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第17章 017

017

長門宮掌燈, 便是要她侍寝的意思。

聲音落下時謝不歸明顯感到懷中身軀一僵。

芊芊咬牙說:

“臣妾心口疼,只怕……侍奉不了陛下。”

這聽上去像是在矯情的欲拒還迎,但真的只是就事論事, 她感到胸口痙攣, 心髒一抽一抽的連呼吸都扯着疼。

“一會兒就不疼了。”

謝不歸淡淡道,意有所指。

芊芊沒想到她都這樣了他還這般禽獸, 一時間沒反應的過來,僵在他懷裏。

從前那個高貴典雅克制冷靜的君子去了哪裏?怎麽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這樣的話?

她被他氣得更加難受,蜷縮在他懷裏不住發抖, 眨眼間卻已被他抱着,大步邁進了宮殿。

謝不歸抱着身上的人只覺得像是抱着一只貓兒,身上沒幾兩肉, 骨頭更是硌手, 怎會這樣瘦了, 從前抱着她時都不是這般輕忽。

忽然一怔。

從前……

是多久以前。

他有多久沒抱過她了?

沉浸在思緒裏, 手下沒了輕重, 耳邊倏地鑽進一聲吃疼的輕.吟, 他心口一緊, 又立刻放松了力度,只把顫抖的她輕輕地往懷裏抱,讓她的臉依偎向頸邊。

殿內, 一應擺設陳舊簡單, 卻極為幹淨,纖塵不染,梳妝臺上的銅鏡光可鑒人, 可見主人細心打理。

謝不歸将人抱至榻上坐下,站在她的閨房中, 一時間卻沒了旁的動作。

他目光淡淡地逡巡過四周,打量她平日起居之處,掃過那簡陋的桌案條幾,長眉頻頻蹙起。

他眸光專注,明察秋毫,便是連牆角的最角落都不放過。

最後,他的視線緩緩落到芊芊身上,

芊芊不知他是在觀察她過往生活痕跡,只當他是在尋誰,暗暗的心驚。

想來兄君謹慎,應當未留下什麽把柄……想到這裏慶幸地舒出一口氣來,卻也松泛不了多少,仍然十分緊張。

床前叫他高大的身影擋了個嚴實,透不進一絲光線。

她身子難受,連坐着都是用盡全力。

背上冷汗幾乎濕透衣衫,咬緊牙關才不至于丢臉地伏倒下去,手拽緊了旁邊的帷幔,勉強支撐着最後的體面。

蒼白的帷幔垂落至她細白掌心,她身子坐得挺直,仍是那樣的倔強不肯服軟,綠色衣衫襯得皮膚極白,臉帶汗意,愈發顯出那山眉水眼,他想到宴會上她那含笑的一瞥,若有似無芙蕖映水的風情。

身子熱了起來。

大抵是心上疼得厲害,她眼角泛出了淚光,洇出一條濕紅的痕跡。

他方才抱她放下,置她于這樸素的床褥上,便宛若置明珠于暗室。

謝不歸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相襯極了,這枕頭,這床帷,這裏每一件家具都與她格格不入,倒似是要那金玉滿堂,才更配得上她。

女子烏發蟬鬓,鬓發微微散亂,一绺绺的烏發,被汗水打濕,如水蛇般沿着白皙的頸蜿蜒而下,沒至隐秘之處。

那朱唇微張,吐露出來的呼吸也急促的……像極了嬌.喘。

謝不歸喉結一動,不解怎會有如此聯想,明明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呼吸聲罷了,聽在耳中卻變得誘.惑力十足。

芊芊感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幽深,晦暗,如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只等她一頭撞進去,永遠也別想掙脫……

窗外,月兒被烏雲擋去大半。

屋內唯一的光源,則是桌上那盞昏黃的六角宮燈。淡淡的光線籠罩着他們,将影子拉長,投射到青石磚的地上。

殿門“吱呀”一聲輕輕合上,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芊芊的心上。

只剩下……他們二人了。

不知何時,雲散月出,那光芒透過窗子照了進來。

十五月亮格外圓,清輝如水,籠着他半身衣袍如雪,烏發如墨,依稀是君子如玉,谪仙落世。

饒是盯着她的目光,如斯露.骨,他也并未顯露出一絲一毫的急迫,反倒一派從容淡定,眼珠如黑色琉璃般,倒映出她的身影。

他就那般沉默無言地看着她,等待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直到她被看得微微偏過臉,避開了他的視線,方才轉了轉指間的玉扳指,淡聲道:

