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正文完結 桂同歸,曲明昙……
第43章 正文完結 桂同歸,曲明昙……
白珩認祖歸宗這一日, 是相裏明徵與曲明昙陪他一道去的。
這天一早他們三人一同在相裏明徵的府上用過朝食後,然後由相裏明徵帶着他們二人進宮,與他們同行的還有玄隐。
玄隐曾是東宮暗衛的首領, 景宣帝認得他,他也是能證明白珩身世的證人之一。
馬車從相裏明徵的府上離開, 穿過熙熙攘攘煙火氣濃郁的長街, 一直行到宮門口。這一路上, 他們三人誰都沒說話, 白珩坐在曲明昙身側, 曲明昙默然握住他的手。
一直到馬車行至宮門口, 白珩看見面前巍峨的皇宮時, 向來沉穩的臉上才閃過一抹無助, 他反手攥緊了曲明昙的手。
曲明昙知道, 進了這扇宮門之後, 日後她再見到白珩時,他們之間得先論尊卑再論長幼了。她覺得白珩這麽小的年紀, 就得獨自承受這些很殘忍, 但偏偏白珩身上的血統, 又注定了他不能像個普通百姓那樣,平凡而庸碌的過一輩子。
“走吧。”白珩最先平複好心情,他将手從曲明昙的掌心抽出來,然後獨自一個人朝前走。
從今以後, 這條路就得他一個人走了, 他得學着适應。
等他們三人過去時,景宣帝已經在候着了。
先太子是景宣帝的長子,自八歲起,就被他立為太子。先太子從前的學業是他親自盯着的, 處理政務亦是他手把手教的,他對先太子是有父愛的,只是後來這父愛在皇權中迷失了。
他正當壯年,而他的太子亦已羽翼豐滿,哪怕太子沒有弑父篡位之心,但作為一個帝王,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所以他先是明裏暗裏開始打壓先太子,然後再扶持二皇子和四皇子,讓他們和太子互相牽扯,以達到穩固皇權的目的。但他怎麽都沒想到,最後竟然因為自己的這手帝王制衡之術,而逼的太子走上了絕路。
七年前,當太子自戕的消息傳來時,景宣帝先是覺得不可置信,旋即便是惱怒。
他是他親自選定的太子,亦是他親自教養大的,他怎麽能這般軟弱,遇見些許挫折,竟然就選擇了用死逃避。
景宣帝一開始覺得太子軟弱,他恨鐵不成鋼。但後來在繼後和謝貴妃的挑撥下,他又覺得,太子是在用這種方式誅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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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扶持二皇子和四皇子,讓他們和他牽制。那他就用一把刀,了解他自己的性命,也狠狠往他這個父親的心口上戳一刀,他想誅他的心!
那麽他偏不讓他得償所願!
所以太子死後,他不許宮中為他設祭,不許他葬入皇陵,不許任何人再提起他。就像是要将他在這世上存在過的一切,都悉數抹去一樣。
而之後那三年裏,誠如他希望的那樣,無人再提起他的太子。但很多時候,他卻總會悵然若失。
但一想到,他的長子是想用自戕這招誅他的心,景宣帝頓時就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直到四年前,相裏明徵歸京,然後用一篇《馬政論》大放異彩。見過重新歸京的相裏明徵後,景宣帝在殿中獨坐了許久,最終去了東宮。
自太子自戕後,東宮便被他下旨鎖了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出。
待他去時,東宮的擺設一切如舊,但裏面卻已是蛛網密布灰塵重重,景宣帝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東宮裏,那一刻他深切的感受到喪子之痛。
不論他的大兒子是因為軟弱,還是為了誅他的心,他都死了,他的兒子死了。
那一刻,恨了三年,硬撐了三年的景宣帝,終于露出了一個父親失去兒子的痛苦。
自那之後,他時常宣相裏明徵觐見。相裏明徵是太子的伴讀,從前他總是和太子形影不離,如今太子不在了,能陪他聊太子的也就剩他了。
柔嘉倒是與太子兄妹情深,可自從太子死後,他們父女兩個每次見面,說不到三句話就要吵起來。而這三年裏,景宣帝自然察覺到了相裏明徵私下做的那些事。
但他也只是默然看着,并未阻止。
而至到前段時間,他才知道,他的大兒子不是因為軟弱,也不是因為想誅他這個父皇的心,而是被他的手足兄弟聯手圍殺,他走投無路萬念俱灰時才選擇了自戕。
那一刻,不論是作為皇帝,還是作為父親,景宣帝都覺得心痛後悔無比。
但這世上沒有後悔藥。
“陛下,相裏大人攜白公子和曲小姐觐見。”有小太監進來通禀。
景宣帝回過神來:“宣。”
不過片刻,便有三人從外面進來。
在進宮之前,相裏明徵便教過曲明昙和白珩面聖的禮儀,所以進殿之後,他們二人皆乖順的垂下眼睛,與相裏明徵一道跪下向景宣帝行禮。
“都起來吧。”景宣帝自從上次嘔血醒來後,身子骨就一直不大好,此刻聲音裏還帶着幾分沙啞。
他們三人謝恩過後,這才站起來。景宣帝又同白珩道:“你上前來給朕瞧瞧。”
白珩依言上前。
“擡起頭來。”
白珩再次照做的同時,這才看見了景宣帝的臉。
景宣帝鬓染霜色,但長了一張威嚴冷峻的臉,只是這臉在看見他時,瞳孔猛地一縮,然後失聲叫了句:“子瞻!”
