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遺憾

第24章遺憾

到了麗景之後已經八點多,陳嘉予打開手機叫了個外賣,然後還是如往常一樣往家裏打了個電話。往常要麽是陳正要麽是護工小趙會接起,可是他打了兩次都沒有人接,這确實有點不同尋常,所以他到小區停好車後連飛行箱都沒拿下車,第一件事就打算去父母家看看。最近他媽媽曹慧剛上了新的療程,副作用的反應比之前大很多,聽他父親說,白天大部分的時候都在睡覺。

還好,陳嘉予一進門就看到母親卧室昏黃的燈光,父親不在,而曹慧一個人躺在床上,電視機放着晚間新聞,但聲音很小,似乎無人在聽。

“媽,我回來了,”他輕輕叫了一聲,“爸呢?”

曹慧看了他一眼,情緒稍微高昂了一些,勉強笑笑,說他爸去和戰友聚會去了。

聽到這話,陳嘉予皺起了眉:“大晚上的又出去,估計又要喝酒了吧。”

曹慧也嘆了口氣,說:“小趙開車送他去回的,應該還好。”

陳嘉予立刻說:“我給小趙打給電話問問。”

曹慧沒回應,倒是陳嘉予走到客廳用座機撥了爛熟于心的號碼。小趙一直靠譜,嘟嘟兩聲便接起來了,跟陳嘉予說他在西城哪個飯店外面守着陳老爺子呢,保證人一出來就給請上車。陳嘉予謝過他以後,就挂了電話。

“爸不應該這樣讓您一個人在家,我晚上跟他說說。”他安慰曹慧道。

曹慧嘆了口氣,說:“說也沒用的,到時候你倆又吵,”她看了一眼電視,又對上陳嘉予的眼睛:“可能天天待在我身邊,你爸也覺得悶吧。”

陳嘉予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您別這麽說。”自從曹慧确診,陳正的心情就沒好過,經常自己一個人悶聲抽煙喝酒,很不省心。要不是有小趙照應着,陳嘉予光分心在他爸這兒就能累死。不過,自己累點倒是小事,他希望她媽媽餘下的時光過得快樂自由,他爸爸也能和這件事和解。可陳嘉予扪心自問,卻不知道陳正在乎的到底是他母親過得怎麽樣,還是在乎所謂家庭健全,妻子年輕美麗、兒子事業有成的表象。他一直努力說服自己是前者,可是不斷地就有事情和細節跳出來告訴他,不能忽視後者的作用。

曹慧沒說話,只是拍拍床旁邊的凳子,示意陳嘉予過來坐,然後就這樣默默看了他一會兒。

她的情緒看起來不太高,往的秀發幾乎都掉光了,整個人從臉到身體也消瘦非常。這變化并不是一夜間的,可陳嘉予卻覺得今天她格外憔悴,也許是心境使然。

陳嘉予看出了她有心事,便說:“怎麽了,媽。”

曹慧最開始沒說話,只是轉過頭看着窗外夜色。過了半晌,像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她小聲卻堅定地說:“其實,我總是說這輩子不遺憾,還是有遺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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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予趕緊說:“是想去哪玩嗎?我年底跟公司再請請假,我們去趟本?”

曹慧搖搖頭說不是的。

銀灰色的月光描繪着她的輪廓,昔美麗的面孔在病痛的折磨下,也顯得格外蒼老。陳嘉予似乎有預感,接下來的話他其實不想聽,但是他知道曹慧想傾訴。也許是藥物的緣故,也許單純是心理受折磨,曹慧最近沒有最開始确診時候那幾個月的樂觀和積極了。

曹慧緩緩道:“我和你爸,最開始是合适才再一起,後來有了你,再後來你也知道……嘉予,我不後悔生下你,你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但我确實希望過,我能夠再勇敢點,再堅定點,早點做出選擇,早點……走出來。”他定住了,曹慧以往不會把話說的這麽直白,她總是千方百計地顧慮他的感受。如今,話說出來了,整個房間好像都安靜了,陳嘉予只感覺自己耳膜被電視烏拉烏拉的嘈雜背景音沖刷着。

