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滄海前塵3-9
第108章 滄海前塵3-9
這已經不是暗示了, 翟索沒有說話,門外離開的老三邊走路邊抱怨。
沖喜的新娘不住在老爺院子反而住在大小姐的寝居就不尋常,哪怕府中暗潮湧動, 這樣的牽連總顯得暧昧。
過了許久,翟索開口問道:“這些時日有人欺負你?”
跟在游扶泠身邊的婢女也都是大小姐的人,一點風吹草動都事無巨細地通報給翟索。
還告訴大小姐許娘身上還有一條小蛇, 說是自幼跟在她身旁的, 那條蛇一頓能吃八個果子。
翟索難得回到翟家, 拜帖無數。
這個世界和大朝也不同, 似乎在大朝之前。
游扶泠的人設是窮秀才的女兒,識字也算正常, 她見不到丁銜笛就翻着府裏的書看, 找不到任何晚溪公主的記錄。
時間一長, 她就開始想念怪異的修真世界。
天極令能影靈畫面,符箓也能傳訊, 哪怕道侶印同心共振, 她依然不滿足。
她很少以這樣的視角看丁銜笛,不知道她眼t裏的失望溢出, 令一個人心中生出幾許不滿。
翟索查過許娘的過去,無非是白紙一張。
自幼在城郊生活,繼母給她說過親事, 很多人覺得許娘太過貌美, 反而不要。
最後許娘坐上翟家的花轎, 也證明她的貌美更适合大戶人家。
“有啊, 你妹妹。”游扶泠依然趴在對方膝頭, 她現在的臉也比從前稚嫩,作為煉天宗的二師姐的傲氣還有幾分, 眼神鎖定,哪怕她趴着,都像奪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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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狀都像威脅。
翟索笑了一聲,“我怎麽看是她被你氣跑了?”
戴着玉扳指的手掃過游扶泠臉上的細碎擦痕,“好了,讓大夫給你看看傷。”
“還好傷得淺,不會留……”翟索錯愕地看着咬上自己手指的少女,對方很快松開嘴,像是什麽沒發生一般,起身離開了。
滿地的狼藉早已清理完畢,桌上的瓜果還散在盤外。
翟索剛吩咐完侍女去請大夫,餘光瞥見桌上的東西,吓了一跳。
輪椅都滾開了兩圈,巴蛇從果子中鑽出來,眨眼的時候下眼睫毛一晃一晃,呀了一聲。
在翟索眼裏更像是蛇立起身子嘶嘶威脅。
“這是你養的蛇?”
到底是經商多年的大小姐,翟索不像丁銜笛那麽咋咋呼呼抱怨,只是握着輪椅扶手的手緊了幾分。
轉身的游扶泠都看見她的手骨節泛白,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氣。
游扶泠又走了回去,她發釵散落,和錦衣華服的翟索比起來荒唐許多。
似乎覺得新鮮,抓起巴蛇就往對方眼前湊,“是啊,和我相依為命,你不在的時候,只能讓她慰藉我了。”
巴蛇:嘔。
阿扇你怎麽越來越口不擇言了,到時候因為這種話吵架我看你怎麽辦。
身邊照顧游扶泠起居的侍女都是翟索安排的。
照顧和監視界限模糊,游扶泠卻不讨厭,她日日詢問,琢磨着哪天夜襲。
前幾次半夜離開都被發現了,或許傳到翟索那更證明了她有情郎。
在劍冢墳冢歷練的那些年,游扶泠接受了丁銜笛不少怪知識的普及。
對自己現在的行為定義為……崩壞角色。
窮酸秀才的女兒貌美怯懦,游扶泠卻嬌縱乖張。
成日洗衣做飯的手固然粗糙,卻能在宅院裏點香插花,比二小姐和三小姐還有閑情逸致。
她還養了一條外貌猙獰的兇蛇,日日帶着,一起入眠。
破綻太多,侍女結合翟府這些年的克妻沖喜傳聞,很容易聯想到妖孽作亂,心腹還委婉提醒過翟索,要不要找個道士看看。
翟索寒毛直豎,移開臉,“把它拿開。”
她平日溫聲細語,沒有半分丁銜笛的咋呼,更趨近她們都繼承家業後的多年後。
游扶泠固然欣賞,卻依然懷念那個私底下黏糊的丁銜笛。
她不聽話,又把巴蛇往前提溜,一條蛇眼裏也能浮現出人的無語。
翟索年幼時被蛇咬過,不喜這樣的東西,沉着臉厲聲道:“拿開!”