“朕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解釋……為什麽會身着宮女服飾,于深夜外出。

他走到桌邊坐下,白玉似的側臉看上去很漫不經心,“你編好再說。”

編……什麽編。

“陛下既然已确定臣妾會撒謊,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一走開,她便如蒙恩赦,細白手指揪着衣襟,重重喘.息着,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随着體內蠱蟲漸漸蘇醒,愈發活躍,女子的臉頰,額心,一朵一朵藍色的花骨朵争相恐後地浮現,在蒼白到透明的肌膚上宛如世上技藝最精湛的畫師,以藍色工筆精心描畫而就。

極致的妖嬈,極致的純潔。

“你不說,怎知朕會不會信?”

他手撐下巴,笑着望了過來,眸光接觸她的臉,又微微一怔。

占據視線的是一張嬌靥,那隐隐的藍色花骨朵從眼尾、兩頰,一路蔓延到修長白皙的頸間,甚至鎖骨上都有這種花的印記。

她渾然不覺肌膚上的異狀,卻像是被他的眸光燙到一般,飛快地錯開了與他的視線。

“臣妾……”

“臣妾是去尋陛下的。”

她絞盡腦汁地胡編着:“今日見陛下愛重宋女使,連宮規都不顧,”

心口痙攣,她細白的手指撫弄了下,強忍着惡心說了下去,也不知這惡心是心悸所致,還是因為接下來不得不說出口的話,“臣妾便想着投您所好,打扮成宋女使的模樣兒去碰碰運氣……興許陛下就能多看臣妾一眼呢。”

說罷,她低下頭,睫毛如同烏金小扇子般密密垂着,故作落寞,那睫毛底下的眼神卻很冷靜。

認識多少年了,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動動手指頭就知道對方要整什麽幺蛾子,謝不歸哪裏看不出她是在胡扯?卻配合她道:

“哦?這麽說來戚妃還想跟朕玩一玩情.趣。”

“情趣”兩個字他壓的很低。

聲線低沉得讓人頭皮發麻。他指節在桌上輕叩,黑眸微睐,促狹十足。

若是從前,她指定要輕哼一聲,說一句一點兒都不好玩,再纏着他要他陪她重新來過了。

如今的她只是沉默着,揪着衣襟坐在那不聲不響,臉上頸上那藍花兒的印記卻愈發清晰。

他盯着,曉得她寧願忍受蝕心劇痛也不肯服軟來求自己,索性也收了笑意,視線清冷冷地落在她手腕上:

“傷好些了?”

芊芊也随之看去,蒼白的手腕上紗布盡除,那刀傷被他塗了那藥,确實好多了,而且愈合得很快。

新長出來的皮肉粉嫩,與原本的膚色在一處倒顯得駁雜,有些難看但也比之前的血肉模糊要好上很多。

他給塗的那藥倒是管用,只是她忘不了,他摧毀她所有希望的那一腳。

她願意用血來換卿好短短數日的陪伴,那是她心甘情願的,旁的不論什麽人都沒有資格去阻止她,強迫她停下,他卻連這最後的母女溫情都要剝奪。

他對她對卿好從未有一刻的心慈手軟,想到這,她心如止水道:

“多謝陛下關心,臣妾好多了,陛下,夜已深了,請回吧。”

這已經是第二次。

第二次給他下逐客令。

“戚妃,”他聲音不辨喜怒,看過來的眼神卻叫人不寒而栗,“讓一個君王三顧茅廬,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芊芊身子一顫,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非得在她身上洩.欲嗎。

非得挑在今天,卿好的百日嗎?

“陛下……今夜,真的,不行。”

她輕吸了一口氣,緩解胸口的窒悶,“陛下何苦與臣妾一個棄妃糾纏呢?一道旨意,定有無數殿門,願為陛下敞開。”

“包括,陛下最鐘意的那一扇門。”

空氣靜了片刻。

“……朕覺得,不潔。”

男人眉頭微微一皺,看向那盞宮燈,若有所思地說着,一個人怎麽能毫無芥蒂地跟一個陌生人手拉着手,去榻上這般私.密的地方?