白珩記得,他父親的字就叫子瞻。
下一刻,白珩還沒反應過來時,景宣帝的大掌就已經落在了他的腦袋上,白珩乖順垂眸,然後就被這位老淚縱橫的皇帝攬進懷中。
這一刻,不需要任何證據,景宣帝就能直接确定,白珩是他的孫子。
大監見狀,便悄然給相裏明徵和曲明昙使了個眼神,他們二人便随着大監一起退至殿外,然後等景宣帝單獨同白珩說了會兒話之後,再叫他們時,他們三人才一同進去。
景宣帝這會兒又恢複到了往日的威嚴,他拉着白珩,同相裏明徵和曲明昙,道:“剛才珩兒同朕說過了,他此番能從豐元縣平安到玉京,再到進宮來見朕,你們二人功不可沒。說說看,你們二人想要什麽獎賞。”
“臣不敢居功。”
“民女不敢居功。”
相裏明徵和曲明昙異口同聲開口。
但最後,雖然他們都不敢居功,但景宣帝還是賞了他們不少東西。
原本進宮時是三個人,出宮時就剩他們兩個人了。而他們出了宮之後,意外在宮外看見了一個人白賀言。
白賀言之前被四皇子抓去了,四皇子死後,他趁亂逃了出來之後,曾來相裏明徵的府上找白珩和曲明昙,但被曲明昙痛罵了一頓,然後讓人打出去了。
當初白賀言為了他的一己之私,逼死白明棠,又給自己下了黃粱一夢,當時曲明昙很想殺了他。
但轉念一想,對白賀言這種人來說,殺了他反而太便宜他了,他既然一直在追求功名利祿,那麽讓他一輩子都追不到功名利祿,豈不比殺了他更讓他難受。
看着白賀言此刻翹首以盼的模樣,曲明昙知道他在等什麽:白賀言知道他們今日帶白珩入宮,想必此刻正等着他自己能沾白珩的光撈些好處呢!但是他注定得失望了。白明棠怎麽死的,她沒忘,白珩更不可能會忘。
白賀言看見他們二人過來,當即便往這邊過來。曲明昙卻不想再搭理他,她徑自上了馬車,同相裏明徵道:“走吧。”
相裏明徵颔首,讓寧栩直接将馬車趕走,白賀言沒追上他們二人,只得悻悻繼續站在原地。
回到相裏明徵的府邸之後,曲明昙便開始收拾起行囊來。
今日景宣帝不但下旨為白珩正名,還下旨追封了白明棠,并允白明棠和先太子合葬。但白明棠如今的屍骨還在豐元縣,白珩便求景宣帝能允他親自接母親的屍骨回京,景宣帝允了之後,又點了相裏明徵同行,曲明昙打算與他們一起去。
相裏明徵對此不置可否,只是夜裏突然來浮玉苑,似是想說什麽,但最後卻只道:“明日一早便要出發,你早些歇息。”
曲明昙點點頭,但在相裏明徵離開後,她獨自在院中又待了好一會兒才回房中。
第二日臨走前,相裏明徵去見相裏老夫人,曲明昙與他一道。
不過相裏明徵是去告別,曲明昙則去辭行。她在相裏明徵的府上住了大半年,之前她是“白明棠”時,相裏老夫人雖然不大喜歡她,但也只是對她冷淡了些,該有的待客之儀卻一樣都沒缺。後來不知道是不是住久了的緣故,相裏老夫人竟對她生了慈愛之心,平日裏有什麽好料子或者好首飾,相裏老夫人都會讓人拿來送給她。
這份慈愛之情,曲明昙曾經在她的祖母身上也感受過。所以今日來辭行時,她原本欲給老夫人磕頭的,但卻被相裏老夫人握住手腕攔住了。
相裏老夫人雖然如今上了年紀,但自家孫子對曲明昙的情意,她卻看得一清二楚。
相裏老夫人看了自家孫兒一眼,又看向欲給她行禮的曲明昙,慈愛的笑了笑,意有所指道:“這禮啊,老婆子等以後有機會了再受。”
曲明昙不敢看相裏老夫人的眼睛,便極快的垂下了眼臉。
相裏明徵适時插話:“祖母,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出發了。”
“去吧,路上小心,多護着明昙些。”相裏老夫人叮囑着,親自将他們二人送出府門,看着他們二人的馬車走遠之後,才長長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這小子路上能不能開竅?”
