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9
第29章 029
029
馬車之中, 香霧袅袅,馥郁如春。
謝不歸修長的手臂環抱着女子嬌柔的身軀,他微微垂下眼眸, 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忽然傳至鼻端。
他眼神一動, 擡手,撫上她細白的頸。
“這項鏈何處得來, 從未見你戴過。”
芊芊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顆顆淡藍色的珍珠。
這串珍珠項鏈,是巫羨雲臨別時送與她的。
顆顆珍珠都是一般圓潤, 如同小指指甲蓋那般的大小,緊密相連,宛若鲛人泣淚所凝, 每一顆都閃爍着深海的幽光。
就像是……兄君将自己的眼睛, 他身上最漂亮的地方, 送給了她。
彼時, 少年微垂着眼, 紅唇抿成一條線, 深深地嘆了口氣, 仿佛這實在不是一件能夠心平氣和說出來的事。
但他還是說了,“芊芊,你要提前考慮到最糟糕的情況。下月十五前, 若你不能找到那剩下的一半解藥, 便只能與大魏皇帝……”
他沒說出口的內容她知道,是與謝不歸……同房。
然後兄君便給了她這串珍珠項鏈:
“它的香味能夠避子。先前那避子藥雖有作用,卻損傷太大, 不可多吃,是以, 本君特意為你制了這珍珠項鏈,行.房時戴着它,會使男子陽元受損,女體不能受孕。你若聞不慣它的香氣,平時可以将其摘下。”
“若本君猜得沒錯,你體內的亡國夏姬,還會發作兩次。且一次比一次發作的厲害,令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想必不用我說你也知曉,你與大魏皇帝……實乃下下之策。”
畢竟糾纏愈深,便似那泥潭深陷,只怕最後要想脫身,難如登天。
“兄君是怕我與他舊情複燃嗎?”
巫羨雲定定望她眼眸:“你心性之堅,本君如何不信?”
“只是凡事,都有意外。”
他伸出手,親手為她戴上這珍珠項鏈:
“我等你回來。我的阿滿。”
……
珍珠串極長,在她纖細的脖頸上環繞了足足兩圈,襯得肌膚晶瑩潔白。上邊薄有細汗,沾在那圓潤的珍珠之上,如那玉液珠膠,雪腴霜膩。
他修長的指勾了勾這串項鏈,指腹剮蹭着上邊兒的珠光,聲音淡淡道:“既已戴了朕的,又何必戴着他的。”
她笑着朝他遞了個眼神:
“陛下就這般小氣?”
謝不歸臉色冷淡地撫過顆顆珍珠,卻想起此前她的那枚銀簪,恐怕也是她那個好哥哥送與她的,卻不知其中的藥,究竟是什麽作用?
那日他捉了随春聲,便從她手中繳獲了簪子,只一直不曾拿去驗。
他那時惱她極了,絲毫不想理會與她有關的事務。
如今她回來了,心和人都回來了,不抗拒他的親近,看他的目光,也重新裝滿了明媚的笑意。
夫複何求?
“陛下送臣妾的禮物,臣妾不也好好穿上了嗎?”纖手忽而拂開狐裘系帶,露出裏邊的穿着,她的身體本就有一種沖擊性的美感,遑論他們這般近的距離。該纖細的纖細,該豐盈的豐盈。低頭看他,吹氣勝蘭。
謝不歸喉結咽動,目光滑落,一條曳地藍裙包裹着窈窕有致的身姿,乳白的絲縧掐出一截細腰。
衣袖一層輕紗款款下落,輕柔得像夢,與他的金革玉帶,龍紋環佩勾纏在了一處。
粗與細,剛與柔,交織交融,相纏相抱。
……
半個時辰前。
就在他們回宮的路上,經過一片熟悉的街道時。
謝不歸突然叫停了馬車。
前一刻還說着不能耽擱的男人,卻是彎身拂開車簾,下了馬車,下一刻便穩穩站在馬車前,朝她伸出修長的手來。
“夫人。”他低聲要她下車。
芊芊沒怎麽猶豫便把手遞了過去,反正坐了一上午的馬車也是悶得慌,索性出來透透氣。
一擡頭,卻愣住了。
他停下的地方竟是。
雲珮閣。
他們還是夫妻時,常來之處。
踩上臺階,是與從前全然不同的感覺。這幾年雲珮閣的生意是愈發紅火,店裏店外都翻新了一遍。
牌匾也從之前那有些陳舊掉漆的,換成了如今燙金的大字,蒼勁有力,十分得體。
剛剛踏進店內,便有人笑道:“謝郎君,謝夫人,好久不見你們光臨了!前些日子聽說夫人有了身孕,還沒來得及上門恭賀,這一回可得補上才是。不知是喜得千金,還是貴子啊?”
