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18
第18章 018
018
一片雪花自天際飄落, 停在鄭蘭漪的鬓邊,頃刻便消融無形。
花木扶疏的影子裏,面前擋着個宦官服飾的身影, 對方躬着脊背, 頗為恭敬:
“鄭娘子見諒……陛下此刻,怕是不便相見。”
鄭蘭漪朝他身後看去, 那屋內分明未點燈,唯有月光朦胧照徹,忽然的, 從中傳來男人性.感低啞的聲音:
“打水來。”
立刻有宮人照做。
鄭蘭漪無意間一瞥,卻見那八仙桌下,一盞宮燈已被蹂.躏得不成樣子, 而宮燈旁, 綠色白色的衣衫散亂到處, 尤以女子的衣衫破碎最多, 幾無完好。
皇帝一角金色龍紋的白袍壓在其中, 碧玺帶鈎, 龍紋花犀束帶上環佩白玉。
視線往旁邊而去, 卻見一個男子側對她們而坐,挺拔精壯的身軀披了件幹淨的衣袍,烏發順着兩肩垂落, 側臉清俊端雅。
他懷中似乎正摟着什麽人, 修長的手執了一盞茶水,往她口中喂去。
男子臂間挽住三千青絲,從她們的角度看不清那女子容貌, 唯有一頭烏黑的秀發垂落,如絲綢般逶迤在他衣袍上, 月光照着,一片交纏的迷亂。
“砰!”
那湊過去的一盞水卻被女子毫不猶豫地揮手打開,她手臂光.裸,身上竟是未着一物!那杯盞骨碌碌滾落在地,水珠四濺,甚至打濕了皇帝的衣裳。
鄭蘭漪看到她那條纖細的手臂,便是皮膚最為嬌弱的手腕內側,都有那牙齒咬過的痕跡,斑駁淤.紅觸目驚心。
但那男人似乎并不動怒,臉容淡漠地重斟了一杯,啓唇喝了一口,而後低頭吻去。
他滿頭烏發落下,無視那女子在他肩上、背上捶打的反抗,強硬地哺了水去。
女子躲避中偶然側過臉來,唇角淌下水漬,下巴一片水淋淋的潤澤。
就在鄭蘭漪定定看着這一幕時,似乎覺察出窺探的視線,男子倏地擡眸,那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冰寒與嚴厲,如同利劍穿心。
景福忙回身将虛掩的門合上,咳了一聲:
“娘子,更深露重,您請回吧。”
轉身一剎,與鄭蘭漪同行的宮女,驀地通紅了臉,喃喃:
“真……真是不知羞恥。”
“竟然在桌上就、就……”
她看着鄭蘭漪,不由得着急起來:
“娘子這可怎麽辦,看這架勢,戚妃莫不是要複寵了吧。”
“當真是個狐.媚的南蠻女,定是又使了什麽媚.術,迷惑了陛下!”
她恨得切齒,“竟勾得陛下那般、那般……”
方才的情形讓她說不出口,素日裏那樣清冷如仙的陛下竟也會對一個女子動情至此嗎,甚至嘴對嘴地喂水,姿态甚是親昵,仿佛對懷中人撒不開手一般。
“就連小世子都不管不顧了。”
想到奶娘凄慘的死狀,白露心內猛地打了個突,到現在都沒查出是誰下的毒,那可是世間劇毒的鶴頂紅啊,沾上一星半點兒都會暴斃而死,是誰這般狠毒,連一個剛滿百日的小嬰兒都不放過?
鄭蘭漪倒是有閑心,臉上根本看不見一絲半點的嫉妒和凄楚,她略擡了手,扶住一旁的花樹,那戴着春水碧的一截手腕潔淨如雪,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未綻開的花骨朵。
撷了一片葉子,在指尖輕輕地揉搓,慢慢地說:
“悠然又不是陛下的親生孩兒,陛下當然不會太放在心上了。”
白露領會,低聲:“娘子的意思是,龍種……”
宮裏女人最大的倚仗,除了恩寵無非便是這,皇嗣。
鄭蘭漪丢掉那被揉碎了的葉子,忽然看向白露:“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十六。”
鄭蘭漪莞爾,輕輕拉過她的手:“好姑娘,你願不願意侍奉陛下?”