“二公子自小就是個悶聲幹大事的人,老夫人您只管放寬心便是。”尤嬷嬷扶着相裏老夫人的胳膊寬慰。
相裏老夫人望着他們逐漸消失不見的馬車,嘆息似的道:“但願如此吧。”
相裏明徵與曲明昙離開府上後,并未直接往城門口的方向行去,而是要想先去宮門口接白珩。
景宣帝位白珩正名後,就讓白珩住進了東宮,他們到達宮門口時,白珩正好也率着人出來了。
從前那個冷峻寡言的小少年,今日頭戴金冠腰系金玉革帶,身上驟然便有了皇族的矜貴之勢。看見曲明昙和相裏明徵站在馬車旁,他眼睛一亮,當即三步并作兩步行來,正要喚他們時,相裏明徵與曲明昙卻是率先齊齊向他行禮:“見過太孫殿下。”
“免禮。”白珩忙扶着他們二人的胳膊,又低低叫了聲,“小姨,相裏叔叔。”
曲明昙沖他笑了笑,相裏明徵則道:“既然殿下來了,那我們就出發吧。”
之後他們各自上了馬車,然後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發。
最開始路上還好,但越到梧州,白珩的情緒便越低落。曲明昙還只當他是快要見到白明棠的緣故,直到他們宿在梧州的那天夜裏,用過夕食過後,白珩突然拉着她的袖子,低低問:“小姨,明日去豐元縣見過阿娘後,你是不是就要回林州了?”
曲明昙本打算明日再同白珩說的,但今夜他既猜到了,她便也如實點頭。
“當初表姐是擔心你沒有倚靠,才會給我來信,讓我帶你回林州,但如今你的身份恢複了,又有陛下護着你,想必表姐在天有靈也能安心了。而如今諸事已了,我也該回家了,我的親人還在家中等着我回去團聚呢!”
曲明昙一句“我的親人還在家中等着我回去團聚”,瞬間讓白珩說不出任何挽留的話。
曲明昙是因為他們母子才卷入進這場漩渦裏的,如今諸事塵埃落定,她也該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裏去了。白珩知道,此刻他該為曲明昙高興的,但一想到他們很快就要分開,白珩又覺得心裏很難受。
他垂下眼睛,吸了吸鼻子,小聲問:“那小姨,我們還會再見面麽?”
“當然會的,以後我得了空,就來玉京看你。”
白珩不知道,曲明昙以後會真的來玉京看他,還是只是安慰他而已,但他還是應了曲明昙這話。
他們一行人在梧州休整一夜後,便直奔豐元縣而去。他們到豐元縣時剛過午時,白明棠就被埋在他們曾經所居的那座院外靠近後山的地方。如今時隔一年,那座沒有立碑的孤墳依舊矗立在那裏,只是上面已長滿了雜草。
白珩與曲明昙等一行人在墳前祭拜過後,随行的士兵才開始着手挖墳。
相裏明徵同曲明昙道:“你帶着太孫殿下先進去歇息,我在這裏盯着。”
曲明昙看向白珩,還沒來得及說話,白珩卻搖搖頭:“不,我要待在這裏。”
“珩兒,聽話。”曲明昙壓低聲音道。若是白明棠活着,她定然也不想讓白珩目睹這一幕。
白珩深深看了曲明昙一眼,這才跟着曲明昙離開。
很快,白明棠的屍骨就被挖出來了。但因為她下葬已一載了,先前的棺木已經不能用了,所以相裏明徵又讓人買了一副好棺木,将白明棠的屍骨收斂好了之後,才讓人去将白珩和曲明昙請過來祭拜。
這一通耽擱之後,又到了夜裏,他們便只能在這裏留宿一宿,第二日再啓程歸京。
這是曲明昙最後陪他們走的一段路,第二天她便打算啓程回林州了。白珩那邊她已經說過了,眼下就剩相裏明徵了,他們相識一場,她回林州前,于情于理都該同相裏明徵說一聲的。
只是讓曲明昙沒想到的是,她正要去找相裏明徵時,相裏明徵卻先來找她了。
相裏明徵是來說明日啓程一事,曲明昙便趁勢道:“我就不同你們一道回玉京了,我離家太久了,如今也該回去了。”
卻不想,她說完之後,相裏明徵沉默須臾後,然後直直望着她,答非所問:“曲明昙,你當真感覺不到,我對你的情意麽?”