掌櫃娘子前來相迎,她滿面帶笑,挺起個圓圓的孕肚,手中還有縫制了一半的虎頭帽。
芊芊一怔,目光略停了停,便錯了開去。
謝不歸低頭看着她蒼白的側臉,呼吸一窒,
這時,掌櫃的繞了出來,忙道:“夫人,夫人!你坐,你坐下,為夫招待就好。”
掌櫃生得富态,唇上兩撇胡子格外精神,朝着謝不歸做了個揖,對芊芊道:“今日娘子想要相看什麽款式兒的,不若看看雲珮閣的新品?保準夫人喜歡。”
掌櫃娘子笑着插話道:“是呢,謝夫人盡管相看,看中什麽,謝郎君買單!”
掌櫃的嘆了口氣,聲音寵溺又無奈:“夫人,都說了你上樓歇着,店裏的事情自有為夫。
掌櫃娘子邊小心踏上樓梯,邊回頭數落,“這不怕你笨手笨腳的,搞砸了。”
掌櫃的就差給她作揖讨饒了:“為了肚子裏的寶寶,咱就歇一會,歇一會啊,等忙完這陣子,為夫關店帶你下江南好生玩一玩,夫人不是一直想去嗎?說的夢話都是那桂花糖藕。”
掌櫃娘子臉一紅:“呸,老不休,壞我名聲。”
江南。
那樣一個以水為脈,以花為魂,以詩為心的溫柔鄉。
她初初懷上卿好時,也提過一嘴兒,想去江南的。
一家三口同游江南的願望,今時今日,再也不能實現了。
手卻被一只大掌輕輕地牽上,他堅實的指節與她貼合着,帶點薄繭的指腹蹭着她的手背,“你想去何處,往後,我都陪你。”
“盛夏時節,咱們乘一葉扁舟順流而下,看垂柳依依、桃花灼灼,待游至漁村,便去嘗一嘗你最愛吃的魚羹。”
“我們可以親手摘下菱角,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燈,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靈夜游,傾數斛螢火于天地之間。”
男人的聲音如那輕岚出岫,淡淡欲散,勾勒着無比美好的未來。
鄭重真誠的許諾。
只是,曾經想要一同遍游河山的人已非昨。縱有這樣一句承諾,又有誰會當真呢?
今時今日,她最想去的不是江南水鄉,是她遠在萬裏的故鄉。
可她知道這個心願就連對他說出口都不能。
芊芊未應他,眸光在店內一掃,忽然被一條挂在窗下的衣裙吸引了注意。
掌櫃的忙迎上來:
“夫人好眼光,此裙名為‘玉腰奴’,正是小店的鎮店之寶,每一寸布料都經過了精心的挑選和處理,您可以上手摸摸看,是不是輕盈如羽、柔軟如雲?而且,小人敢拍着胸脯保證,全邺城,不,全天下您都找不到一條一模一樣的!”
