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四億分之一

第16章 第 16 章 十四億分之一

陳月江不應該認識姜左。

十一年前, 姜左十八歲,那個打火機是她高三那年宋笑送給她的。那個時候陳月江最多也就七八歲,他們之間完全沒有任何接點。

宋笑家裏是做生意的, 姜左沒問過,他也沒詳細說過,只知道他家生意做得挺大的, 班裏的幾個混不吝會調侃他是公子爺。

宋笑往往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笑笑就過去了, 那個時候的姜左家裏一地雞毛,加上她思想有問題,就像許音說的, 恨天恨地恨全人類, 所以戀愛也是稀裏糊塗地談着,從沒想起來要問這些。

後來宋笑家出事,姜左才知道他家的生意原來做得這麽大, 聽宋笑說他爸欠了十幾個億的時候,她腦子裏甚至想了一下十幾個億是多少錢,太多了, 一點概念也沒有。

那個時候的姜左但凡稍微去查一下就會知道, 宋笑送她的那個打火機是當時國外知名的奢侈品品牌, 價值能有大五位數。

但她當時日子過得渾渾噩噩, 戀愛也談得亂七八糟,最後會是那個結局也很正常。她出國前還讓許音帶上自己的祝福給宋笑,祝他訂婚快樂。

許音後來沒有回信,那看來宋笑是什麽都沒說的。

一晃眼的功夫,七年過去了,姜左其實連宋笑長什麽樣都漸漸地有點記不清了,時間總會讓人遺忘, 盡管姜左還記得很多他倆談戀愛時的細節,但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可能就連這也會忘卻。

她從陳月江的房間裏出來,撿了根煙在廚房竈臺上點了,跑到院子裏來抽。

院子裏的樹藤一段時間沒有修剪,長得有些過于茂盛,有幾只鳥雀在樹葉間叽叽喳喳地叫。

姜左就這樣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煙,抽第二根的時候,陳月江從樓上下來了。

他坐到她身邊,把一枚銀色的打火機放到了桌面上。

他說:“我沒有賣,也沒有拆。”他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沙啞緩慢:“我覺得我沒資格這麽做。”

他慢騰騰地轉頭,看着院子裏一片綠油油的樹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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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笑家是因為我家才欠了那麽多錢的。”他說,“我爸搞惡意競争,宋家的資金鏈出了問題,還不上貸款,利滾利最後就倒了。”

“但在這之前,我家和宋家關系很好。宋笑他爸爸經常把他帶到公司,和陳清泉還有我一起玩。我……”他說到這裏,低頭看了眼桌子上的打火機,“我經常聽宋笑說你的事。”

“我知道有一個人叫姜左,知道她脾氣不好,知道她喜歡抽煙,知道她對誰都态度很差但只對宋笑很溫柔。”

“我也見過你。”他低道,“司機帶我和陳清泉去學校接宋笑,你和他在校門口,我看見你們坐在一起笑。”

“宋笑對我也很好,那個時候,我覺得他就像我哥哥一樣……”

“這個打火機是他和我一起去選的,陳清泉那天沒空,宋笑就帶我出去玩。我問他這是要送人的嗎,他說他要送給姜左。所以我那天在KTV門口見到你,覺得你很眼熟,看到你拿着那個火機,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姜左。”

“最開始,我只是有點好奇……”他把一條腿擡到椅子上,一只手抱着膝蓋,臉往下埋了埋,“真的只是好奇,宋笑家因為我家四分五裂,肯定早就不在華都了,我在想你們那之後還有沒有繼續交往……”

“如果你們沒有,那都是因為我家。”

他的聲音陷在衣服面料裏,顯得有點悶悶的。

“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說這些事,我只好試探地問問你,想知道你對他是什麽想法。如果……如果你當初跟他分開的時候沒有那麽傷心,我……”

“你就會覺得心裏好受點了?”一直默默聽着的姜左回了他一句。

陳月江不說話,姜左笑了聲從嘴裏吐出一縷白煙:“你這愧疚心還挺強的。”

