直接從桌上拿了門牌號,自己上樓開房間去了。
“你這個瘋子!”陸雅容被他壓倒在大床上,吓得驚呼了一聲,立刻開始奮力踢蹬,卻反被張褚文駕起一條腿繞在自己的腰上,越發受制于人。
陸雅容受到這種折辱,眼裏蒙上了一圈水汽,動作僵硬地別過臉去避開他的親吻,緊緊咬住下唇。張褚文看到陸雅容這副臉色蒼白的模樣,把手停在她旗袍上的最後一粒盤扣前,沒有繼續往下動作,十分克制地松開了對她的禁锢。
“鬧夠了我們就好好說話。”他替陸雅容披上了外套。
“你這種行為跟卑鄙的強盜有什麽區別。”陸雅容雙目通紅地甩開張褚文的手,掙紮着下了地,不認為自己跟他還有溝通的必要。
“你就這麽看不上我嗎?”張褚文從背後抱住她,痛心疾首道,“容容,我找了你很久,別走。”
“你饒了我吧,将軍。”
張褚文聞言只覺雙手一滞,心上狠狠一抽痛,陸雅容在六年前的新婚之夜,跟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如今張家在政界地位穩固,不需要再跟我們陸家聯盟。你身邊也不缺女人,大可以去選一個為你心甘情願地生下新的繼承人,”陸雅容輕輕撫摸自己平坦的小腹,面無表情道,“勉強不來的就不要繼續勉強了。”
“你為什麽不願意相信,我看上的是你這個人。”張褚文咬牙切齒地收緊了懷抱,恨不得把懷裏的女人勒到血肉深處,讓她看到自己的一顆真心。
“因為我會更痛苦。”陸雅容笑得很慘,“你闖進我的生活毀了我的夢想,把我囚禁在将軍夫人的軀殼裏不得呼吸,現在居然還能這般理直氣壯,難道不覺得惡心嗎?”
“你走吧。”
張褚文沒辦法再抱緊她,陸雅容的眼淚一滴一滴砸在他的手背上,燙得他無力伸手無力挽留。房間裏傳來高跟鞋的點地聲,陸雅容起身離開的衣角在他臉上帶起一陣冷風。等張褚文從千思萬緒中回過神來,門已經被“咔嚓”一聲帶上了。
他重重地躺倒在床上,想她的人想她的話,也覺得累了。
陸雅容做賊心虛般匆匆逃離了現場,臉上的淚痕猶然未幹。外面的天氣很好,太陽明晃晃地挂在碧空,曬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可她卻手心冰涼,大白天的站在陽光下額頭上居然沁出了冷汗。陸雅容咬咬牙,堅持着穩住腳步想要叫車去醫院,可惜眼前逐漸光影模糊,只聽一聲悶響,人已經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