倒也不算是自賣自誇。
芊芊欣賞地看着這條裙子,她潛心繡藝多年,自然知道這件衣裙,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匠心獨運,浸滿耐心。
這一條裙子,所用的絲綢緞面,在不同光線下呈現出不同的漸變藍色,時而深藍時而湛藍時而淺藍,裙身剪裁緊貼腰線,裙擺則模仿了蝴蝶翅膀的層次感,輕盈靈動,飄飄垂地。
袖口一圈白色花紋,鑲嵌着閃光的珠片,倘若穿在身上,當女子旋轉,或是輕快地走動時,裙擺随之飄揚,仿佛是從古老傳說中飛出的神女蝶,在人間翩翩起舞。
掌櫃的撚着胡須,非常滿意自家的鎮店之寶吸引了夫人專注的目光,一回頭,那俊美郎君亦是用相同專注的眼神看着女子,眼眸極深。
忽然,一名侍從打扮的人匆匆走進,在那郎君身畔低語幾句。
芊芊正撫過裙腰上的刺繡。
“夫人先看,若有看中的包下便是,為夫離開片刻,片刻便回,”男人清冷的聲音灑落身側,“掌櫃的,你拿着這塊玉佩,可往任意錢莊支取銀錢。”
掌櫃接過那枚成色極好的玉佩,笑得見牙不見眼:“郎君放心,定好生招待你家夫人。”
“夫人這邊來,為您準備了茶水點心,您想看什麽說一聲便是,叫小人或是小二來呈給您,免得累着。”
芊芊被引到一繡屏後坐下。
她剛落座,便有一道稍尖的聲音響起,“就屬這一家最合我眼緣,進去看看。”
漫不經心朝那屏風外一望,倒是個熟悉面孔,百日宴上見過的,似乎是個朝廷命婦。
哦。那個說夫君納了個來自西南的妾,要打殺了的那個。
芊芊自己都有些驚奇自個兒的記憶力。
竟記得這般清楚。
那婦人看似心情極好,走到置物架前,拾起一枚纏絲點翠金簪:
“掌櫃的這個……”
“這簪子,我要了。”一道宛轉清柔的女聲,突然橫.插.進來,“掌櫃的,給我包起來。”
聲音是從窗邊那座繡屏後傳來,聽起來是個年輕女子,婦人眸色一冷,卻未發作,鼻間輕哼一聲,放下簪子,扭腰行往另一側。
忽而眼眸一亮,“掌櫃的,這條‘玉腰奴’……”
“我也要了。”依舊是那女聲。
“你這娘子好生無禮!”婦人身旁的侍女怒聲叱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誰,你也敢如此放肆?”
“我應該知道嗎?”
那婦人隐隐覺着聲音有些熟悉,但隔着一面畫屏,未能窺得女子全貌,但見雲鬟霧鬓,風姿綽約,應是個年輕女郎無疑。
婦人自恃身份,高聲道:“罷了,就當我做個順水人情,讓給這娘子便是。”
“也對,這玩意兒家中有的是,夫人咱們別跟她一般見識,就是沒見過世面的窮酸貨兒。”
婦人心氣兒順了些,又去看那翡翠镯子:“這手镯——”
“手镯,我也要了。”
那女聲柔柔的:“掌櫃的,凡是這位夫人看中的,都給我包起來,”
掌櫃的看了眼那婦人鐵青的臉,面露為難:“謝夫人有所不知,這位是陸長史家的夫人,只怕是……”
“長史。也不是什麽大官兒。不過區區一個從五品罷了。”
侍女大怒:“哼,你算個什麽東西?你家郎君是何官職,說出來聽聽。還區區從五品?這般大的口氣也不怕撐死!”
繡屏後無聲。
“怎麽?說不出口?莫不是什麽上不得臺面的身份,”那侍女捂嘴竊笑,“莫不是哪位貴人豢養的外室吧,”
她聲音刻意放大。
“外室”一詞出來,引得不少客人都往此處看,交頭接耳起來。
“你如此冒犯了我們夫人,若是出來跪下,給我們夫人磕頭賠罪,也就罷了。”
“我們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跟一個小浪蹄子一般見識。”
“但若你不願,怕是要随我們走一趟衙門,見一見官老爺了。叫大家看看,天子腳下,竟是什麽沒臉沒皮的貨色都敢出來招搖了!”