曹慧和陳正結婚的時候只有二十一歲,當時她讀了大專就出來參加工作,為了逃避她母親窒息般的管控。因為個高漂亮,她被選中進了空乘培訓項目,然後在同公司遇見了二十九歲剛剛從空軍退伍加入民航的的飛行員陳正。陳正一心追求她,她只覺得他對她好,于是滿心歡喜地答應。她想,結婚了就走出來了,就離開她的家了。結婚後第二年,陳嘉予出生了,生命終于畫成一個完整的圓。她起初欣喜萬分,為小小的家夜奔波,甚至每天晚上騎車上夜大的管理和計算機課程,期待着送陳嘉予上小學後可以尋找別的工作。可随後,她和陳正之間的矛盾益顯露出來,她礙于夫妻兩人共同的社交圈,還有共同撫養的孩子而一直沒有離開,結果從一個牢籠走入了另一個牢籠。因為要照顧陳嘉予長大,她也一直沒有放棄穩定的空乘職位轉行,然後就越拖年齡越大,到最後想轉行卻為時已晚。飛機、航班、駕駛艙,對陳正這樣的飛行員來說,是馳騁千萬平方公裏大地的壯闊夢想,但對于曹慧,卻僅是小小的幾百平米的密封艙,是她一輩子也沒有走出的溫室。

曹慧擡起手摸摸自己的頭發,好像是在回憶往昔:“你記得兩年前我去過一次海南,呆了好幾個月。”

陳嘉予記得,她當時是去海南找一個曾同是一個公司空乘的阿姨度假散心。他記不太清楚起因,也許是跟他父親吵架了,也許是退休以後在北京呆得太悶了。他當時正因為香港迫降事件陷入輿論中心的漩渦,自己生活忙得不可開交,竟也不曾問起曹慧她突然出走海南的真正理由。可如今,她卻主動說了,是因為那時候想拉出一點距離,狠下心和陳正離婚,兩個人分開生活。

謎底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陳嘉予只覺得,真相其實離他如此之近,他卻被自己的問題蒙蔽了雙眼,未曾發現。他其實早就意識到,父母脾氣不合,也只是勉強維持在一起,但是是第一次聽母親親口說起她曾經想過離婚。他回想起他們持續不斷的争吵,總是從非常小的事情開始,陳正的冷暴力,曹慧的妥協,每次都有着相似的起因經過結果,伴随他從出生、上學到畢業成為飛行員,像軸心一樣貫穿他生命始終。陳正在這個家庭的權威就像陰影,籠罩了曹慧也籠罩他自己。而曹慧對待陳正的方式就是做到一切完美、無可指摘,家裏幹幹淨淨、一塵不染,考慮事情面面俱到、處處小心,單方面不斷地包容和忍讓。她以為這樣就能換來永久幸福,可一切過後,她發現并非如此。

從海南回來後,曹慧苦下了決心打算追求自己的幸福,然後因為身體不适去體檢就确診了癌症。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捉弄人。在你好不容易做好準備擁抱新的生活的時候,通往新生活的列車竟然已經從站臺離開了。她害怕孤單,不想在這個時候結束婚姻,一個人面對可能的生命終點。

曹慧對着他說:“當初你和小嚴分手,我身邊所有認識的人都說可惜,但我知道那是你的選擇,你做出了選擇。”

陳嘉予點了點頭:“我們從來沒聊過,但是……我知道,你看出來了。”

曹慧對他說出最後一句話:“我最近幾個月才想到,雖說路很長可以一直選,可是有時候人生也很短暫,路檔口你就得做出選擇。很遺憾,我當初選錯了。”

陳嘉予看着他母親的眼睛,那一瞬間他又很想流淚他遺憾她的遺憾,惋惜她的惋惜。他的出生成長,是這個快要破裂的原子家庭的紐帶,是曹慧複一枯燥重複生活的唯一慰藉,卻也是她人生遺憾的完整載體。雖然曹慧口口聲聲地說他不後悔要孩子,不後悔生下自己,也确實一如既往地愛他關心他,但是陳嘉予潛意識裏一直都知道,他的一歲歲長大、一分分長高伴随着曹慧的青春流逝,變成了衡量她錯誤選擇的标尺。

他突然就覺得,他之前所在意的一些事情,在生命的長河裏,可能都不算什麽。曹慧說她自己選錯了,潛臺詞是陳嘉予選對了他從來不覺得自己主動地選擇過什麽,但是如今想起,也許這個決定他潛意識裏早就就做了,就在三年前一個除夕夜裏。他終究要擁有不一樣的人生。

黑暗中,陳嘉予握緊了曹慧的手。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悸動,讓他心跳的很厲害。明明,曹慧跟他說了太多太沉重的東西,但是她的坦白竟然讓陳嘉予覺得有些輕松。好像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一個人背着的重擔,突然被分擔走一半。

從父母家出來以後,陳嘉予才想起自己的飛行箱還忘在車裏,于是他回到車上取。取包的時候,他順便也拿下了駕駛位旁邊的那杯咖啡他基本已經喝完了,眼下拿起了杯子,才發現杯子套着的牛皮紙封上用馬克筆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個“方”字,大概是咖啡店小哥叫單的時候寫上去的。

那天晚上,陳嘉予久久難以入眠,也許是那杯咖啡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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