白露不可思議地看着娘子,倏地渾身一顫,“噗通”一聲跪下:
“奴婢絕無任何非分之想,還請娘子明鑒!”
鄭蘭漪唇邊噙着笑意,垂眸淡淡地看着跪在腳邊的白露,像是在思量着什麽。
她的聲音和這漫天雪花一同落下,無端端的沁涼:
“緊張什麽?便是你有意,依我如今的身份,也不能為你做點什麽。這事兒,你和我說了都不算。終歸,需得陛下點頭才是。”
白露低垂着腦袋,卻沒有再吭聲。
-
桌上桌腳一片狼藉,卻是不見人影,唯那垂着長長帷幔的拔步床傳來顫動,吱呀作響。
就勢緩行,她卻忽然悶哼一聲,臉上浮現痛苦之色。
他眼底有緊張一閃而逝,動作慢下,沉聲問,“怎麽了。”
芊芊擡了手臂一擋,緩解着胸口那突如其來的刺痛:“沒事。”
他叫她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一擋,激得額角青筋一跳,定定地看她一眼。
驀地抱着她翻了個身,叫她坐在身上。
她睫毛倦怠地垂下,手按在他胸口,道:
“陛下,這是最後一次。”
他似覺得桌上不盡興,便一卷她身子,抱了她到榻上,剛剛雲收雨住,連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身子受不了半點的刺.激,根本不想被他碰。
他看着身上的人,她果身而坐,宛若蓮臺上的一尊玉觀音,烏黑的長發沿着肩頭兩側披散而下,更加襯得肌膚如玉,紅绮如花。
春.色無邊。
她按在他胸口的手叫他執了去,湊在唇邊,低垂長睫,沿着手腕內側輕輕吻着。
男子專注的神态是芊芊從來沒見過的,他啓唇,舌尖在她粉嫩新長好的皮肉上若有似無觸碰,像是在溫柔地撫慰,可那眼底暗色,又像是會随時撕開她那愈合沒多久的傷口。
貪婪地大口吃下她的肉,喝幹她血管裏的每一滴血。
而她,氣力全無,連抽回手都做不到,終于她顫抖地倒在他身上,閉上眼。
耳邊突然一陣嘩啦啦的響動,……一個激靈,她一悚,睜開了眼,鎖骨卻叫什麽極冰冷的冰了一下。
她低頭看去,刻着蓮花的鎖并那兩顆碧綠的珠子映入眼簾。
長命鎖。
他居然把它找回來了!
果然,他一直派人跟蹤、監視她……
他到底是疑心她異族身份,怕她背叛。
謝不歸動作散漫地正給她扣上長命鎖的鏈子,指尖隔着那細細的鏈子,突然捏住了她後頸上那一塊薄薄的皮膚。
倏地貼面而來,視線緊攫着她,一種說不出的陰冷:
“你若再敢背着朕摘下……”
他輕笑着,咳珠唾玉般的嗓,吐出駭人的一字一句,“朕不會動你,但朕可以砍了你那小宮女的頭。”
男人潔白的面龐近在咫尺,他的呼吸,他的眼神,都是對她的警告。
最後一點抗拒的心思驟然熄滅,芊芊垂了指尖,任憑他擺弄着她,給她重新戴上那一枚長命鎖,如同一道鐐铐,套在了她的頸間。
她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套上項圈的玩偶,他要她如何便如何,根本無需有自我的意志,只需要被他操控着行事便是。
謝不歸看着那長命鎖重新出現在女子白皙修長的頸間,漆黑的眼裏稍露了滿意的神色。
這鎖由他親手給她戴上,就仿佛重新将她鎖回人間,長命百歲地鎖在他身邊。
但看她那一副忍耐不适的神色,心裏又不是滋味起來。
他扶在她腦後的長指倏地一緊,勾着長命鎖的鏈子将她扯下,逼迫她與他唇齒相接。
漸漸地,她有點喘不過氣,漲.紅着臉想抗拒,卻叫他欺身而來,再一次翻身壓住。
一場兵荒馬亂。
……
這場歡愛直到快破曉才結束。
身下墊絮濕得能滴出水來,明明躺在上面卻也感覺不到了,渾身肌肉酸.疼得像是不屬于自己,她轉過身去背對着他,玲珑有致的身軀只蓋着一件薄被。
玉白的細肩往內縮起,鎖骨清晰,那長發掩蓋下的肌膚全是吻痕和咬痕,未覺餍.足的男人支肘在一旁瞧着,長睫覆眼,眸光晦暗,不知在沉思些什麽。
不自覺地伸出指尖想安撫,卻不想剛觸碰到她的肩,她竟是一陣戰栗地往旁邊蜷縮,畏他如畏洪水猛獸。
“陛下……已經結束。”
結束,又是結束。
“朕不想聽到這兩個字。”
他語聲一冷。
結束?