掌櫃的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到門口,趁着陸家小厮把店面團團圍住前,一步蹿了出去,迎面恰好走來個高大俊美,白衣黑發的男子,忙道:
“謝郎君,您可算回來了,您家娘子叫人欺負了……那話說得也是難聽。”
雲珮閣內,侍女大步向前,擡手去扯開那繡屏,手腕卻叫人給緊緊捏住。
“你是何人,陸夫人的事你也敢阻攔!”
那侍女本就蠻橫,仗勢欺人慣了,見這黑衣人相貌只夠得上一個端正,身上衣裳也不是什麽華貴的料子。
嘲諷道:“不會你就是這賤.人的姘.頭吧,看上去也不是什麽大官兒。”
“住口!”婦人卻突然厲聲叱道。她驚疑不定地瞧着這黑衣人,莫不是眼花看錯了。
青鸾刀、金鱗靴……
這是……
腳步聲漫過,一道敲冰戛玉的嗓,淡淡地響起:
“陸夫人好大的威風。外人見了,或以為天下唯你夫陸嶼獨尊,而不知有天子。”
婦人看到來人,瞳孔一縮,臉色驟然慘白。
“陛……”
她渾身抖若篩糠,早晨撲的桃花粉都簌簌往下掉:
“謝、謝大人。”
那繡屏後的人是……?
“夫人眼下,還要我給你跪下賠罪嗎。”
“不……不敢。”婦人癱倒在地,面若死灰。
-
客棧,陸長史陸嶼匆匆趕來,一進門便脫帽請罪。
“都是下官治家不嚴,陛下恕罪,”
說罷,他回身,一耳光打在婦人臉上,“淨惹事的東西!”
婦人鬓發散亂,滿口是血,卻連伸手去捂也不敢,只哀哀低泣。
皇帝垂眸,淡道:“陸長史素來明哲保身,從無站隊,想不到這威風都用在了市井之中,縱容家眷欺辱百姓,看來早已忘了為官之本。朕記得西北隴戶縣的縣令一職有空缺,你去頂上吧,好好歷練歷練,領悟一下為官之道。”
西北邊疆地區的生活條件極為艱苦,且與中央朝廷的聯系被切斷。
這意味着他的仕途走到了盡頭,幾乎不可能再有機會回到邺城。
陸嶼知道,陛下名義上是貶谪,實際上等同于流放。
“陛下……謝陛下,隆恩。”
陸長史披頭散發,跪伏于男人腳底,能保住一條性命已是萬幸,可從今往後……卻要生不如死。
他怨恨地看了他的夫人一眼,這賤.婦,背着他發賣了他那愛妾,害他抱着愛妾留下的血書哭了半夜,眼下還累他丢了官身,他定要這賤婦不得好死。
此時,芊芊也已換上了那一身“玉腰奴”。
藍色裙外裹着華美狐裘,一圈雪白的絨毛圍着女子嬌豔的臉,雲鬟霧鬓,美不勝收。
“下回進宮,莫要忘了跪下給本宮磕頭……”
她撫了下鬓邊金簪,跨出門時,沖那惶惶擡目的婦人,嫣然一笑,“本宮忘了,夫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進宮了……”
婦人雙目圓睜。
“妖、妖孽!”
