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滄海前塵3-8

第106章 滄海前塵3-8

游扶泠這次是在颠簸中醒來的。

睜開眼視線血紅一片, 她在鑼鼓喧天中沉默半晌,扯開了眼前的紅蓋頭。

她坐在一頂轎子中,轎子不大, 更談不上做工。

她掀開邊上的轎簾,外頭一只手迅速把她摁了進去,女人的聲音混着爆竹和喧嚣聲, “不要掙紮了, 能嫁到翟家是你的福氣。”

游扶泠另一只手蜷縮着, 這個花轎幾乎容不下她這樣身形的轉身, 更像個牢籠!

大荒前境中她毫無靈力,只是個普通人。

這是這一次她身體似乎沒有異, 也不似上一個幻境中那般心疾纏身。

心疾……

丁銜笛給她的半顆心。

游扶泠咬了咬唇, 正發愁不知道如何找到丁銜笛, 她的袖中鑽出一條熟悉的小蛇。

巴蛇貼在倦元嘉送給游扶泠的镯子上,熟悉的下眼睫毛眨啊眨:“阿扇, 你還記得奴家麽?”

稚嫩的孩童嗓音從前惹人不忿, 游扶泠偶爾也納悶自己怎看到巴蛇就煩,簡直和讨厭梅池不相上下。

“你怎麽來了?”

陌生的環境, 就算讨厭的東西也不那麽讨厭了。

況且巴蛇還是喜歡黏着丁銜笛的玩意,游扶泠攥着蛇頭,問:“你知道丁銜笛在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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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轎搖搖晃晃, 喜婆站在外邊跟着花轎走, 路邊看熱鬧的百姓在喧嘩中交頭接耳——

“這是第幾任新娘了?真是的, 沖喜也不興這樣的啊。”

“沒辦法, 大戶人家嘛, 若是翟員外真的死了,也沒人願意信大小姐, 那也只能吊着了。”

“大小姐為什麽不自己招婿呢?”

“招婿也沒用啊,翟家好幾房呢,都等着咽氣好分家。”

“可惜翟大小姐了,為了翟家出生入死,不良于行……”

“我怎麽聽說沖喜的新娘都是病死的?不對啊,之前挑的可都是镖局的女兒,壯的呢,這都死了,翟家風水也不好。”

“我聽說裏頭鬧鬼啊。”

“這次的新娘出身就不高了,是窮秀才的小女兒,被後媽賣進來的,聽說長得可美了。”

“美若天仙又如何,對着一個重病在卧的糟老頭。”

……

游扶泠現在是個普通人,聽力倒是不錯,被她掐着的巴蛇搖搖晃晃,“你松開,我要死了。”

“你現在和死有區別麽?”

游扶泠也不松手,她身着喜服,一張臉在狹窄的花轎中塗得白得像鬼。

“阿扇真的太兇殘了,”巴蛇盤在游扶泠的手,被丁銜笛嫌棄的毛刺很是柔軟,“你以前很溫柔的。”

游扶泠:“溫柔?我?”

她從未聽過這般形容,嗤了一聲,“少廢話。”

巴蛇委屈巴巴道:“款款哪一次不在你身邊?”

“身邊?”游扶泠挑起蓋頭,“她不會變成男人了吧?”

巴蛇心想神女怎麽可能變成男人,它又不能說,吐了吐蛇信,“她總是陪在你身邊。”

游扶泠:“上次就離開我了。”

察覺到游扶泠松開力道,巴蛇鑽到了窗縫邊,“是這啊,這裏的果子很好吃,還有八珍糕。”

從前巴蛇就和丁銜笛說過前世,游扶泠聽了總是t不高興,這條蛇說話模棱兩可,也不是裝的說不出口。

丁銜笛總說天外有天,她能聽到很多怪異的聲音。

游扶泠一直以為是她天絕的體質不同,但在神女墓看到那和丁銜笛長得很像的臉,游扶泠也察覺到她們之間似乎還有一層更……難以破除的障礙。

很煩。

明明已經得到丁銜笛了,還是有種沒有完全得到的感覺。

“疼疼……疼啊!”