他沒說結束,便不是結束,誠然這蠱只需行房一次,那“結春繭”帶來的心痛之症便能完全消退,這一點從她臉上那些消失無蹤的藍色花痕便能看出,可是,
結束兩字落下,他的心便是一刺,急需做點什麽,讓她再無法說出那些惹他生氣的話。
他的臉色陰暗不定
心中像是關了一只獸。
不滿足,永不滿足,也許要将她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牙齒間細細地咀嚼,嚼碎了,再一點一點地咽下去……
才能稍微飽腹吧。
這般想着,他緩緩朝她靠近,那蜿蜒而冰冷的黑發如流水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芊芊滿臉潮.紅,還沒從上一次的餘韻中回過神來,便被他扳過身子,不得不面對着他。
他那一雙手如同鐵鉗,握着她腰。
“你……”
芊芊終是忍不住,驀地掀起眼簾,清亮的眼兒裏仿佛能射出刀子,将他紮個千瘡百孔,憤恨叱道:
“你!滾開。”
他卻只是沉默無聲地盯着她,眼睛深得像是漩渦。
因他是背對着光源,臉上看不出多餘的表情,滿頭烏發自肩頭垂落,又垂到她的身上,和她散落枕席的長發糾纏在一起,織織蔓蔓地難舍難分。
男人鼻梁高挺,只那般凝視着她,不顧她如何地伸手去推去捶打,也巍然不動。
鼻尖滑落的汗,“啪嗒”一聲滴到她的鎖骨,聚成一個小水渦,又沿着她的鎖骨往下滑了去,而他喉結一動,朝她俯身。
她閉上了眼。
床帷再度晃動起來。
一只細白的手死死地抓住帷幔,指尖繃緊泛白,卻被另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給整個兒地握住,自帷幔上扯落,強勢地摁了回去。
芊芊已經徹底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如同一葉小舟行于暴風雨的海上,不止肉.身就連靈魂都要在這場颠簸中支離破碎。
當那大浪以勢不可擋的姿态,朝她層湧而來,她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抽離感給席卷了,敏.感到極致的神經像是被放在刀尖上細細地割磨,那些尖銳的感覺就像是潮水,漫無邊際地湧入她的口、湧入她的鼻,流竄在身體裏每一個角落。
最後的最後,她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抓着他的頭發,拉低他精韌的身軀。
在他耳邊痛苦地喘.息着說:
“今後,我只當蒼奴死了。”
“而你……只是一只占了他皮囊的惡鬼。”
女人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了,飽含着刻骨的恨意,卻因為被放在半山腰而帶了絲顫意,好像一捏就碎了。
聽得謝不歸頭皮發麻,抱她更緊。
她滿面的汗,張開唇,狠狠地咬住了那片玉白的耳廓,齒根泛酸連咬.合都做不到,倒像是小貓磨牙,背肌一陣猛烈的收縮,謝不歸清瘦的下颚繃得死緊。
惡鬼是麽。
他驀地躬腰抱着她。
啞聲在她耳邊。
一字一句道:
“那就跟我一起下地獄。”
-
翌日,被熟悉的鳥鳴聲吵醒。
芊芊從昏昏沉沉的各種怪夢中醒來,那些夢境歷歷在目,她一會兒夢到春夜墜落,一會兒夢到十五的月亮,只是那月亮卻是一輪巨大的血月,猶如一只血紅的眼睛那般陰冷可怖,高挂在天穹凝視着她。
好久才從那陣子驚悸中回過神來,身旁,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的聲音響起。
“吵醒你了麽。”