陳月江從臂彎裏擡起一雙微紅的眼睛望着她。

“因為宋笑對我很好。”他說。

“有多好?”姜左問。

“我跟陳清泉不是一個媽媽生的。”陳月江沖她笑了一下,笑得不太好看,“我媽媽就是那種……像那天去你公司鬧事的那個阿姨一樣,是我爸的情人。我媽媽不喜歡我爸,我爸用錢逼她,她最後應該是産後抑郁,跳樓自殺了。”

“那天晚上,我起床上廁所,看着她跳下去的。”

陳月江的目光放到了遠處,那裏有一個小池塘,池塘的水渾濁,深不見底,連裏面的魚是什麽顏色都看不清。

“我被接回陳家,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我,罵我是小三生的。陳清泉小時候對我也不好,我爸縱容他欺負我。所以長大了我不喜歡陳清泉,也不喜歡我爸。”

“只有宋笑對我很好……”

他眼眶紅紅的,低頭又埋進了臂彎裏。

姜左從嘴裏吐出了一縷煙。

這件事,說來也挺荒謬的。在現在這個時間線上,她和陳月江的聯系居然是過去那麽多年前被建立起來的。至于他說的這些事,姜左一個也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宋笑家有這麽大個公司。

往事在腦子裏流轉,姜左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看着陳月江又跟縮頭烏龜一樣縮回去了,嘆了口氣說:“你早說不就好了。”

“我不知道怎麽說……”

“你覺得你爸搞出來的這事兒你有責任?”姜左輕嗤了聲,“你在公司有多少股份你講話口氣這麽大?”

“……”

“現在就屬于是你哥當家了,他想像當初搞宋家那樣搞我呗。”

“是我提出來的。”陳月江說,“陳清泉本來都雇好了一個男模想請你吃飯探探你的脾性,”他似乎覺得這事有點好笑,扯起嘴角笑了下,“我說我想試試,他以為我又在跟他犟脾氣,想教訓我,一氣之下就答應了。”

“他不知道我後來還在和你聯系。”

“我其實在這期間有想過去找宋笑,跟他道歉,但我又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宋笑已經訂婚了,說不定都結婚了。”姜左夾着煙,吐了口氣,“好像是他們那兒哪個首富的大小姐,他現在肯定過得不差就對了。”

“這樣啊……”陳月江喃喃道,他額頭抵在膝蓋上側過臉看姜左,然後沖她淺淺地笑了一下,“那就好,那我現在對不起的人只有你了。”

姜左不知道陳月江這前所未有的愧疚心從何而來。

她就算現在知道了背後有這樣一套因果,充其量也就嘆嘆氣而已了。

“就算沒有你家那事兒,我和宋笑也說不準。”她道,“我家一地雞毛,我還去法國要了七年的飯,就算沒因為你家分手,異國戀估計也早分了。”

她敲了敲煙蒂,看灰色的灰落到地上,浸入泥土裏。

“不會的。”陳月江輕聲說,“宋哥哥那麽喜歡你,他不會跟你分手的。”

“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姜左笑了,她夾着煙的手伸過去指了指他的臉,跟他說,“陳月江,你現在坐在這裏跟我聊天,是因為對我的愧疚嗎?”

陳月江的表情頓在臉上,一聲也不吭了。

“宋笑跟你說了我的多少事?”她問。

陳月江慢吞吞吐出一個:“很多。”

“很多是多多?”

“我知道你午休都不回宿舍會躲在學校後面抽煙,還知道你從汽車底下救過一條流浪狗,還有……你還幫宋笑教訓了一頓班裏那些取笑他的人,還有……”

他越說就越說不下去,越說就越覺得自己在姜左面前已經無所遁形,他只能說了幾個字又垂着眼皮沉默。

“我比你想的,還要了解你。”

了解她。

一個面都沒見過幾次,比她小了十一歲的小孩居然就敢說了解她。

姜左吐了口氣,看着煙快要燒沒了,忽然就沒有了再來一根的想法。

她把煙掐了,往地上一踩,滅了,她轉過頭對陳月江說:“宋笑的事先不說了,說說你的事吧。”

陳月江有些茫然地看她。

“你對我了解得這麽多,我對你的了解卻少得可憐。”姜左說,“你今天要不跟我說這一通,我都不知道你內心戲這麽多。”

陳月江:“……”

姜左道:“你十一年前就認識我了,但我上個月才認識你。”

“你要我說什麽?”陳月江動了動嘴唇。

姜左想了一下:“先說說酒店那天晚上吧,你抓着我手的時候在想什麽?想着你對不起我嗎?”