相裏明徵這話一出,外面的蛙聲似在須臾間便消失了,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明晃晃的月光,和站在曲明昙身前的相裏明徵。
她當真感覺不到,相裏明徵對她的情意麽?
其實不是的。
從那夜她醉酒之後,曲明昙就察覺到,相裏明徵變了。一開始,他莫名其妙在疏遠她,但再後來他看她的眼神就變了。除此之外,她敏銳的發現,她每日的餐飯更适合她的口味了,而且每次午食過後的半個時辰,廚房總會給她炖一碗湯水,每天都不同,但都十分合她的口味。
還有那次她遇襲時,那些人明明是沖着她來的,可最後她毫發無傷,反倒相裏明徵卻受了很多的傷。
那些小心思和那些相護,曲明昙都能感受得到。但在相裏明徵打破這層窗戶紙時,她卻選擇避開了。
她避而不答,只看向門外明晃晃的月光,輕聲道:“相裏明徵,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從小在林州長大,在來梧州之前,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鄰縣外祖母家。若非表姐的那封信,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出林州。我這人吧,從小就沒什麽大志,只想待在爹娘兄長的身邊。你人雖然很好,但玉京對我來說,太遙遠了。”
或許別的姑娘會為了情愛千裏奔赴,但她做不到。
她只想離父母兄長近一些,她能時常回娘家。若是丈夫對她不好了,或者是婆母磋磨她,她可以回娘家找她爹娘兄長給她撐腰。可若遠嫁,爹娘兄長鞭長莫及,若那人婚後待她不好,那所有的眼淚難受就得她自己全咽下去,她做不到。
相裏明徵沒想到,曲明昙拒絕自己的理由竟然是這個,他沉默須臾,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之後,相裏明徵便離開了。而曲明昙則獨自又在月光裏站了好一會兒,讓自己忘掉相裏明徵說的那些話,然後大被蒙過頭,打算睡一覺明日就啓程回林州。
反正林州與玉京相距千裏,明日之後,她與相裏明徵應該此生都不會再相見了。
但不知怎麽的,一向十分好眠的曲明昙,這天夜裏卻怎麽都睡不好,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就起了。
“篤篤篤——”
敲門聲驀的響起。
曲明昙一頭霧水,心裏還在想,誰這麽早來找她?結果打開門,看見門外的人時,她頓時愣了愣。
相裏明徵?他怎麽又來了?!昨夜他們之間不是已經說清楚了麽?
“你能給我十年時間麽?”相裏明徵突兀開口,他神色真誠而篤定,“你給我十年時間,十年後我陪你回林州定居。”
曲明昙雙眸倏忽撐圓,不可置信看着相裏明徵。
他是瘋了不成?!十年之後,他才而立之年不久,那時應該是他在朝上大放光彩的時候。若離開玉京,那他的仕途反而會不進則退。
相裏明徵以為曲明昙覺得他在騙她,所以他又認真解釋:“我祖母年邁,明羽年紀尚幼,眼下我沒辦法棄他們不顧。還有太孫殿下,他如今雖然得陛下庇佑,但他畢竟剛回宮,在朝中并無根基。昔年我受先太子恩惠,如今我得報于太孫殿下。你給我十年時間,十年後相裏家有明羽,太孫殿下身邊亦有能用之人,屆時我便陪你回林州定居,如何?”
曲明昙昨夜将她的意思說的很清楚,但她是他第一次動心想娶的人,相裏明徵不想就這和她錯過,所以他回去想了很久,才想出了這麽一個辦法。
但曲明昙卻覺得這樣對相裏明徵不公平,而且也容易有後顧之憂。所以她當即便要拒絕:“相裏明徵,我……”
“你不必這麽快就回答我。”相裏明徵打斷了曲明昙的話,他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可以等以後再給我答複。”
說完之後,相裏明徵就離開了。曲明昙整個人頓時懵了,她今天就要回林州了,他們之間哪裏還有以後?!