陛下怎會寵幸這樣的妖孽,甚至為了這個妖孽,處置她夫君這般的忠臣……
婦人五髒郁結,幾乎嘔血,一回頭,卻對上陸嶼怨毒至極的目光。
……
謝不歸回想她那一笑,倒真有幾分寵妃的嚣張跋扈勁兒,長指擦過她的臉:
“小人得志。”
“君子讓陛下來做就夠了,”
芊芊順勢貼在他的掌心,滑膩的皮膚在他略帶薄繭的掌中蹭動,見他一雙黑眸更深,愈發顯得膚色冷白,唇上滟紅,正是那“淡極始知花更豔,清極反似妖”。
頓覺被那女人罵做妖孽委實冤枉,分明這男人才是妖孽:
“陛下不怕我回來是禍國殃民……”
她若有似無地吻着他的手,吃吃地笑,“陛下不知道麽,妖妃都是不生孩子的,她們只吸男人的精氣,”
“可憐陛下要斷子絕孫了……唔。”
唇舌倏地被堵。
他手掌擦過她的下颌,一把握住她的後頸,讓她不得不低頭與他激.吻。
直吻得她眼尾發紅,雙眼失神,淩亂不已,唇上更是紅.腫得不能多看,方才反客為主,把她壓在身下。
縱使被他滾燙的溫度鎮壓,她依舊是招人地笑,好像不怕他對她做點什麽似的。
謝不歸眼眸低垂,忽然俯下.身去,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吐出兩個字,敏銳地感覺出她身子一僵。
兩個低啞的字撞進耳廓,竟讓她從頭到腳,生出密密的驚栗。
“阿滿。”
他喚出來與兄君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味道。若說兄君是帶着淡淡憂傷的憐惜,謝不歸便是濃烈到令人心驚的獨占欲。
“怎麽,你兄君喚得,朕卻喚不得。”他若有似無地輕壓着她,冷淡道。
“陛下吃什麽飛醋呢?”
芊芊并了并腿,湊上去吻他的嘴角,“我人都在這裏了,陛下還計較一個稱呼做什麽?”
他卻倏地捉了她的手腕,單手握住,舉過頭頂,不允許她有其他的動作,目光審視地逡巡過她的臉,像是要把她細膩地解構開來。
“陛下不是心胸寬廣的君子麽?”
他說:“你是我的。”
“陛下也是我的,”她盯着他,紅唇輕綻,“夫君。蒼奴。我的阿滿。”
攥住她手腕的指倏地一緊,生生把那白皙的皮膚捏出了紅痕。謝不歸低聲道:
“想讓你叫一整晚。”
是讓她叫他阿滿,叫一整晚。
還是……
芊芊直覺是第二種。
他俯身而來。
-
回宮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一日,芊芊漫步在宮中的小徑上,梅花綻放,芳香撲鼻。
然而,當她走到一處池塘邊時,眼前的景象讓她停下了腳步。只見一群太監正忙碌着,有的運來沙土,有的正忙着用龍骨水車抽水,池塘邊的水位明顯下降。
池塘的水面上,漂浮着幾片落葉,顯得格外凄涼。
芊芊皺眉,問身邊人:
“這是在做什麽?”
跟在她身邊的宮女名喚伽藍,謝不歸新給她配的,是個做事麻利,寡言少語的奴婢。就是話太少了,像是和尚手裏的木魚,敲一下才響一聲。
伽藍沉默着,倒是一個太監滿身是泥,看到芊芊,忙跪下來回話:
“回娘娘,是陛下的吩咐,令奴才填了這荷花池。”
芊芊倏地一僵,暗暗的心驚,難道密道已經被他發現了?
“陛下。”伽藍忽然道。
身旁陰影籠罩,熟悉的薄荷味,知道是他,芊芊道:
“臣妾還想賞荷花呢,怎麽就把池子填了。”
謝不歸道:“荷花不是什麽稀罕物,宮中自有別處可賞。愛妃芙蓉出水雖好,但這天寒地凍,實在傷身。”
“……”芊芊決定裝作聽不懂。
這是一條退路,卻不是唯一的退路,她緩緩吐出一口氣,身體緊繃略松,“是麽,原來陛下是為了我好。”
手忽而被他執住:“朕今日,是帶你去看看你的新居。”
他低聲道:“長門宮冷僻,離朕的含章殿也有些遠了……朕欲為愛妃賜居,椒房殿。”
椒房之寵。
這是拿對待鄭蘭漪的法子來對待她呢。
芊芊道:“臣妾擇床,也在長門宮住了好幾個月,乍然搬遷,只怕住不慣。”
這時,一道嬌柔的女聲響起:
“宸妃娘娘有所不知,《神農本草經》有載,花椒具有‘堅齒’‘耐老’‘增年’之作用,将花椒滲入塗料以糊牆壁,這種房子,便被稱為椒房。”
宋嬌蕊。
她竟是同謝不歸一起來的。
是了,她是宮中女使,後妃遷居事宜,想必也屬于她的職責範圍之內。
宋嬌蕊心理素質極好,完全不見當時在禦道上的憤恨,繼續道:
“椒房不僅溫暖芳香,還象征着皇室枝繁葉茂,子孫興旺。”
她跪地,輕聲道:“從前是奴婢不懂事,對娘娘多有冒犯。奴婢惟願将功折過,還請陛下,宸妃娘娘給奴婢一個機會。”
這宮中果然無蠢人,這一手以退為進倒是玩的極好,芊芊不禁瞥向皇帝:
“陛下,臣妾瞧着宋女使待您是癡心一片,柔情似水,陛下不若收了她吧。”
“就……就封為貴妃可好?”