說實話,他一直都不明白世間那麽多素不相識的男女,怎麽能只見一面便睡在一起唇齒相依,如獸般交.媾。

不覺得肮髒麽?

芊芊卻以為他是在說,鄭蘭漪二嫁之身……

這一刻,她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哀。

世上最悲哀的事,原來不是枕邊人變了心,而是那個人從頭到尾就不是什麽好人!

她到底愛過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對鄭蘭漪是真心嗎,如果是真心為什麽會覺得她是不潔之人,難道她花了七年才終于看透他是什麽樣的人?竟然當着她的面這樣說一個女子!

她臉色不禁冷下來:

“陛下若并非真心悅愛鄭娘子,何必困人在深宮?”

這宮裏一點都不好,她自進宮以來沒一天是開心的,最近一件讓她感到開心的事還是巫羨雲的到來。

聯想到自身處境,不由得順嘴說了一句:

“陛下不若放了她。”

誰知,謝不歸長睫一掀,淡哂,“只怕朕放,她也不肯走。”

自負如斯。

平心而論,他也确實有那個資本,畢竟是天下之主,還有這般的容貌,多的是人不懼他真正的本性飛蛾撲火不知死活地撲向他,但那些人裏再也不包括她了:

“陛下與鄭娘子郎情妾意,修成正果,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少跟朕在這打太極,”他起身朝她走來,伸手握住她戰栗不止的肩:

“你身上的情.蠱……”

幾乎是在他冰涼的手碰到她的那一瞬,她喉嚨裏便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喟嘆。

“……”

牙齒當即咬住舌尖,哪怕嘗到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罷休,慌亂無措得壓根聽不清他後面說了什麽。

自己的身體怎麽會這般奇怪?!

亡國夏姬……必定還有什麽她不知曉的特性。

就算從前她與謝不歸房.事和諧,從沒吃過這類閨房助興的藥物,卻也知道自己的狀況跟中了媚.藥的症狀非常相似,小腹酸.脹,春潮湧動。

外加心口刀割的疼,上下都是煎熬,不用鏡子照,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神态必定是不堪入目,叫人看一眼就想對她做點什麽。

無邊的渴望和空虛在啃噬着她的神智,她真怕下一刻就撐不住,朝謝不歸伸出手,卑微地向他求歡,那樣還不如讓她去死。

“不勞陛下費心。”她咬牙說道,猛地揮開他僵滞在半空中的手,跌跌撞撞下得榻來,腳踩在實地卻像是踩在一塊棉花上,東倒西歪,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謝不歸慢慢收回手,負手而立,在一旁冷淡看着,沒有半點幫忙的意思。

芊芊顫抖着手,不顧身後那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拔.出發間的純銀發簪。

這簪子內裏空心,乃是半個時辰前,巫羨雲在離開時所贈,裏面放着一些米粒大小的藥丸。

當時他叮囑她說:

“亡國夏姬潛伏在你體內,難保不會有一些險惡的情況發生。若你感到身子有異,便速速服用此藥,可以替你暫時壓制。”

頓了頓,他繼續說,“此藥不僅能緩解你不适的症狀,還有……避子之用。”

避子。

她當時并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附加功用,但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任她再遲鈍也想明白了,亡國夏姬竟有這般的副作用,竟會使她……渴望與男子交.歡。

不,絕不可以是謝不歸!

不僅是因為他們已經恩斷義絕,更因為陰蠱的宿主會被操控着,殺死陽蠱的寄主,她不願自己神智皆失成為一個怪物,更不願親手殺死謝不歸。

倒不是什麽舊情未了心生不忍,而是不想如了那幕後之人的意!

那人算計了她,玩弄她于鼓掌之中,想要用她和謝不歸,煉制成禍國殃民的亡國夏姬,得到那可令天下男子沉淪的至毒情蠱——她絕不會付出自己的性命,作旁人的墊腳石!

芊芊捏着藥丸,手腕卻被謝不歸一把握住。

那傷口愈合了大半,本不該有什麽特別的感覺,與他稍顯冰涼的皮膚貼合,卻有微微的瘙.癢傳來。

她眼睫一顫,“放開我!”