但在回林州的路上,看見相裏明徵時,曲明昙這才明白,相裏明徵那句‘你可以等以後再給我答複’是什麽意思。
“你這個時候不應該在護送珩兒回京的路上麽?你為什麽會來這裏?”曲明昙攔住相裏明徵。
“我同太孫殿下商量好了,我先送你回林州,然後再從林州去追他們,太孫殿下會在邕州等我,屆時我們一道回京。”
從這裏去林州與這裏到玉京是兩個相反的方向,她是越走越近,可相裏明徵卻是越走越遠。曲明昙不讓相裏明徵相送,但相裏明徵卻執意如此。最後曲明昙只讓相裏明徵将她送至沛水。
沛水離林州只有一日的路程,她可以自己回去,但相裏明徵卻道:“送佛送到西,我既送你到這裏了,多送一日也無妨。還是你不願意讓我上門去拜訪你的父母?”
曲明昙:“……”
她又沒有答應要嫁給他,他這麽執着上門拜訪他的父母做什麽?!
最後曲明昙拗不過相裏明徵,只得讓相裏明徵一路将她護送回了林州曲家。
他們到府裏時,正是掌燈時節,年邁的老管家正在府門口指揮小厮上燈,驀的聽到了車輪滾動的聲音由遠而近。老管家聽到聲音回頭,見是一輛陌生的馬車,不禁覺得奇怪:這會兒都天黑了,怎麽還會有客人上門來拜訪?
很快,馬車就在曲家門口停穩了。
一個面容俊朗的公子率先下了馬車,然後轉過身,又從馬車裏扶了另外一個女娘出來。
老管家先是一驚,旋即大喜道:“四小姐,您回來啦!”
“曲伯。”曲明昙笑着向老管家打招呼。
“欸。”曲伯笑容滿面應了一聲,然後忙将他們二人往府裏請。
這個時辰曲家阖府正在用夕食,聽說曲明昙回來了,一家人急急忙忙朝府門口行來。剛走到垂花門,兩方人便遇上了。
“爹爹,阿娘,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
曲明昙剛一一叫完人,便被曲母一把摟緊懷裏,曲母抱着她嚎啕大哭:“我的兒啊,你可算回來了。”
曲明昙原本就是強忍着眼淚,此刻聽到曲母這哭腔,眼淚頓時就忍不住了,一時母女二人皆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兒,連帶着兩個嫂子也在旁邊抹眼淚。
“好了,明昙回來了,我們有話進去說。還有這位公子是?”曲父的目光落在風塵仆仆的相裏明徵身上。
相裏明徵拱手,行了個晚輩禮:“在下相裏明徵,見過曲伯父。”
聽到曲伯父這三個字時,原本還在看向曲明昙的曲家三兄弟,齊刷刷将目光移到相裏明徵身上。第一次見面就叫伯父,這個年輕人是何身份?
曲明昙聽到相裏明徵的聲音後,這才想起來他還在,她忙擦了擦眼淚,向曲父介紹:“爹爹,相裏明徵是我在玉京認識的朋友,他擔心我一個人回林州不安全,便親自護送我回來了。”
“辛苦相裏公子護送小女了,請移步花廳敘話。”曲父招呼相裏明徵往花廳走,其餘衆人也一道跟上。
進了花廳之後,曲夫人便問起了去曲明昙消失這一年多裏的具體情形,曲明昙一一答了。曲家衆人頓時憤怒不已,尤其曲明昙那三個兄長,皆是一副要找白賀言拼命的架勢,最後還是曲明昙說,白賀言如今已經自食惡果了才作罷。
之後曲家人又備了一桌豐富的菜肴,既為慶祝曲明昙平安歸來,亦為感謝相裏明徵辛苦護送曲明昙。
飯桌上,曲夫人和兩個兒媳都在關心曲明昙,而曲明昙的三個哥哥并曲父都在‘盤問’相裏明徵。剛才黑燈瞎火的,他們就察覺到相裏明徵對曲明昙心思不純,如今燈火煌煌,他們更加确定了——
這小子心儀曲明昙。
他們眼下不知道曲明昙對相裏明徵是什麽心思,便多打聽打聽相裏明徵總是沒錯的。他們無論問什麽,相裏明徵都據實相告,最後幾乎差點能把相裏明徵的八輩祖宗能都問出來時,曲明昙出聲阻止:“爹爹,大哥二哥三哥,你們沒完沒了了是吧?我們連續趕了好久的路,都累死了。”
一聽曲明昙這話,曲父忙道:“怪老夫,是老夫考慮不周,客院已經備好了,相裏賢侄你先去好生歇息,待來日我再重新設宴謝你辛苦護送小女。”
“曲伯父您客氣了,這是在下該做的事情。還有在下還有公務在身,就不在林州久留了,明日一早就得動身離開了。”
“明日一早就走?!”曲家父子還沒開口,曲明昙就已經皺眉問,“就不能歇息一日麽?”