陳月江這次動嘴唇的動作有點僵硬。

“我只是有點,不想讓你走。”

“那你後來哭什麽?”

“……我不知道。”他低頭揪了揪額發,這是他有點緊張時的表現,“你親我的時候,我覺得很難過。我覺得,你好遠。”

“好吧。”姜左姑且理解了他的意思,盡管陳月江自己可能還不理解,“那之後沒聯系我的那一周你幹嘛去了?”

“跟陳清泉吵架。”陳月江讷讷道,“本來之前就在因為我還在跟你聯系的事吵架。他問我這次為什麽又去你公司,我說我想問你宋笑的事。他很生氣,罵了我一頓,我不服氣,然後就跑出來了。”

“所以你說你一直想做的事就是找我問宋笑?”姜左笑了。

陳月江低着頭,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拇指輕輕的交疊在一起,他頓了一下,然後才低聲說:“不是。”

“那是什麽?”

“……”他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姜左就在旁邊一邊看着院子裏的樹林花鳥,一邊等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可能也就幾分鐘,可能也有十幾分鐘,她聽見陳月江吸了口氣,聲音還是很啞:“我想讓你……看看我。”

“我覺得,”姜左看向他,“憑借別人口中的傳聞就喜歡一個人,這事挺荒謬的,你不覺得嗎?”

陳月江不說話。

“而且你那時候還那麽小……”

“跟年紀小沒關系。”陳月江甕聲甕氣地否認道。

“好吧,”姜左聳肩,“總之,事情我了解了,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有任何愧疚感。”

“就算宋笑現在沒訂婚站在我跟前,我跟他也不可能了。”

“至于你們陳家的事……”姜左在陳月江臉上掃了一圈,淡淡地說,“你要自己想清楚。你不是你哥的親弟弟,那他可能還真不在乎你讀不讀得完書,在外面會不會餓死。”

“你要跟他犟,你就得自己能掙錢。你那點獎學金可能交學費都不夠吧。”

姜左頓了一下,看着少年泛紅的眼,白淨的臉,黑漆漆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她嘆了口氣,說了下一句話。

“你如果非要喜歡我,那你就得做好你哥以後都不會容你的覺悟。”

“你哥想壟斷整個市場,一家獨大,我不可能讓他這麽做。”姜左點點桌面,“我可是把法國的鐵飯碗都掀了回來的。”

她以為自己說得算刻薄了,但少年的目光從剛才開始就一動不動地釘在她身上,好像她發表了什麽決定性的講話一樣。

“你……”他磕絆了一下,又眨了眨眼,好像不太敢相信似的,他往姜左這邊探出上身,啞着聲音磕磕巴巴地問,“你說……我可以……”

他沒說完,姜左站起來,把煙踢進了一邊的草叢裏,轉過頭對他說:“我覺得你還不一定想好了,你可以再想想。好好想想。”

“陳月江。”

*

姜左上班去了。

走之前告訴陳月江,今天周六,他如果想在她家裏待着也可以,如果想回學校就和她走。

陳月江想了一下,跟她說想在家裏。

于是姜左就讓他餓了自己去廚房做飯,然後就走了。

偌大的房子徹底安靜以後,只剩下了清清冷冷、昏昏暗暗的孤寂顏色。

陳月江打開冰箱,看見他之前放在第三格的蛋炒飯已經不見了,冰箱裏零零散散的一些食材有被使用過的痕跡。

姜左最後沒有辭退家政阿姨,但只有工作日的早上會讓她過來做飯。

家政阿姨很喜歡陳月江,每次他來找姜左吃早飯,她都會多給他煮一個水煮蛋。

她以為陳月江是姜左的表弟,那天還悄悄問陳月江姜左有沒有男朋友,她想給姜左介紹對象。

陳月江說有。

家政阿姨表示很遺憾。

陳月江是可以眼都不眨就說謊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糟糕,說謊成性的習慣糟糕,但他沒有想過要改變。