聲音已啞得不像話,含着不自覺的媚意,如同一把小鈎子般,勾動人心。

“這是什麽。”謝不歸盯着她指尖那一抹紅色,冷靜問。

芊芊立刻把藥丸放進口中。

謝不歸眼皮一跳:“吐出來。”

他捏住她的嘴唇就要逼她張口,手指剛探進半個指節,就被她死死咬住。

謝不歸面寒似鐵:“松口!”

這藥丸入口即化,泛着微苦的黃連味兒,和不知名的香氣,她咬着他的手指還不忘囫囵吞棗地咽下去,到底是将那東西給吃進了腹中,臉上的印記奇跡般地慢慢淡化。

“……”

“松口。”他臉色冷了下來。

她不。

他另一只掌攫住她下巴,拇指食指捏着她下颌骨,忽然俯身貼在她耳邊,“再不松口,朕剁了你的宮女喂狗。”

芊芊立刻把他的手指吐了出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一圈兒齒痕,微微滲出血絲,泛出若有似無的藥的苦味兒,他臉色難看地盯着,神色幾分糾結,芊芊甚至懷疑如果這不是他的手,他一定會剁下來。

他絕對忍不了這種邋遢和不潔。

果然,下一刻他就冷着臉轉身,誰知沒走幾步,又走了回來,“你以為朕會因為這個就擺駕回宮?”

心思被他探破,她只緊閉雙唇,不做回應。

他盯着她眼睛,莞爾:

“既是戚妃不知輕重地咬髒了,”下一刻,身子被他裹進懷裏,他那只受傷的手指在她臉邊挨蹭,在那細嫩的皮膚上撫過,把她給他的一并都還給了她。

芊芊要躲,卻被他緊緊地箍在懷裏動彈不得,不一會兒臉上就被蹭的全都是他的血,還有自己的口水,她感覺胸口又開始泛起了疼。

有病,他絕對有病……

謝不歸掌下是她嫩豆腐似的臉,還不及巴掌大小,眼角和顴骨那處被他揉得紅了一片,想躲開卻躲不了只能拼命忍着的樣子,格外的可愛可憐。

漸漸就從故意作弄,變成了充滿愛憐的輕撫,指腹蹭過某片肌膚,眸光倏地一凝。

臉上的巴掌殘紅還沒褪,往日連他惱極都舍不得動一下的嬌嬌兒卻被人打了,他眼底殺意彌漫。

“怎麽,在欣賞你好妹妹的傑作嗎?”

芊芊極力地躲着他的觸碰,眼裏燃着熊熊的恨怒,那眸子愈發清亮,如碎了一池的星:

“不滿意所以想多來點?抱歉陛下,臣妾沒有挨打的喜好。”

“朕也沒有打女人的癖好。”

謝不歸煩躁地松開她,她竟以為他要打她?他是那種人嗎?

指腹卻還殘留着那滑膩的觸感,他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一下,竟有些留戀。

芊芊連忙用袖子擦去那些痕跡,大抵是跟謝不歸相處久了,被他潔癖的性子傳染了,她也受不了這種程度的邋遢,還是在臉上。

本着想要惡心他一把讓他沒了興致的,誰知道遭罪的竟然是自己。

他一定是克她。

卻見他施施然踱步到一處桌案前,修長玉白的手拿起了上邊的一封什麽,垂眼看着。

謝不歸進來便看到了桌上的這張紙,不由得起了興味,看看她都寫了些什麽。

熟悉而清秀的字跡映入眼簾,他臉色一點一點地變了。

芊芊從他拾起和離書的時候,便也定住沒動了,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讓他看到,本以為會在她離開後,這和離書才會到他手上。

也罷,反正寫都寫好了,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麽區別?

便當是最後的告別了。

窗外忽然吹了一陣風吹來,薄薄的紙張在他掌心翻飛,她也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麽神色。

嗤笑或是冷漠,他是皇帝她是妃,卻跟他談和離,真是不自量力。

但她從未覺得自己低他一等,正如他們相識之初,他也從未覺得自己低她一等那般。

夫妻之間,何曾有過尊卑之別,一朝天翻地覆,臺面上臣妾相稱倒也罷了,私底下她也懶得再虛與委蛇下去。

唯一沒想到的是他竟是這樣的反應,“和離?”他輕聲念着這兩個字,敲冰戛玉的嗓,“朕同意了嗎?”