巴蛇擺着尾巴,頭磕到花轎發出咚的一聲,喜娘以為裏面的人還在鬧,掀開簾子道:“許娘,我早說了你認命吧。這聘金都收了,你以後就翟家的人,你那爹還等着你的賣身錢上京趕考,不會帶你走的。”

“馬上要進門了,把蓋頭蓋上。”

外頭是黃昏,沖喜大多放在這樣的時辰。

日暮也有沿街的鋪子挂上燈,簾內的新娘面龐稚嫩慘白,望過來的一雙眼黑白分明,也不知是不是逢魔時刻作祟,喜娘居然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合上了車簾。

轎子從翟家的側門入內,府內的小厮和丫鬟習以為常,掀開轎簾,接引新娘下轎。

巴蛇盤在游扶泠的手腕,隐沒于新娘寬大的袖擺,簡單給游扶泠介紹了她現在的身份。

“阿扇你現在叫許娘,是城東秀才的長女,母親在你年幼時染病死了。”

“知道,繼母把我賣了給沒用的爹上京趕考湊了路費,外面那人說了。”

游扶泠的語氣聽不出多少波動,新妝沒辦法拂去她眉宇因見不到丁銜笛産生的慌張,“我現在要嫁給快死了的老頭,他有三個女兒,小兒子死了。”

巴蛇讪讪地說:“你怎麽知道?”

游扶泠耳朵不聾,也有身體的記憶。

加上花轎過街,有些人嗓門大得很,不想知道都難,她問巴蛇:“所以呢,丁銜笛在哪?”

“請新娘子下轎。”

喜娘聲音洪亮喜慶,站在外邊喊。

幾次沖喜後的翟府張燈結彩用的都是舊時布料,外邊都傳老頭子命硬得很,克死了好幾個新嫁娘,都是忽然暴斃死去。

好在身份不高,但再健壯的都能這麽死去,這剛下轎的新娘如此羸弱,這能撐得了幾日。

沖喜也不是什麽上得了臺面的事,府內也沒有邀請多少親眷。

游扶泠遮着蓋頭,喜娘扶着她,周圍竊竊聲不斷,她努力分辨有沒有丁銜笛的聲音。

綢花遞到她的手上,另一端被喜娘遞到他人手上,捏着紅綢的女聲不滿道:“為什麽總是我代替父親?我們家沒有男人麽?”

邊上哄笑聲不斷,也有長輩故作咳嗽,賓客都和看熱鬧一般。

“別鬧了,若不是長姐還未歸來,還輪得到你代替父親麽?”

“我們家還真的沒男人。”

翟員外是富商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他娶了同樣的商人之女,得了三個女兒,後來正妻去世,又續弦,得了一個兒子。

兒子太小,長女頗有經商天賦,小小年紀便能獨自帶着商隊前往西海。

翟員外萬貫家財,本打算讓女兒繼承衣缽,續弦不同意,當年鬧得滿城風雨。

誰也沒想到幺子忽然得了怪病,緊接着續弦也染疾去世。

跟着父親在西海經商的長女一起歸家途中遇見劫匪,翟員外重傷卧床數年,長女殘廢了一雙腿,撐起翟家。

城中都說翟家有妖物,族中長輩思來想去,找了沖喜的法子。

翟員外的二女成婚後合離,又回了家。

三女已有親事,還未成婚,沖喜由兒女代為行禮也不是不可,之前幾次也都是這般。

只是死了太多人,再喜慶也徒生悲涼。

游扶泠站在堂中,低頭只看到很不适合自己的大紅喜鞋。

不如上一個幻境中的公主喜服好看。

什麽檔次。

這也是我和丁銜笛的前世?太廉價了。

此情此景她也不能輕舉妄動,在旁人眼裏,身形纖弱的新娘握着的紅綢另一端被另一個人拿走。

木輪的滾動聲本應被人聲嘈雜淹沒,但在場的人仿佛都畏懼這道聲音,一瞬安靜鴉雀無聲。

“長……長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老三的聲音聽上去就很愚鈍,游扶泠想,巴蛇說丁銜笛在我身邊,那她是誰?

不是糟老頭,別是我後媽,哦後媽死了。

難道是在場的親戚?還是會把我搶走的采花大盜?