他聲音清冷,帶了絲剛睡醒的慵懶,回頭來瞧她,眼裏柔情不似作假。
謝不歸的眼睛生得極為好看,白黑分明,瞳仁大而黑亮,此刻盈了水一般地朝她一望,真是秋水為神玉為骨,也不過如此了。
她卻無心欣賞,輕閉了眼,而他俯身而來,想要在她額頭上一吻,驀地被她伸手擋住。
他看着她抗拒的模樣,眸子裏的柔情漸漸淡去,什麽旖旎的心思也煙消雲散,也無話可說了。
許是太久沒沾她,竟有些食髓知味,那深刻的念想,叫他不知疲倦地折騰了她一宿。
他的肩上背上,都被她的指甲留下幾道滲血的抓痕,便是胸口那道致命的舊傷都被她抓出了幾條印子,血.腥味兒激起暴.虐,饒是他極力克制,也還是失了輕重。
她更是好不到哪去,便是那背上纖美的蝴蝶骨也有深深淺淺的咬.痕。
他喉結微滾,恨不能再将鼻尖緊貼上去,親近這馥郁,嘗透這暖香。
饒是腦子裏充斥着這般欲.念,他臉色還是清冷如玉,看了看身上皺起眉頭。
昨兒結束後抱着她便睡去,卻沒做什麽清潔,他自個兒也嫌棄自個兒得不行,但懷中有她一覺天明,卻是數月以來難得的安眠。
“一會兒叫人來給你收拾一番。”他道。
眸光掠過她,倏地定在枕邊那一枚銀簪上。她昨兒吃的藥便是從這簪子中取出的,從前從未見她戴過,各處來的?
骨節分明的手碰到簪子的一瞬,卻被一只纖柔的手蓋住。
“陛下。”
芊芊趴在榻上,微睜了眸,一雙秋水翦了的瞳,眼下青黑,一臉的倦容。
那被咬破了的唇角泛着不正常的嫣紅,開合說:
“這裏邊是緩解心悸的藥。”
想到昨兒她吃下這藥,果然臉色好了許多,那妖冶的藍花痕也盡數褪去,謝不歸便收回了手,臉色淡淡想着之後趁她不備再拿去給太醫院驗驗也不遲。
是藥三分毒,這來路不明的東西他不放心。
天光已遍亮,他早朝是辰時,時辰就要來不及了,景福也在門口張望,他卻還是把她抱進懷裏。
軟玉溫香盈手,他滿足低嘆,大掌滑住她過于纖細的腰身,從前他捏着都是有些軟肉的,如今怎這般瘦,不自覺地低聲說,
“一會兒傳太醫給你看看。”
“你前些日子失血太多,消瘦得厲害。身子也需好好将養着……”
休養好給他解蠱是麽,她氣結,早知今日,她當初掉下來時就該好好看着位置,哪怕是當場摔死也好過遇着他,受今日這般淩辱。
只昨晚她因罵了他幾句被折騰得厲害,叫她再不敢跟他犟嘴。
努力壓制怒氣,甕聲甕氣說:
“知曉了。”
這般乖覺倒是他沒想到的,看她臉兒紅撲撲的,忍不住就想吻她。
感覺到氣息逼近,她驀地渾身僵硬,不是……還來?
但他又倏地停住了,頓在那裏,清冷克制道:
“再耽擱下去恐誤了早朝,下朝再來陪你。”
“莫要再想和離之事,”他揉了揉她的發,又拈起一绺在指尖摩挲。
男人帶着笑的聲音傳進耳中,動聽悅耳卻像是來自地獄的惡詛:
“天家姬妾,沒有生離。”
……只有死別,沒有生離。
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圈在身邊解蠱了,這跟禁.脔有什麽差別。
人一走,她便忍不住脾氣,把手邊能夠到的東西通通往地上拂去,任它們摔得七零八落也不看一眼。
最後一絲力氣,徹底從體內洩去,腿.間極致的酸疼讓她脫力地倒回榻上,重重地喘氣,盯着那帳頂,雙目無神。
“小主人……”
翠羽推門進來,步履蹒跚走到她身畔,重重地跪在榻前,聲音啞極:
“小主人,是奴婢無能。”
她跪了一夜,聲嘶力竭求了那看守她的驚羽衛一夜,卻什麽也沒做到,救不了小主人。
翠羽眼中沒了神采,将什麽高舉過頭頂,掌心裏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顫聲:“奴婢無能,令王女受此奇恥大辱!奴婢原應該自行了斷,但奴婢的命是小主人給的,也只能由王女親手取走!”