眸光倏地一沉,那張和離書在他掌心,頃刻碎成齑粉,被風吹去。

男人眼底像是醞釀了一場沉沉的風暴,他忽然擡眼看來,輕輕地說:

“你與朕和離,是想轉投誰的懷抱?”

“今夜你本是打定主意要走,要離開朕,是嗎?”

芊芊只覺一股驚悚直沖天靈蓋。

面前的男子,雖身着白衣,卻像是從裏到外都被濃稠的柏油給浸透,一雙眼睛如那窟窿一般,黑得深不見底,偏偏唇上帶了一抹笑的,上半張臉與下半夜好似生生割裂了開來,像是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掙紮着,要從那副神仙的皮囊底下破土而出。

錯了、錯了。

她大錯特錯了!

不該的,不該給他看到這封和離書的!!

芊芊心中驚懼,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碰到了桌子上的宮燈。

猛地一個激靈,像是被誰從背後推了一把,魂魄驟然跌落回肉.體之中。

她轉過身,朝着門口飛快地跑去,拉開那一扇門,奪門要逃。

“砰!”

門重重地合上,隔絕了所有的光線,門板震動,灰塵簌簌落下。

她被大力拽了回來,跌坐在地,半天都爬不起來。

一雙修長的手臂驀地撐在她上方,投下的陰影将她完全籠罩。

他輕喘着氣,縷縷烏黑的發絲輕柔地沿着鬓邊落下,仍是笑的模樣,可那笑容卻比惡鬼還要可怖。

“戚妃還沒回答朕,這般着急,是要去往何處?”

她仰視着他,視線裏似乎全被這一雙黑眸所占據了,他那雙眼,太黑,太暗,幾乎能吞噬掉周圍的光線。

瞳孔中心似乎藏着一個無形的漩渦,緩緩旋轉,那漩渦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叫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旦陷入便難以自拔。

芊芊感到一種令人顫栗的空洞感,謝不歸那雙眼睛裏仿佛藏着無盡的虛空,找尋不到一絲光亮,只有無邊的黑暗和荒涼,可是,盡管心中湧起陣陣寒意,卻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讓她無法将視線移開。

現在的謝不歸,是野獸,是鬼魅,總之絕不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狀态。

“你難道還不明白,你的身邊只有朕,只有朕了。”

謝不歸眨了下眼,口中喃喃地重複自語,臉上卻沒多餘的神情,整個人看上去有幾分病态。

“你、你……冷靜一點!”

芊芊感到無形的壓力,像是有一把尖刀懸于頭頂,不知什麽時候便會落下。

仿佛又回到了墜落深淵、孤立無援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緩緩蹲下,身體縮成一團,試圖躲避他恐怖的眼神,心跳在胸膛中狂亂地敲擊。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與內心的恐懼作抗争,男人的存在就像是一堵無形的牆,把她困在了這個狹小的角落。

是錯覺嗎?

那個眼神……是她的錯覺嗎?

謝不歸伸出手,用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态從那如同垂瀑的長發之中,輕輕托起了女子的下巴,逼迫她擡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

芊芊臉上充滿了驚恐和無助,眼裏像是蓄積了一整湖的秋水,随時都會傾灑出來。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住了,無聲的對峙中,她感到一絲微妙的牽引,讓她在顫抖之餘不由自主地凝視着他的眼睛,試圖解讀他心中深不可測的想法,卻是徒勞無果。

她根本不知道這一刻的謝不歸。

究竟在想什麽。

他托着她的下巴,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樣,冷白的手指擦過她的脖頸,落在她的肩膀上,“起來吧。”

好冷。他的手像是死人的手一樣冷。

她心口壓抑,半晌都回不過神來,以至于被他抱進懷裏都忘記了反抗。

回過神來,卻是一僵。

是她熟悉的那種抱法,手臂緊緊地纏繞着她,深得像是要把她嵌進身體裏去,甚至讓她産生了一瞬間的動搖和迷惘。

抱着她的這個人到底是誰?是蒼奴,還是……陛下?