好像采花賊比較符合她的氣質,上一個幻境的醫官實在太憋屈了。

我有病就算了,丁銜笛有病總是怪異。

她就應該……

“家都不許我回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游扶泠下意識擡頭,紅蓋頭遮住了她的視線,仍然是煩人的血紅一片。

察覺到她要掀蓋頭的動作,喜娘死死扣住游扶泠的手,怕煮熟的鴨子飛了。

她還有一半介紹費沒結清,萬一這丫頭被退貨她可就白忙活了。

翟家如今都靠長女翟索維持,連族中長老都要對她禮讓三分。

哪怕背後有人虎視眈眈,明面上也對翟索客氣。

初春時節,不少人衣衫都單薄許多。

坐在木輪椅上的女人卻披着厚實的大氅,玉冠長發,垂落發上還編着不少金線。

很少有人這麽直白地展示富貴,但翟索看上去并不庸俗,反而彰顯着翟家的家大業大。

推着她的侍女一身也華貴過邊上的旁支,甚至比老二老三這樣的小姐還惹眼。

侍女平靜地推着主人前行,蒼白纖細的手指拿走老二手上的喜綢,“既然你不願意,那就我來。”

她剛從西海回來,舟車勞頓令一張極為美麗的臉爬上幾縷倦怠。

滿座寂靜,女人接過的喜綢顫抖無比,翟索看向另一端,站在一旁的少女渾身顫抖。

西海的生意不好做,那一代山匪也不少,還有不同尋常的種族出沒。

但邊境小城産的蠟燭卻遠比內陸城的優質。

父親出事後卧床不省人事,翟索還想保持翟家的榮光,拖着殘軀也要繼續下去。

沒想到路上接到消息,族老居然在搞沖喜這樣的事。

老二老三都是沒腦子的,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或許是她們。

替父拜堂這種事老二做了好幾次,換成長姐,她看着也別扭,“長姐你不方便還是我來吧。”

翟索:“你不是不願?”

老三二八年華,老二略長四歲,翟索是長女,在族中也是老姑娘了,但沒人敢在她面前多嘴。

“好吧,謝謝長姐了。”

老三識趣讓步,又看了眼還顫抖的綢帶,嘀咕一句:“這個這麽瘦小,別是帶病的吧?”

喜娘谄媚道:“那怎會,許家二娘子在家操持家務多年,還能自己挑一缸水,不比镖局的女兒弱。”

老三:“啊?這小細腿還挑水?”

不少人忍不住笑出聲,翟索只是掃過新娘攥喜綢攥得緊緊的手,“開始吧。”

紅蓋頭下的游扶泠咬着唇,眉心的道侶印隐隐發燙,她沒想到丁銜笛在這裏居然是坐輪椅的廢人。

直到禮成,現場依然無人敢多言。

這本事沖喜,更談不上恭喜,賓客離席,留下的都是翟家人。

翟索沒有讓人把新娘送進父親房間,讓侍女安置進自己的院子。

輪椅停在山水屏風前,刺繡的瀑布也成了她的背景。

黃昏過去,燈籠點上,許多人都不敢直視翟索,越聽她手指扣着念珠的聲音就越惶恐。

還是老二先出聲:“二姐,我以為……”

翟索沒有看她,她狹長的眼眸垂眼向上彎起,無端凝出一股不怒自威。

“我離開不到一年,暴斃了三個新娘,你們覺得父親活到現在是靠她們的死續上的?”

族老們離開,這裏也只剩下三個姐妹和翟索的心腹。

年幼時随着父親四處奔走的長女和妹妹們并不親近,家中的變故在父親出事後越發頻繁,她再維持也是空中樓閣。

女人揉了揉眉心:“還是你們覺得自己和他們投誠,就能明哲保身?”

老三率先跪下,“長姐,我沒做這事啊,是二姐說爹能靠沖喜多活幾年的,這樣我的嫁妝就會……”

老二合離半年,一雙眼和翟索很像,卻很愛笑,也不驚訝,“長姐,你常年在外奔波,不知道我是什麽處境麽?”

……

燭火燃燒,喜娘早已離開,府中的婢女跟在游扶泠身邊,三番兩次提醒游扶泠:“娘子,不要自己掀蓋頭。”

游扶泠不聽,“那誰給我掀,隔壁院那老家夥?”

婢女一板一眼:“自然是代替父親與您拜堂的大小姐。”

游扶泠如今是個不辟谷的普通人了,依然沒什麽世俗的食欲。

巴蛇神魂入內,還想嘗一嘗這個幻境裏的蘋t果,嗷嗚一口,居然真給它咬到了吃的。

“是麽?”游扶泠露出一個玩味地笑,“那她會和我洞房麽?”