為什麽要改變?他一直都是這麽活過來的。

宋笑就被他騙過。

第一次見面時,宋笑知道陳月江的身份卻還是過來和他打了招呼。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溫柔、友善、對一切都懷着善意,高大得像徒然照進生活的一縷陽光。

和陳月江身邊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陳月江告訴他自己在家裏被哥哥欺負,爸爸也不愛他,自己很孤獨。

但陳清泉那個時候已經上大學了,早就不會和小時候一樣欺負陳月江,他們的父親雖然不聞不問,但沒有少過陳月江的吃穿。陳月江在家裏過着物質條件其實還算不錯的生活。

但他這麽說了以後,宋笑就如他期待般地那樣,幾乎每天都會來找他玩了。

宋笑告訴他,自己的學校就在公司旁邊,過來很方便。

後來又告訴他,自己瞞着家裏在和同學談戀愛,那個同學叫姜左。

他和陳月江說了很多姜左的事,有人能和自己分享這些事,宋笑也很開心。

陳月江那時拿宋笑當自己真正的哥哥一樣看待。

所以陳月江每次聽見宋笑提及姜左,臉上露出那種有一點點害羞的表情,就會對這個名字産生一點好奇。

“姜左”這兩個字随着宋笑的每一次到來,在他心裏越來越具象化,越來越初具雛形。

有一天,放寒假的晚上,陳家和宋家有一個聚餐,司機帶着陳月江去學校門口接宋笑,他才第一次看見了姜左這個人。

這個他斷斷續續從宋笑嘴裏聽了快一年的人。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宋笑上車後,陳月江問他:“那個人是誰?”

宋笑就露出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微笑:“就是我經常跟你說的那個。”

所以她就是姜左。

車子開走了,陳月江透過車窗玻璃看着越來越遠的那個人影坐在學校門口的臺階上,慢慢悠悠點了一根煙。

火星子飄散在風中,吹進了陳月江的眼眸裏。

後來過完年,宋笑高三了,他就來得越來越少了。

陳月江趴在辦公室的桌子上,聽着周圍大人們忙忙碌碌的聲音,覺得這一切和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

直到某天,宋笑爸爸來公司辦事,把宋笑也帶來了。

他又跟陳月江聊了很多,聊高三生活很壓抑,聊那些做不完的卷子刷不完的題,聊他的大學志願,說這些時他臉上都沒有什麽表情,最後聊到姜左,他終于笑了一下。

“姜左怎麽了?”陳月江追問道,“我喜歡聽你說你和她的事。你爸爸如果反對,我也會支持你。”

陳月江又說了謊,但宋笑很高興地抱了他一下跟他說了謝謝。

那時是晚上九點半,陳月江聽見門口忽然響起腳步聲,下一秒,宋笑就站了起來。

他看見出現在門口的女生,跑過去抓住她的手:“不是讓你在樓下等我嗎?”

女生不太開心地說:“你說十分鐘就來,現在都二十分鐘了。”