可那動搖,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她已經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了。

“陛下,我們結束了。”

在他懷裏,沒有激.烈的掙紮,也沒有怒聲叱罵,她知道憑她的力氣是不可能掙脫他的,除了自己受疼別無用處,胳膊拗不過大腿的道理她一直都懂,以前是她太倔強,不撞南牆不回頭,如今也不想去撞得頭破血流了。

所以,她安安靜靜地靠在他胸口,聽着他失了秩序的心跳聲。

須臾之後,淡淡開口:

“卿好,離我而去。”

“你我一同種下的桃花樹也枯萎死絕。”

“相思木已毀。長命鎖見棄……”

你我之間,什麽也不剩了。

南照的楓香樹畢竟不适宜邺城的水土,邺城的玉桂,也早就不再是她心中所向了。

“陛下……放我走吧。”

箍住她的手臂,倏地一緊。

“放你去哪。”

“去尋你那……前世的情人麽。”

他聲音嘶啞,卻帶着一股森森的寒意。

芊芊瞳孔驟然緊縮。

不,不對。他如何會知曉?

他竟認出今日那眩術師是誰了?!

是了是了,他與兄君在南照見過的……

可那僅僅是打過一兩次照面,連話都沒說幾句。

都已經過去七年,整整七年了啊,那得是什麽人才會有如此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你的宮女,也在朕手上,要見見麽?”

他貼在她耳邊,薄唇如刀。

芊芊渾身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

“你把她怎麽樣了。”

“這取決于你。”

“原來,你都知道……”

“這是朕的皇宮,你以為呢?”

他是皇城的主人,對宮禁有絕對的掌控。

謝不歸不緊不慢道:“百戲團所在的驿館,想來朕的驚羽衛也已團團圍住,嚴密監視,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來。”

“你……你竟然……”

“你以為他一個異國之人,憑什麽能在朕的皇宮來去自如?”

她怎麽忘了,這是他最擅長的招數!守株待兔,請君入甕……

“戚妃,你裏通外敵,有叛國之嫌。怎麽罰你好呢,嗯?”他語帶親昵,卻危險至極。

她知道,他在暴怒的邊緣。他怒火愈盛,音色愈柔。

揮一揮手,動辄便是數十條性命。

求他嗎?不,不,求他沒有用。

卻死蟲的下場讓她深刻意識到了,軟弱地流淚,只會使她更快地失去那些她想要守護的東西!

“陛下想要什麽。”

“朕想要什麽。”他忽然動怒,手攥得她肩頭極緊,她甚至錯覺聽到骨頭錯位的響聲,“戚妃不是清楚得很嗎?!”

劇痛傳來,芊芊臉色一白,卻緊閉雙唇,徹底沉默了下來。

須臾,她慢慢地擡起眼簾:

“放過他們。”

不知道又是怎麽激怒了他,一聲冷笑,他猛地拽着她一路到桌邊,行走太急,她差點被裙擺絆倒。那繡着龍紋的衣袖拂過,“砰”的一聲,宮燈被他從桌上掃落,他拉過她便按在了桌上。

“不要在這裏。”後背抵住冰涼堅硬的桌面,她難堪。

男人卻驀地抵近一步,強勢地頂.開她的膝蓋往左右兩邊打開。

彰顯不容忽視的存在。

沉冷的聲音從頭頂壓下,帶着滔天的怒火:

“你說了,算嗎?”

她說了當然不算。

身子往後折去,她感到自己像是那一盞風中的燭火,被風吹得飄來蕩去,惶惶然而不能自主。

裂帛聲響起。

最先墜落在地的是繡鞋,緊接着是輕薄的羅襪、被撕開的外裙,系在腰間的絲縧,最後是那一件雲紋繡桃花的小衣……

他這麽多年習慣一直是沒變,脫她永遠都是從鞋襪脫起。

芊芊倏地一怔。

為什麽,為什麽要想起這些。明明想起這些過往,只會襯托得現實愈發不堪入目?