清脆的聲音被吱呀推開的門聲攪碎,随侍女進屋的大夫錯愕地看着被小繼母親吻後愣住的大小姐。
侍女和大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翟索微微擡眼,小娘子像是什麽都發生一般,拎着蛇去一旁了,語調慵懶:“我臉上會留疤麽?”
巴蛇鑽進了被子,心想阿扇和款款待久了果然近墨者黑。
要是款款的神魂記憶激活了,那她……
她也說不好,虧欠就像銜尾蛇,總是厘清不了的。
大夫給游扶泠看傷,侍女推走翟索的輪椅離開了。
大小姐常年在外,府中上下也有專人打理,翟家也沒有完全分家,叔叔伯伯如何觊觎,翟索都一清二楚。
無非是她是女人,沒有孩子,萬貫家財也無益處。
也有人問過翟索想要什麽,老二老三為了親事和餘生,翟索卻從未考慮過兒女情長。
十年前遇劫匪之前,父親就問詢過長女的婚配,說她若是喜歡招婿也可以。
她沒有那種心思,商隊常年往來,也途經女子和女子可婚配的國度,也有人問翟索有沒有這種心思。
她也沒有。
好像她生來只是為了活而活,在旁人眼裏的經商天賦對翟索來說不值一提。
很多夜深人靜的時刻,她都會生出荒唐的錯覺,好像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她是打個盹就來了這裏。
那她應該在哪裏了?
沒有答案。
“大小姐,那許娘……”侍女跟在翟索身邊多年,主人自小性情沉穩,哪怕面對劫匪也臨危不懼,這麽恍惚還是第一次。
“還是請個……”
“無妨。”
翟索去往書房,吩咐道:“給我找點雄黃。”
親了一次,還沒親到嘴。
丁銜笛又不見了。
游扶泠臉上的傷口都長好了,翟家的大小姐依然不見蹤影。
三小姐隔三差五上門挑釁,帶着觊觎長姐的繼母四處見客,專門給游扶泠下絆子。
商戶也多有宴會,城中皆知翟員外沖喜死了三任新娘。
這次翟家大小姐歸家,還厚葬了幾位名義上的繼母。
在見到第四任新娘之前,很多人都覺着這一個也活不過兩月。
但兩個月過去,見客的翟家新主母反而越發容光煥發。
之前幹癟的身體也養好了不好,一張臉容色絕豔,甫一進門,還以為是哪家小姐。
三小姐很是不高興,她以為許娘就是窮酸秀才的女兒,什麽都不會,定然會怯場,沒想到這人什麽都不害怕。
不與人攀談,就盯着旁人看,和看熱鬧似的。
這也就算了,這女人還養蛇!
回去的路上三小姐被吓得摔斷了腿,得知消息的翟索已經不會驚訝了。
她平靜地讓人拖走吃裏扒外的下人,對滿座的長輩恭敬地辭別。
“翟索!你和你父親的女人到底有沒有私情!”
拍案的是大伯,身軀幹癟,眼珠突出。
昨日侍女傳來的紙上還寫着許娘被此人吓了一跳,說家中有鬼,要來好幾包鹽巴。
滿堂寂靜,坐在輪椅上的女人無端笑了笑。
若是要以相貌論第一,翟家無人比得上大小姐,都是一母所出,似乎也有金銀銅的區別。
都說長姐如母,其他二位小姐和長姐也不親近,別說小輩,長輩在她面前都沒什麽底氣。
女人一身金裝,卻不招搖,似乎她生來就寶相莊嚴,該金箔加身。
“有又若何,沒有又如何?”翟索平靜地掃過滿座長輩,老的老,還是為老不尊的老,更适合刻在牌位上,而不是坐在這裏指指點點,惹人厭惡。
“不知廉恥!”
“你這是何意!”
“你父親還躺在病中,不然定被你活活氣死!”
女人不以為意,“那若父親死去呢?”
她本打算離席,輪椅又轉了個頭,屋外天井滿地血跡,血腥味被風吹進來,風都陰冷。
能掌管商隊的女人本就不擇手段,她見過落日長河大漠孤煙,更不想拘于這樣的天井。
老二老三有自己的選擇翟索從不幹涉,人生不過二十六載,她已枯燥乏味。
偶爾詫異體內的毒素還未能全然侵蝕她的肺腑,不然死去也無妨。
“你父親若死,自然要分家。”
“沖喜不是給他續命了嗎,但是翟家名聲也不好啊。”
一群人又哀哀戚戚,翟索放下茶蓋,“那父親明日便死,那明日便分家。”
她語調冷淡,微微翹起的唇角在暮色昏黃的屋舍內半明半暗,在座的人再一次體會了什麽是心驚肉跳。
“你……你什麽意思?”