宋嬌蕊倏地擡頭。
此前宸妃落魄時,她曾當衆羞辱對方是最低等的宮妃,可不過短短一月,她便得了那樣尊貴的封號,今日還承了這椒房之寵,自古以來能得到如此寵愛的後妃,不僅在帝王心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所誕下的子嗣更有極大的可能,成為江山的繼承人!
宸妃如今寵冠後宮,卻當着皇帝的面,要他提拔別的女人,不啻于老虎嘴邊拔毛,說要封自己貴妃,殊不知是在記恨當時她那一番話?
竟這般當衆耍起了小性子。
伴君如伴虎,她這般事事只考慮自己,卻不考慮陛下的心情,早晚要遭厭棄,宋嬌蕊面上不顯,只惶恐道:
“陛下,奴婢從無非分之想,惟願盡心侍奉太皇太後,為陛下分憂,”
她朝芊芊叩了個頭:
“還請宸妃娘娘,莫要折煞奴婢。”
“貴妃之位,當有德者居之,奴婢不過卑微草芥,何德何能,宸妃娘娘定是說笑,請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冬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枝葉間透出的光斑,像是點點星光,落在他們三人身上。
景福悄悄擡頭,眼前一幕讓他心中一驚。
宸妃看着跪在腳邊的宋女使,皇帝卻在看着宸妃。
男人突然道:“景福。”
他聲音裏沒什麽情緒:“宣旨吧。”
皇帝有旨,芊芊不得不轉過身,與宋嬌蕊并排跪下。
不想他早有此意,連聖旨都拟好了,她這一番還真是順水推舟了。
景福捧着聖旨,拖長了調子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宸妃祝氏,韶容寶婺,惠質瓊娥,淑慎性成,風姿雅悅,仰承皇太後慈谕,冊為宸貴妃。望爾今後修德自持,和睦宮闱。茂本支奕葉之休,佐宗廟維馨之祀。欽哉。”
韶容寶婺,惠質瓊娥,淑慎性成,風姿雅悅。
芊芊壓根聽不懂這四個詞是什麽意思,但猜也猜得到是那贊美之詞,一時驚訝萬分,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景福催了兩聲“娘娘接旨吧”,她方才眨了眨眼,擡起頭。
方才她聽得明明白白,冊封的,是宸妃祝氏,是她。對上男人那雙冷淡點漆的眼,“如此,愛妃可滿意了?”
他竟以為,她是拐着彎兒地跟他要位分和賞賜嗎?
她有一瞬間的迷茫,完全不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難道她做什麽都能被謝不歸曲解成是對他的情意嗎?
芊芊有些不可思議,但聖旨既然下了,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誰會拒絕真金白銀呢?
就是坐上貴妃的位子,受到的關注更多。
她拿到解藥,從皇宮脫身的難度就更高了些。
至于宋嬌蕊。
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
含章殿
“鄭娘子。陛下正在接見南照使臣,煩請鄭娘子稍等。”
白露看着自家娘子,心疼不已,當時娘子被宸妃挾持,傷了脖子還受到不小的驚吓,可那歹毒的宸妃,不僅半分懲罰沒受不說,陛下竟還晉了她的位分!