難道是自欺欺人,想要通過回憶那永遠都回不去的過往,回憶那個永遠消失了的郎君,好叫接下來的這場刑罰不那麽難捱,身上的人不那麽面目可憎麽……

可那一點點蜜,也掩蓋不了那巨大的苦和痛,他每一次觸碰,都讓她宛若置身煉獄。

“咔嚓!”

桌底下,那盞六角宮燈被他一腳踩得支離破碎,最後一絲光芒,寂滅。

“可不可以點一盞燈?”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她輕聲開口,帶着請求。

發絲被勾纏在他指尖,扯動頭皮帶來輕微的疼意。

其實,他并不粗.魯,甚至是有幾分世家公子的斯文矜持在的,可偏偏就是這種把玩着什麽的斯文,叫人更加地厭惡,憎恨。

他沒應聲,芊芊也不強求,視線越過男人修長的身軀,看向那一扇大開的窗。

水一般的月光落下來照着那一片空地,她竟然看到有輕柔的,雪白的羽毛在飛舞。

不、那不是羽毛。

是雪。

下雪了……是這場冬天的初雪。

一片、兩片、三四片的雪花飛落進來,在如水的月光中緩緩下落,淡淡凄清的孤獨,可若定睛細看,又似那雪白的小精靈在空中上下追逐,分明是熱鬧的歡愉。

裸.露在外的皮膚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陣冷意……冬天,真的來了。

“專心些。”

那滾燙的手撩起了她的衣裙。

屬于他的溫度暖烘烘地煨着她,驅散了許多寒冷,卻打不散她心裏那一片如水的冰涼,在他嘴唇落下那一瞬,驀地偏了頭去,鬓發珠釵與耳墜敲擊作響:

“我要見翠羽。”

“真是主仆情深。”他隐忍得青筋暴起,眼尾一片赤紅,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揚聲道:

“把人帶過來!”

“是。”

一道黑影自窗外掠過。

芊芊下意識地拿起手邊衣衫擋住,他身軀覆來,嚴實地罩住她,聲音低沉:

“驚羽衛不會看到。”

又驀地抿緊薄唇,煩躁地擰了下眉,跟她解釋這些做什麽。

屋外,翠羽丢下包袱,手按門上,擔憂道:

“小主人——你沒事吧?”

“不、不要進來!”那女聲慌亂無措,忽然又是一陣不知道是什麽的響動,“唔……”

伴随着男人的粗.喘。

翠羽頃刻間明白了什麽。

是陛下、陛下在裏面?

他對小主人做了什麽,他在做什麽?!

翠羽推了推門卻發現鎖死了推不開,不由得用力拍門,卻被兩個驚羽衛一左一右拉開,鉗制住肩膀,無力地跪在地上。

翠羽慌得沒了邊,聽着裏面女子那混合着痛楚的呻.吟,心疼得揪緊,直接哭了出來:

“求求您!您放過小主人吧!都是奴婢自作主張,是奴婢慫恿小主人出逃,小主人什麽都沒做,一切都是奴婢的錯!”

翠羽只恨不能進去殺了那惡徒,救出小主人,可她眼下能做的只是求饒:

“陛下處死奴婢吧!不要傷害小主人,求求您,奴婢求求您了!”

聽着屋外那一聲聲恸哭的哀求,芊芊心如刀絞,一直強忍的情緒終于化作了滿臉的淚肆意宣洩,從一開始便死死緊咬的嘴唇也洩露出了低低的嗚咽。

翠羽視她如親生阿姊,護她如同母雞護崽,連性命都肯為她豁出去的孩子。

謝不歸卻要讓她徹夜守在門外,親耳聽着這些不堪,親眼看着她受到如此淩辱。

那孩子該有多絕望該有多痛苦多自責……

她會……活不下去的。

“讓她走。”芊芊緊緊地抓着他的衣袍,

“謝不歸……讓她走。”

她幾乎不.着.寸.縷,他卻依舊整潔體面,她的手緊了緊,又慢慢松開:“算我求你。”

“知道求朕了?”

他握了她無力垂下的手在掌心,十指緊扣,指與指毫無縫隙地貼合,“朕還以為戚妃這張嘴只會用來惹朕不快。”

他眸光有多冷,身體就有多燙。

“你到底怎麽才肯答應我。”

謝不歸眸光淡淡地落在她唇上。

“吻我。”

她親口說的不愛一個人不要吻,他卻偏要如此逼迫,說不清是為的什麽,難道是要她證明還愛他嗎,可笑。

他不過是見不得她這一副貞潔烈婦的樣子罷了。

“怎麽,不願意?”