宋笑在緊張。

因為他爸爸就在後面的辦公室裏跟陳月江的爸爸談生意。

陳月江有那麽一瞬間,冒出了一個念頭,自己要是跑過去打開辦公室的門,宋笑早戀的事就會暴露。

陳月江很羨慕宋笑。

宋笑是家裏的獨生子,父母關系和睦,都非常愛他,他為人溫柔謹慎,不僅有錢,有一段美好的戀情,還有很多的愛,他甚至願意把這些愛分給一個非親非故的可憐的小孩。

他喜歡宋笑,喜歡到羨慕,喜歡到想要成為他。

他看着宋笑和那個女生消失在了門口,站起來跟了上去。

他沒有發出腳步聲,所以看見宋笑在樓梯間昏暗的燈光下和女生擁抱,在幾乎快要吻上的距離親昵地調笑。

女生的頭發不長,用皮筋在腦後紮成了個兔子尾巴一樣短的馬尾,低頭的時候,馬尾會向上輕輕翹一下。

陳月江往後退了一步,宋笑沒有發現她,但女生朝他這邊看了一眼。

陳月江看見她深黑色的眼睛,又想起那天飄飄渺渺的一縷白煙,火星子好像迸發到她眼中又瞬間熄滅,最後只剩下死寂一樣的一潭死水。

陳月江跑了,頭也沒回。

後來,宋笑帶他出去玩,去了一個很大的商場,他說想選一個禮物送人,陳月江知道他要送給誰。

他挑了一個銀白色的打火機,上面的花紋很張揚,不像是宋笑送禮物的品味。

他騙宋笑:“她一定會喜歡這個。”

他不知道。他只是出于一點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惡作劇的心理。

宋笑耳根子很軟,陳月江那時就發現了。他聽見他這麽說,于是就相信了他。

最後陳月江挑的那只打火機成了他送人的禮物。

宋笑送完回來還告訴他:“她很喜歡。”

不知道為什麽,陳月江也莫名地有點高興。

他想象着那只手拿起銀白色的打火機點燃一根煙,煙從眼前升起,又被風吹散。

這就是陳月江和宋笑最後一次說話了。

那天之後,陳月江沒再見過宋笑。

再一次聽說他的名字,是陳清泉用玩笑一樣的口吻告訴他:“你知道嗎?宋家破産了。”

陳清泉沒有把陳月江當回事,所以很多事會随随便便地告訴他。

比如陳家是怎麽把宋家掰倒的,比如他們的父親是怎麽陰險地坑害了這個朋友的,比如宋家欠了一屁股債逃到了慶城。

陳月江那時的第一反應想的不是他很喜歡的宋哥哥,是那根煙。

夾着那根煙的手,和手的主人。

陳家做了卑劣的事,但的确就此拿下了新市場,确認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所以陳月江看不起陳清泉,也看不起他爸。

但他知道自己和他們其實一樣,因為他身上也流着陳家的血液。

如果宋家沒有破産,宋笑一定會繼續喋喋不休地沖他述說自己的那些戀情故事,直到有一天陳月江再也無法忍受,到了那時,他一定會過去打開那扇門,把他和她的秘密公之于衆。

宋家就算不需要商業聯姻,也不可能讓獨子娶一個家庭情況糟糕、個人惡習累累的窮人家的女兒。

姜左剛才問陳月江的愧疚心從何而來。

陳月江那時沒有回答她。

他清楚自己那些陰暗的想法,他為此愧疚,但無法改變。

後來的很多年,陳月江沒有再嘗試打聽宋笑的去向,他知道兩個高中生面對分別,什麽也做不了,所以他們應該是被迫分開了。

直到在KTV門口遇到姜左之前,陳月江的內心都是平靜的,平靜地知道當年的自己在想什麽,平靜地接受現在的一切。不去關心,不去追究。

中國有十四億人口,那天他會在KTV門口遇見姜左的概率,是十四億分之一。

十四億個可能性裏的唯一一個可能性,被他遇到了。

于是,陳月江平靜的內心世界開始動蕩。

就像精神病患者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他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他向前一步,走向了她。

懷揣着幼時的自己的那顆小小的好奇心,于是,後來的一切都變得不再一樣。

*

姜左晚上下了班,和鐘易道了別,轉身往家裏走。

她邊走邊鎖上車,腦子裏想了一下今天上午的事。

不知道陳月江在那之後走沒走,今天難得周六,是個可以放松的日子,但姜左的房子裏沒有任何能讓年輕人娛樂的東西。

這房子大,窗戶被青藤爬滿,遠遠望過去孤寂偌大,而內部和它的外表一樣,空曠無聊冷清。

要在這座房子裏待上一整天,姜左都覺得無事可做,更別說陳月江那個年紀的小孩了。

她摸出鑰匙走近大門,聽見門內忽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她的鑰匙插進鑰匙孔,腳步聲就停住了。