輪椅滾過石板,翟索的聲音随着燈籠飄搖:“如你們所願。”
*
“你怎麽不着急了?”巴蛇啃着昂貴的綠果問對鏡梳妝的游扶泠,“阿扇,你也喜歡這個世界嗎?”
“喜歡。”
游扶泠話音剛落,果子落在地上,汁水濺到了少女的裙角。
游扶泠啧了一聲,把蛇扔到了一旁的洗手盆內。
巴蛇咕嚕兩聲,鑽出腦袋,“真的?”
“假的。”
鏡中的少女描眉緩緩,在耳铛搖晃中塗上口脂,“我要早點結束這個世界。”
巴蛇濕漉漉地爬到一旁,“怎麽結束?”
游扶泠望着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上椅背的醜蛇,問:“你之前說的靈光難道是宣伽藍寫的三千靈光?”
巴蛇:“你說小茄回家的方法?”
游扶泠眯起眼,這條蛇好像什麽都知道,她問:“你知道我和丁銜笛的來歷麽?”
巴蛇颔首:“知道啊,你們輪回好幾世,這也是其一。”
游扶泠:“沒有其他的了?”
巴蛇在餘不煥墳冢躺了萬年,中間發生了什麽一概不知,一開始還被飛舟吓得吱哇亂叫,梅池沒少嘲笑她小土蛇。
巴蛇t還在思考,游扶泠轉移了話題,“這靈光能修煉麽?”
“能啊,對妖族來說很補。”
巴蛇不認自己是妖,總帶着上古兇獸的優越感,“還能幫助妖族順利化形呢,就是難以保存。”
游扶泠之前和丁銜笛查遍典籍,也沒能找到這些需要的東西。
好像萬年的時間斷代無數次,宛如打亂的語序,都是斷章殘篇。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游扶泠抿了抿唇,口脂亮閃閃的。
這具身體健康,鮮活,令她不習慣。
“過過人心的感情。”巴蛇說得有些猶豫,“是之前小茄和小魚說的。”
“我以為是掏心,她們說我殘忍。”
游扶泠:“那要怎麽過人心?”
巴蛇跟着這二人輪回多次,人類的悲歡離合見多了,也知道賣弄學識,“就是……”
可惜還沒來得及高深莫測,游扶泠就把捏住了它的七寸,“疼疼疼!我說就是了。”
“真情實感。”
“一切真實的感情,都是靈光。”
游扶泠嗤了一聲,“那不是遍地都是?”
“這座府邸每個人都有感情,嫉妒、攀比、戀慕……”
巴蛇搖頭,“至純的感情。”
它一直變不成人,也缺少這樣的感情。
或許見過同類被人類傷害,又在漫長的輪回中愛上始作俑者,巴蛇更不想墜入這樣的深淵。
天神都能崩毀,更何況其他活物。
這是最虛無缥缈又最有力量的東西。
游扶泠:“多純?”
她眉頭一皺巴蛇就知道自己的七寸要遭殃,正好門外傳來說話聲,它趕緊溜了,“反正我能收集自動收集靈光,就像之前款款打開我收集魔氣那樣,你不用擔心。”
好惡心的安排感。
不悅爬上游扶泠的心頭,她很讨厭擺布,偏偏無論哪個世界,都好像受着無形的擺布。
丁銜笛好像也是擺布的一部分,但莫名卡在忽明忽暗的界限,給游扶泠一種她們可以做同路人,一起破開天光的錯覺。
侍女敲開門,梳妝鏡前的繼夫人紅唇如血,在未點燈的深夜宛如鬼魅。
游扶泠本打算深夜去找翟索,她問:“何事?”
侍女提着白燈籠,低着頭說:“老爺去了。”
三更天,翟家的燈籠換上了白的,幾房的小輩都聚在房外,互相瞪眼,不明白怎麽說沒就沒了。
“不是說大伯外命硬得很嗎,繼夫人還活着,怎麽他先死了。”
“噓……繼夫人來了。”
“那看來還是這個小娘子命硬啊,這不是名利帶煞是什麽?”