“來人——”

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濃密的長睫低垂着,視線落入一片晦暗的深夜,所有的所有,似乎都在這一個吻中灰飛煙滅。

黑眼睛裏再無焦距,感受到的只有她,也唯有她。

她撐坐在桌上,衣裙滑落至腰際,和帛帶一同迤逦及地,長發豔麗地散落下來,遮住那些隐.秘的風光。

纖長若天鵝的脖頸揚起,輕輕銜住了他的唇,在上邊若有似無地碰着,像是一片永遠都抓不到手裏的羽毛。

桃花香,鋪天蓋地,占據着他全部的呼吸,一個吻,區區一個吻,便挑起他全部的情和欲。

謝不歸喉結瘋狂地滾動着,在這個吻離他而去的那一瞬,他倏地睜開了眼。

柔和的月光之中,他看到她脫力地倒下,緊緊地蹙着眉。

于是他随之而上,雙手伸向女子,捧起來她的臉。

她的臉很小,淚痕未幹的臉上透着淡淡的紅暈。男人的手掌寬大,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臉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環繞着她細嫩的臉龐。

突然俯下身去,吮住了她的唇。

感受着她輕柔而均勻的呼吸,這個吻漸漸有些克制不住,失了方寸。

“張開嘴。”他啞聲命令。

芊芊眼角泛紅,緊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如蝶翼翕動。

她嘴唇緊緊地閉着,并不如他的意。而他也并不退開,如同經驗豐富的獵手,極有耐心地在她唇珠、唇角處厮磨,直到那裏紅得一塌糊塗。

他含糊不清道:“還是要朕逼你。”

芊芊指尖戰栗,連擡起來把他推開都做不到,聽出他語氣裏的威脅,只得微張了嘴唇。

就在這撬不開的蚌殼,怯生生地為他打開那麽一線開口的瞬間,他的唇舌便如同狂風暴雨般席卷了她的口腔。

這個吻兇狠的仿佛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

衣冠如雪的郎君,眼角眉梢發紅,滿滿澀.欲,像是高臺上的仙,跌入這萬丈紅塵。

芊芊睜着眼,無聲無息地看着他。

盡管她的眼眶紅.腫濕潤,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撕心裂肺的哭泣,但她的目光卻異常的清醒,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一絲一毫的波瀾都沒有生起。

她看着他因一個吻而墜入欲.望、渾身滾燙,甚至連手臂都在微微顫抖,不禁蹙眉似乎感到困惑,仿佛不認識壓在身上的這麽個人。

她眼角餘光輕飄飄地掠過他,忽視男人那白皙的,晃動的肩頭,望着那大開的窗,默默地去數雪花,給自己找點事做。

一、二、三……

謝不歸何其敏銳,立刻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從前哪一次不是極為投入,偶爾還會與他鬧一鬧,增加些小情.趣。

何曾這般溫順如同木偶一般任他擺布,仿佛是接受了命運般的引頸就戮……

他眸光冷了冷,開口聲音卻啞到不行:

“不過是尋你解一次蠱,何必擺出一副上刑場的架勢。”

情蠱。果然是情蠱。

她恍然大悟。

他不放她離去,不過是要用她解蠱。

到底是真刀實槍地做過這麽多年的夫妻,熟知彼此的底細,芊芊眨了下眼,纖手摁在他壘塊分明的腹部。

頓時收起那副英勇就義的姿态,朝他明媚地笑了一下:

“陛下想要臣妾表演什麽,妓.子還是大家閨秀,還是說喜歡奴婢?只是,臣妾今天已經很累了,怕是配合不了陛下了。”

謝不歸驀地僵在那裏,盯着她,久久的不曾動作。

一個笑。只是一個笑而已。

甚至不是從前那般真心實意,眉眼俱笑。

只是這樣一個敷衍的、絲毫不走心的、宛如面具一般貼在臉上的虛假的微笑。

可。

謝不歸鐵青着臉往下看了一眼。

他的反應竟這般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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