當姜左打開門時,先看見一雙米黃色的拖鞋,然後才看見有些僵直地站在門口的少年。

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圍裙,裏面是一件毛衣襯衫,暖色的燈從頭頂打下來,在他挺立精致的五官下投下了一小片陰影。

他望着她頓了一頓。

“我做了飯。”他張嘴對她說,“還是熱的。”

姜左就不免要看看現在幾點。

晚上九點半。

陳月江說他做了晚飯,而且剛做好沒一會。

——在這個早就過了飯點的時間。

“你吃過了?”她把包挂在門後的架子上,一邊關門一邊彎腰換鞋。

陳月江用鼻子發出了一個模糊的單音,應該是“沒有”的意思。

“午飯吃過了。”他解釋道,“冰箱裏還有阿姨剩下的菜,我就熱來吃掉了。”

“幾點吃的?”

“忘了。”陳月江想了一下,“可能十一二點。”

那他有九個半小時沒吃東西了。

姜左換完鞋,把風衣外套脫下來拿在手裏挂着,有些好笑:“你不餓嗎?”

陳月江把手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很誠實地告訴她:“有一點。”

“我看不止一點吧。”

姜左上樓把衣服挂上,期間,陳月江一動沒動地站在原地,也不看她,不知道在看哪兒。

“餓了就吃。”姜左走下來對他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十八歲還能長高的,你知道嗎?”

陳月江蹙眉,看起來不怎麽在意關于身高的論調,但還是低着嗓子“哦”了一聲。

“怎麽,不服?”

陳月江無視她的話:“我餓了。”

餐廳桌子上的飯菜已經擺好了,兩葷一素還有一個湯,都熱氣騰騰的,廚房裏還有一點未散幹淨的鍋氣。

看起來真的是在姜左回家的前一刻才剛剛煮好。

姜左其實吃過了,但吃得不多,今天很忙,她晚飯只随便扒了兩口。以前這個點回來也會覺得餓,但沒有想吃東西的欲望,每次都草草收拾就睡下了。

現在看着客廳裏亮着的燈、桌上色味俱佳的飯菜,姜左第一次覺得似乎也可以再吃一頓。

兩個人坐下來相對無言地吃飯,陳月江的廚藝是還不錯的水平,姜左可以這麽評價。

鹹淡适中,肉絲切得很細,油也不多。

陳月江坐在她旁邊捧着碗,無言地動着筷子。

他吃東西的時候通常都很沉默,除了筷子碰到碗碟會發出一點聲響外,安安靜靜。

姜左就開始跟他說話:“你今天在家裏幹什麽了?”

陳月江夾菜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看了姜左一眼,那目光含着一點探究,他放下碗筷開始跟她講。

“看了一會兒電視,但那個電視劇演得不好,很無聊。”他說,“你院子裏有個秋千,我坐在那兒玩了一會。”

“還有呢?”

“看了看你養在窗臺上的花。”

聽起來就很無聊。

姜左想了一下,他在這個寬敞無人的房子裏待了一天,算着你下班的時間給你做好了飯菜,餓着肚子等着你到家,最後你要是擡擡筷子趕他走的話,未免有點太不是人了。

姜左就收了接下來的話,夾了根莴筍到嘴裏。

吃完飯後,姜左回到房間處理沒做完的工作,線上會才開到一半,陳月江忽然給她打來了一個電話。

姜左沒接,過了一會電話挂斷。

下一秒,她的微信彈了出來。

[陳月江:怎麽辦]

[陳月江:!!!!]

鑒于他從來沒有給姜左發過這麽多感嘆號,事态應該是蠻緊急的。

反正也要開完了,姜左草草總結了幾句挂斷了會議。

她起身下樓的時候甚至想過一秒陳月江在她家發現了一條大蟒蛇的可能性,下到二樓,房間裏沒人,浴室的燈倒是開着,透過磨砂玻璃,裏面有模模糊糊的人影。

姜左敲了敲浴室門,裏面立刻響起了一點水聲,像是用腳用力踩了一下水面的聲音。

模模糊糊的人影靠近了門,姜左隔着門問他:“怎麽了?是看見蛇還是看見蟑螂了?”