……
游扶泠還穿着挑花的廣玉蘭紋衣裙,腰上挂着一個栩栩如生的蛇鱗囊。
翟索的侍女站在她身側,提着白燈籠跟着新寡走過。
室內幾重門,小輩們站在最外圍,不知道黃昏時刻發生了什麽,只覺得氣氛詭異,令人發顫。
裏面一重門的族老錯愕地望着半開的內門,親手看着父親咽氣的長女淨手後示意下人給翟員外換上新衣,這才轉身看向被壓到這兒的長輩們,“如何?”
“時辰也是我挑好的。”
大逆不道。
這四個字應該有人指着翟索說,卻沒有人開口。
汗滴在地上,這些年的罪證也近在眼前,全是族老聯合外人散播謠言毒死前幾個沖喜娘子的證明。
本想借機藥死翟員外,沒想到親生女居然下手更狠。
“父親纏綿病榻,本就痛苦,求我送他離去。”
“女兒自當盡孝。”
族老大汗淋淋,被拖走的時候企圖留存祖産,提前缟素的女人不為所動。
“翟索你喪盡天良!你會下地獄的!”
“祖産人人有份!你父親侵吞本就不仁不義!我何錯之有!”
“你根本不配得到這些!”
……
裏間動蕩,很快小輩們看着平日威嚴的長輩被狼狽地拖出。
夜風吹開幾重門,雪白的紗帳寫滿翟老爺生前喜歡的詞句,視線盡頭,翟索從輪椅上下來,跪在病榻前,磕了一個重重的頭。
游扶泠站在一群叽叽喳喳的翟家小輩後邊,烏泱泱的人交頭接耳,吵鬧不堪。
二小姐和三小姐不可置信地去了裏間,詢問長姐始末。
翟索拉開自己被扯得緊緊的袖子,她察覺到一道不同的視線,遙遙看去,正好對上繼夫人充滿興味的眼神。
又來了。
這種似是而非,很熟又陌生,寫滿懷念的……
非戀非恨的眼神。
她垂下眼,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平靜多年的心湖急速翻湧,第一次生出好奇和不甘。
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不是我。
巴蛇變成的香囊挂在游扶泠腰間,還能神魂和她對話,抱怨這些情緒都很難吃,還不如魔氣。
只有純粹的不甘。
在凡人眼裏蛇鱗囊沒什麽奇特的,游扶泠卻看到了它還是吸收了幾縷靈光。
游扶泠跟着侍女前往布置好的靈堂,她的身份還是繼夫人,哪怕是沖喜也有名分,丈夫已死,還要熬上數夜。
接下來的幾日她都安安分分守在一旁,出殡前夜,星月漫天,處理好分家事宜的翟索穿廊過來,木輪滾到游扶泠眼前,她問:“你呢,要回家嗎?”
她的秀才爹上京趕考,繼母操持家務,還要拉扯幾個孩子。
普通人的一生不經歷戰亂也會颠沛流離,沒有人想重溫貧窮和疾病。
哪怕現在的游扶泠并沒有徹底經歷過。
萬籁俱寂,秋末冬來,翟家的妖邪會随着翟員外的死徹底解開。
但無可避免的猜忌會落到這位年幼的繼夫人身上,本來打算等死的翟索也很苦惱。
“我沒有家可以回。”
游扶泠垂眼,巴蛇又在吸取從丁銜笛身上得到的靈光。
眼前這個人有至純的感情。
對我的。
少女一身缟素,拽過裝腔作勢的某人衣襟,湊近。
陰影落下,她問翟索:“你怎麽不躲了?”
大逆不道的長女一生都離經叛道,沒人知道她年幼時也性情頑劣,那時生母尚在。
老二還有幾分印象,老三什麽都忘了。
親生的姐妹也會走向分離,靠血緣維系的家族也毫無情誼可言。
翟索走南闖北,年歲漸長越覺得人和人的關系是細沙滾肉,時間溜走,留下的只有面目全非。
她不沾染感情,卻在二十六歲大限将至這一年,心緒雜亂,不知所措。
“想知道答案,”翟索看向近在咫尺的臉,“你在透過我,思念誰?”
游扶泠不答,在靈堂落下親吻。
一只手漸漸扣住她的腰,吻從輕輕變得粗重,最後反客為主,把她吞噬。
她聽到了熟悉的語調,哀怨又輕佻——
“阿扇,吊着我很得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