宮中流言四起,要知道那些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好苗子,待她家娘子大不如前,怠慢了好多。
就連送過來的炭火都不再是那珍貴的銀絲炭,而是換成了灰花炭,娘子喉嚨受傷之後頻頻咳喘,受不得一絲煙氣。
這幾日生生忍着,原本合身的衣裳都有些寬松了。
“娘子一會見了陛下,定要好好求一求陛下,您這都進宮這麽久了,陛下緣何還不給您一個位分,叫您平白地受那些中傷和诋毀……”白露擦了擦眼睛。
随着時辰漸晚,這殿中議事也到了尾聲。
兩名太監分立左右,緩緩分開兩扇朱紅色的殿門,随着門縫漸漸變寬,光線灑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束,照亮了門內的情景。
首先映入眼簾的位于正中,身着白衣的皇帝,袍繡龍紋,高挑莊嚴。随着光線灑滿整個殿內,他的身影變得更加清晰。
面若冰雪,身姿筆挺,極有帝王之氣。
皇帝的左右兩側,則分別有兩個男子。
他的左側,想必就是那位南照來的使臣,一襲紅衣如血,臉戴黃金面具,雙手籠在袖中,露出潔白的下巴,紅唇微翹。他身畔是一個身着金黃色錦衣的少年。
皇帝的右側,則是大魏臣子。高冠玄衣,眉上點紅的是欽天監,低調莊重;青袍束發,面容清俊的則是侍郎官,年輕活力。
此刻,四人的目光都朝向門口,或冷淡或洞察或深沉或好奇。
真可謂是滿堂美人,各有風華,氣象萬千。
鄭蘭漪看着這樣的畫面,看着那個為人簇擁的帝王,忽然覺得冕旒下該是另一張臉。
必然不是這般冷漠的無情眼,而是記憶裏的那一雙眼睛……
是那溫柔而多情的桃花眼,總是未語先笑的,汪着一池的春水,輕輕一眨,便如春風拂過桃花,輕柔而生動。
“娘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鄭蘭漪定了定神,款款走進。
在經過那團如火紅衣時,白露忍不住偷眼一瞧。
使臣的眼睛,竟是一抹極致的藍色,似那傾瀉的汪洋。
與之對視,便仿佛被一盆冰水當頭淋下,靈臺乍然清明。
誰知,使臣突然開口:“這位便是鄭國公之女百聞難得一見。将門虎女,名不虛傳。”聲音也是這般好聽,幹淨得像是月光。
鄭蘭漪擡頭,當與那雙極具特色的藍眼睛對視之時,鄭蘭漪心中一顫。
只覺面前這個人似乎洞察了她所有的秘密還有想法。
這種被看穿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仿佛一切僞裝和掩飾在一瞬間變得透明,這一刻,鄭蘭漪感受到了一種微妙的緊張和不安。
自我暴.露的脆弱後帶來的是巨大的厭惡,她差一點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極為抵觸地回避了目光,“大人謬贊。”
“倒是祭司大人,頗有大将之風,”她掖了掖外衫,漫不經心道,“這般風姿,妾身從前,只在一人身上見到過。”
魏觀道:“想必鄭娘子說的,是陛下了。想當初陛下金戈鐵馬,征伐沙場是何等的英雄氣魄,小臣無緣親眼一睹,實在是遺憾啊!”
鄭蘭漪輕輕一笑:“若說這大将之風,妾身的看法卻與魏大人不盡相同。妾身倒覺得,穆王殿下似乎更符合這四個字一些。”
“陛下麽……陛下自然也是威武不凡的。”她再度看向巫羨雲,聲音卻冷幽幽的,“祭司大人似乎來得有些遲。原以為你能早些來。若你早些來,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鄭娘子這……”魏觀有些聽不明白了,她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鄭蘭漪欠身道:“妾身想念家母,陛下可否令妾身的母親入宮相見?”
皇帝袖口下的手指捏着一物,乃是一本奏折,而那奏折,正是遠在邊關征戰的鄭國公所呈。他似乎并不在意鄭蘭漪之前那一番捧一踩一的言語,平靜道:
“朕記得,母後與國公夫人私交甚好。既然令皎都如此說了,朕便下旨請令堂入內,與母後共敘舊情,亦可使你與之一見。”
鄭蘭漪道:“謝主隆恩。”
“鄭娘子。請留步。”身後傳來腳步聲,是那個南照使臣。
巫羨雲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問,“敢問娘子,素日裏服的什麽藥?”