“沒有。”陳月江的聲音糊在水汽裏,“那個……”

“嗯?”

“……”裏面沉默了足足三秒,浴室門被打開了一條縫,姜左從門縫裏看見陳月江濕漉漉的睫毛和抿緊的嘴唇。

他往前探出來一點,一字一頓地告訴她:“沒有換洗衣服。”

嗯,想來也是不可能有的,他昨天是醉着酒被姜左弄回家裏的。

“我去給你拿件我的睡衣。”姜左說完就要走,門後的陳月江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

他白淨的皮膚被水汽烘得紅紅的,上面還挂着細小的水珠。

他抓住她,聲音更低更別扭地吐出四個字:“……沒有內褲。”

姜左這下懂了。

她轉回身,看着陳月江在裏頭微垂的眼睛,想了想告訴他:“家裏沒有烘幹機,這天氣衣服也幹得慢。”

“嗯。”

“你把我的衣服套上,挂空擋吧。”

“……”

最後由于陳月江強烈不同意——雖然他只別過臉說了個“不要”,但意思很堅決了。所以大晚上的,姜左還要帶陳月江出去給他買內褲。

他看起來可以接受短暫地挂一會兒空擋,但不能接受一晚上都這樣。

問就是“感覺很奇怪”。

現在坐在姜左的車上,裏面穿的姜左的襯衫,外面套的他自己的衣服,眉頭皺了一路。

好在附近還有一家超市開着,姜左進去讓他買內褲,看見有家賣衣服的店開着,又很臨時地給陳月江買了一套衣服。

本來姜左說買兩套,被陳月江拒絕了。

他最後只挑了一套,結完賬出來在車上看小票的時候,冷不丁冒出一句:“這個錢我會還你的。”

一套衣服加幾條內褲也就一千多塊錢,姜左說不用,但陳月江很堅持。

“你要還就還吧,但不急。先保證自己別餓死就行。”

陳月江無言看向窗外,似乎陷入思考。

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陳月江在門口換了鞋,轉過身把一個東西遞給姜左。

是那個銀白色的打火機。

“我其實想過把它拆了,或者丢了。”陳月江說,“這是宋笑留在你那裏的痕跡。”

“但最後我還是沒動。”

“我把它還給你。”

姜左看着那個火機,一時沒有說話。這是代表了她過去的東西,那段青春回憶的象征,如今只有透過這個才能想起一點宋笑面影的輪廓。

它能讓她緬懷過去,但也僅此而已,這個火機對于現在的姜左來說,沒有其他特殊的意義。

“既然給你了,你就拿着吧。”姜左沒有接,換上拖鞋說,“拆了賣了或者丢了,都随便你。它是你的了。”

陳月江眼中映着那個銀白色的火機,姜左擡頭的時候看見他抿了下嘴唇,嘴角有很輕微地向上翹了一下的弧度。

她問:“你在偷笑嗎?”

陳月江直勾勾的眼神看向她:“你會覺得我是個壞孩子嗎?”

她道:“你确實算得上有一點缺陷,但不壞。”

陳月江問:“那你會讨厭我嗎?”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姜左只能說實話:“這世上目前還沒有一個讓我感到讨厭的人。”

陳月江又翹了一下嘴角,他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一絲譏诮。

“你講話就像我在交友軟件上遇到的那些渣男。”

“你還用交友軟件?”

“同學叫我玩,我就下了一個。”陳月江把火機收起來,提着姜左給他買的衣服上樓去。

“然後呢,沒劃到喜歡的?”

“喜歡我的倒是很多。”陳月江從樓梯上回頭看了姜左一眼,“男的女的都有。”

姜左笑道:“那說明你有魅力。”

陳月江卻突然沒了表情,看着她輕道:“那對你來說呢?”他問,“也有魅力嗎?”

姜左就不說話了。

陳月江忽然又沖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他的聲音是可怕般的平靜。

“姜左。”

“你如果只是養着我,卻不願意愛我。”

“我最後一定會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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