當初戰亂,她流落至南照,差一點就淪為那些流民果腹的餐食,若沒有小主人,她早已是一具枯骨。
王上要她保護好小主人,她卻沒有做到,她辜負了王上的教誨,也辜負了小主人的信任。
翠羽的淚水已經在昨夜便流幹了,如今大大的眼睛裏只是死灰般的寂靜,她決然地等着赴死,她認定自己是個什麽用也沒有的廢人。若是武藝高強的金肩阿姊在,必不會使小主人受如此屈辱。
都是她太沒用,她太沒用了。
芊芊卻久不言語,那一雙溫軟的水眸中,并無對她的責怪。
便是這般的眼神,讓翠羽更加難受,她膝行上前,握住女子纖柔的手:
“小主人你打我、你罵我吧……”
“你不要這般不說話。”
“是奴婢沒用,要是奴婢當時跑得快些,再快些,就不會被抓到,也能快些尋到少祭司來救小主人了。”
芊芊一嘆。兩條腿的凡人,又如何跑得過那鬼魅一般的驚羽衛?
她說:“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她定定看着地面:
“你去,去撿起那銀簪,輕旋那蓮花簪頭,打開它,取裏邊的藥出來。”
翠羽忙照做。她倒出一枚紅色的藥丸。
“喂我吃下。”
芊芊閉着眼,那唇上潋滟紅.腫得讓翠羽不忍心多看,只輕輕地掰開她的唇,給她喂進那藥。
又跑到桌邊,倒了杯水,扶着小主人起身,看她閉着眼一點點吞咽下去。
女子長發披散下的肌膚都是那不堪痕跡,幾無一處完好,翠羽強忍啜泣,暗暗強打起精神,她不能垮,小主人還需要她照顧。
她去打了水,浸濕帕子,便為小主人仔細擦起來。
又給芊芊換了幹淨的衣裳,穿上外袍。
“娘娘大喜!”
這時,門外卻有一道尖銳的,洋溢着喜悅的聲音傳來。
芊芊披着衣衫,隔着珠簾玉幕望向來人。
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進來,手中端着托盤。
百日宴上的那言論,終究是叫人記在了心裏,那一樣一樣呈上的料子,還有太監在一旁畢恭畢敬地介紹。
寸錦寸金的蜀錦,典雅富麗的雲錦,摻了金線的織金錦、流雲錦、月華錦、霞绮錦、星河錦、金鳳錦……
并幾件華服,還有那頭冠,首飾釵環,看得翠羽眼花缭亂,但一想到這是小主人拿什麽換的,她便大怒不已。
“誰要他這些東西,都丢出去!”
“哎喲,哎喲,我的姑奶奶,這話可不敢亂說,”那司衣司掌事太監,是個胖子,臊眉耷眼地賠着笑,“姑娘息怒,戚妃娘娘息怒,您要不滿意奴才再為您選來,陛下吩咐了只要是娘娘想要的,掘地三尺都給您找來,”說着,他踹了一腳邊上跪着的太監。
“狗娘養的混賬東西,還不給娘娘賠罪,”
他腳邊跪着的也是個太監,瘦猴似的,卻是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伏倒在地,顫抖不止。
“日前娘娘來領料子和衣裳,奴才幾個多有怠慢,都是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請戚妃娘娘降罪!”
芊芊又哪裏看不出,不過是上邊管事的怕遭殃,随便推出個底層的小太監頂罪來罷了,這宮中拜高踩低,人心涼薄可見一斑。
“娘娘……可是不滿意?”