她是被繼母賣的,早晨梳妝也很随意,全靠一張先天漂亮的臉。

但故意塗白後着實吓人,游扶泠看婢女吓得倒退一步,笑了一聲,“打一盆水,我要梳洗。”

“可是……”婢女露出為難的神色。

“有什麽好可是的,說是我使喚你的便是。”游扶泠摘了身上廉價的耳墜,看上去并不像個窮秀才的女兒,派頭比官家小姐還大。

庭院池魚撲騰,老二老三走後,翟索一人下了一局棋。

婢女在外通傳,一直跟随在她身側的侍女道:“主人,那位還在等您。”

翟索放下棋子,“哪位?”

侍女:“與您拜堂的那一位。”

之前幾位沖喜的新娘都是暴斃,也不是什麽有背景的,拉到亂葬崗就埋了。

外頭越傳越是可怕,說翟家內宅有鬼,鬧來鬧去無非是要分家。

但沒人敢說,只能借這些。

遠在西海的翟索聽到傳聞回來,已經遲了。

她命人給亡命的新娘家中補償,思索如何處理亂成一團的家族,這才記起來還有一位新進來的繼母。

“把她送回家去,送些家財。”

翟索道。

侍女命人通傳,很快有人回話,“許娘不願,說家中無人待她好,回去也會被繼母欺侮,錢財更不會落于她手。”

燭火燒了幾個時辰,翟索思索片刻,“我去看看她。”

翟府的路都方便翟索輪椅滾動,人還沒到,游扶泠就聽到了輪椅滾動的沉悶聲。

巴蛇吃着空氣蘋果,嗚呼一聲:“款款來咯。”

游扶泠哼了一聲:“她不記得我。”

巴蛇:“你們不是上個幻境相認了嗎?”

那過程非常直白,游扶泠沒打算和一條醜蛇說。

巴蛇又纏上了床頭,嘶着嗓音道:“大荒前境裏有靈光,我能吞……”

“什麽靈光?”游扶泠又掐住了她的七寸,巴蛇蔫吧地吐出舌頭:“阿扇,你好粗暴。”

“是……”

門吱呀打開,輪椅跟了進來,侍女關上門。

床頭依然坐着蓋着蓋頭的少女,翟索柔聲道:“你不用一直戴着蓋頭。”

是丁銜笛聲音,有氣無力的居然還挺嚴肅,可沒小蒲大人有活力。

巴蛇被游扶泠摁入了錦被,在翟索看來,少女似乎很害怕她,手揪着錦被。

“婢女說,要你來掀。”

許娘聲音柔弱,惹人憐愛。

巴蛇想:這兩口子太愛演了。

也不知道天尊大人如何看待這樣的局面,當年祂只是希望神女為了因果受懲,結果。

變成了糾纏不休的情思。

金玉當年就不該救那些不知好歹的人類的。

翟索:“抱歉,我的輪椅不好……”

床榻上坐着的少女起身,保持蒙着頭的姿勢,搖搖晃晃地朝着聲源走來。

巴蛇:……

所以生氣是演的吧,阿扇你明明很享受這種感覺啊。

屋內喜燭燃燒,像是流下了紅色的眼淚。

游扶泠走到翟索面前,手握着輪椅的扶手,蹲在對方面前,“你和我拜堂,就應該你來掀開。”

少女聲音固執,一雙手爬滿做粗活的滄桑,與柔嫩無關。

翟索失笑,沒有拒絕,喜秤伸過來,她不知道蓋頭下的人呼吸一滞。

就算游扶泠很清楚丁銜笛長什麽模樣,但短時間內結婚兩次還是太刺激了。

這張臉又比小蒲大人成熟許多,像是二十六歲左右的丁銜笛。

眼神溫柔,眉眼舒展,眉心沒有紅印。

翟索:“你很漂亮,不需要成為我父親的繼妻。”

她試圖扶起蹲在眼前的少女,對方卻往前一湊,居然坐到了她的懷裏。

從未和人如此親近的商戶女呼吸一滞,湊近的面龐貼在她的脖頸,聲音輕柔卻帶着蠱惑,甚至是勾引——

“那我可以成為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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