“或者可否告知,娘子所用的,是什麽香膏?”
“大膽!你一介外男……”白露大覺冒犯,漲紅了臉道,“豈可問及此事?”
“野蠻之地,果然出的都是野蠻之人……”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被那雙藍色的眼睛一看,白露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茉莉花膏。”鄭蘭漪慢慢地道,“可用以潤膚養顏。此膏以茉莉花油、蜂蜜、珍珠粉等調和而成,皆為上品,尋常市肆難以買道。”
“大人若是需要,待會妾身譴侍從送一盒到您府上。”
待鄭蘭漪離去,巫羨雲眼睛微微眯起。
“少祭司,可是有何古怪?”金肩低聲問。
“她身上分明是白芷和白茯苓的氣味,其中還有一位極其特殊的藥草,喚作‘無明草’,乃是南照所獨有,他處絕跡。”
金肩一驚。
無明草最大的作用便是做成隐痕膏,常為南照人所青睐,因南照人喜愛在身上各處刺青蠍子、蛇、蝴蝶等等圖騰,如要在外行走,多有不便,便會采摘無明草做成膏體。
無明草做成的膏藥呈現淡黃色,均勻塗抹于那刺青或是胎記處,即刻便與正常皮膚融為一體,肉眼絕分不出差別。
鄭國公之女生于邺城,長于深閨,想必從未去過南照,如何得到這‘無明草’,又為何要用這樣的藥膏。
又為何,要撒謊。
……
“娘子,您方才為何在大殿上那般……”白露心有餘悸,“吓死奴婢了。”
若是陛下因娘子之言震怒,娘子今後的處境只怕要更加艱難。
好在陛下還是念及過往情意,不曾為難于娘子。
“……白露,我同你說一個故事吧。”
鄭蘭漪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指尖撫了下脖子上的紗布,臉上揚起一抹笑來,就連那一滴淚痣都因這個笑容而生動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國中有一公主,容貌絕世,性情溫良,如澤世明珠,深受國人愛戴,”
“一日,國王自外帶回一女,言其為公主之妹,公主與之共處,情同手足。”
“公主到了年紀,對一貴族青年一見鐘情,遂将自己的愛慕之情盡數傾訴與妹,然而妹妹卻對公主的幸福和愛情,産生了強烈的嫉妒心。”
“她開始計劃如何奪取公主所愛之人。”
白露捂嘴,瞪大了眼睛:“天啊,怎麽會有這般壞的女子。”
鄭蘭漪微微一笑:“妹妹通過揣摩公主的言行舉止,披上公主之畫皮,化作公主之貌,企圖以假亂真,迷惑公主的心上人。”
“可惜,她失敗了。”
“妹妹不是人?”白露悚然不已,“是一只——畫皮鬼?”
鄭蘭漪贊許地看了她一眼:
“不錯。此鬼失敗以後,便離開了這個國家。鬼渾渾噩噩,在人世流離,日行三千裏,夜行三千裏,最終,它來到了一座小島。在那裏,它遇到了另一位天真爛漫的貴族娘子,和她的夫君。這次,鬼故技重施,披上畫皮,成功迷惑了娘子的心上人,将他從娘子的身邊奪走。”
“那男子被鬼的外表所惑,與它日夜恩愛,抛棄了舉案齊眉的妻子,使對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啊!這只鬼什麽時候才會揭露真面目啊!”
“待它,得意忘形之際。鬼之所以為鬼,正是因為它的青面獠牙和邪惡本性,永遠無法隐藏。”
“奴婢真希望,後來的那對戀人能夠重歸于好,”白露憤憤道,“那只可惡的畫皮鬼能夠永遠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也不要出來害人!”
“是啊……”鄭蘭漪仍是輕笑,她擡起眼看了看這四方天,“我也盼望着那一天的到來呢。”
想必那樣的場景。
一定非常、非常、非常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