掌事太監小心翼翼瞅了眼女子的臉色,卻實在是看不清她真正的心思,這位異族宮妃美則美矣,但那眼神過于靜過于空了,好像無欲無求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似的。
他拍了拍手,更多華服被獻了上來。
“待來日娘娘懷上龍種,誕下皇子,必然是前途無量,風光無限……奴才先在這裏恭喜一聲了。”
聽到這句話,芊芊忽然輕咳起來,長長的黑發散亂滿身随之輕顫,似那芙蓉泣露、柳絮因風,那柔弱的風情、楚楚可憐的姿态叫人憐惜之情大生,掌事太監猛地一震,這般的美人兒置于後宮,得寵那是早晚的事。
他腸子都悔青了,只恨不得回到半個月前抽自己幾耳光,做甚麽一個勁兒地巴結那鄭娘子,眼下鄭娘子可是連個位分都沒有,膝下還有個與旁的男人孕育的孩子,與陛下八字都沒一撇,哪像面前這位,昨晚便承接雨露,今兒更是君恩眷顧寵渥如春,他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待還想說點什麽奉承話——
“走吧走吧,東西放下,人都出去,”
翠羽趕蒼蠅似的趕走這些人,滿眼寫着晦氣,“沒看小主人要歇息嗎?!”
“是,是。”胖太監哪裏敢不依,點頭哈腰地一臉谄媚,“娘娘可要留幾個人伺候?”
“不必。”芊芊說。
這一群人熱鬧地來,又風卷殘雲地去,留下那華麗的绫羅綢緞和珠寶首飾,紮人的眼。
“都收起來吧。”
芊芊合目養神。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便沒必要再浪費多餘的情緒,是以她從剛剛開始便極平靜,打一頓鞭子再給一顆糖也是他的手段吧,便像是馴.馬,馴那烈性的畜.牲一般。
如今她勢單力薄反抗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下避子藥,将這件事會對她造成的損害降到最低。
翠羽正收拾那些物品。
芊芊僅着一襲雪白的寝衣,臉帶倦容,輕輕倚靠在床頭,宛若枝上一朵輕軟的梅花,雖被風雪無情摧殘,猶有傲霜枝。
如今消息閉塞,也不知道兄君情況如何了。
若真如謝不歸所說那樣叫驚羽衛拿住。
後果不堪設想。
收整好了東西,見她實在精神不濟,翠羽勸說道:“小主人若是困,便睡一會兒吧……”
芊芊慢慢倒回枕上。她确實乏累至極,但還有事要交代,便強撐着眼皮,看着翠羽:
“兩個時辰後你記住,定要将我喚醒。”
第一她要去見謝不歸,看能不能從他口中探出兄君的下落。
第二……
便是那穆王世子。
芊芊知道她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監視,便叫翠羽附耳過來。
聽完來龍去脈,翠羽亦是驚駭非常:
“小主人是說……穆王世子的身世有異!”
她壓低聲音,免得叫旁人聽去。
芊芊:“我也只是猜測……”
那胎記僅僅是驚鴻一瞥,她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眼花看錯了。
但哪怕只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是要去認一認的!
所以,她暫時得留在宮中,和謝不歸虛與委蛇。
自從情蠱事件以來,圍繞在她身邊有太多的謎團了,往日她被情緒裹挾,未能理智思考,如今細想下來,真是樁樁件件都叫人心驚不已。
遙想生産那日,她暈倒過數個時辰,醒來後便見到氣息已絕的女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打擊得她一蹶不振,竟沒仔細想過其中的纰漏。
那些産婆如今想找,怕也是找不到了!
更甚至,唯一可能知曉內情的金肩被逐……
當時産房中,是只有金肩一人陪着,翠羽因芊芊難産,出城去尋那婦.科聖手,一個姓蘇的郎中,卻徒勞而返,被告知郎中已失蹤多日……
每一個南照王族血脈,身上都會有一個蝴蝶胎記,小主人的便在腳踝上,乃是一淡紅色的蝴蝶印記,旁的人絕無可能仿造,且無仿造的必要。
“若當真,那穆王世子……”
是小主人的骨肉。
翠羽渾身顫抖,臉色蒼白,若是真的,那便是南照王室的唯一嫡系血脈。
絕無可能流落在外!
當務之急便是确認穆王世子,身上究竟是否有那蝴蝶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