從玉京到豐元縣,再從豐元縣到這裏,相裏明徵幾乎一路上都沒怎麽歇息,曲明昙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
相裏明徵卻道:“無妨,待追上殿下再歇也不遲。”
相裏明徵此番奉陛下之命出來的,若他不與白珩一道回京,恐會落人話柄。曲明昙便也沒再多勸,只讓人帶相裏明徵去歇息了。
而曲家父子三人得知相裏明徵明日一早就要離開,頓時齊齊在心裏松了一口氣。
而曲明昙一連奔波了二十來日,身體早已是疲憊不堪,回到她自小長大的院子,看着這些熟悉的侍女們,她原本緊繃的那顆心已經放松下來了,但不知怎麽的,這天夜裏她還是睡得不踏實。
第二日早上起來時,她眼底還有一圈濃重的烏青,最後是勉強覆了粉才遮住。
相裏明徵在曲家用過早飯之後便要告辭了。曲明昙執意要将他送出林州城,相裏明徵只得随她。曲家三兄弟生怕相裏明徵拐走了他們的寶貝妹妹,便提出了與曲明昙一道送相裏明徵出城。
到了城門口,相裏明徵原本還想單獨同曲明昙說幾句話,但看着曲明昙身後那三條寸步不離的尾巴後,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謝過曲家三兄弟的送別之恩,然後深深看了曲明昙一眼,翻身上馬,只丢下一句:“回去吧,我走了。”
然後便揚鞭打馬揚長而去。
曲明昙怔怔站在原地。不明白相裏明徵怎麽就這麽走了,他不想聽答案了?!
其實相裏明徵并非是不想聽答案,而是昨日見了曲家衆人對曲明昙的寵愛之後 ,他便知道,即便此刻曲明昙告訴他答案,那答案也一定不是他想聽的那個答案,索性他便沒再問了。
而很快,曲明昙也想到了這一點,她便以為,相裏明徵是明白了她的答案。
但讓曲明昙沒想到的是,五月初她突然又收到了來自玉京的書信。拆開一看,果不其然是相裏明徵寄來的。
相裏明徵在信中說,他與白珩已經平安返京,白明棠也已與先太子合葬了。如今陛下請了當朝大儒為白珩授課,而他也被調去了東宮,任詹事府少詹事一職。
信的末尾,相裏明徵寫:我很想你,珩兒也是。曲明昙的目光落在最後那行字上許久許久。
自這之後,玉京陸續便有信來,每月都有三封,風雨無阻。
曲家上下自然知道這信是誰寄來的,可他們又做不出私藏信件的事情來,只能各種對曲明昙好,并時不時在曲明昙面前編女子遠嫁不好的故事,以免曲明昙被相裏明徵騙了去。
而曲夫人更在意曲明昙的心思。
一天閑來無事,她來找曲明昙說話,母女二人便說到了這事。
曲母問她:“那你心儀相裏公子麽?”
“我……”曲明昙下意識想否則,但又不想瞞曲夫人,便又道,“我對他有幾分心動。”
相裏明徵每次來信的內容都不同,但唯獨最後那句一直不曾變過——
我很想你。
每封信最後都是那句,而每次看見那句話時,曲明昙心裏總會有種異樣的感覺。
但旋即她又十分清醒的同曲母道:“阿娘,我承認我對他有幾分心動,但是玉京離家太遠了。”
一聽這話,曲母就知道,曲明昙在猶豫。不過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并未插手幹預,只讓曲明昙随心選擇。
之後的日子,曲明昙過得平靜而又無趣,這日她去找曲母時,發現曲母在喝藥。詢問之後才得知,她消失那一年時,曲母病了許久,差點就挺不過來了。直到遇見了一位神醫,外加收到了她的那封報平安的書信後,才慢慢緩過來。
這兩日曲母又有些不舒服了,她不想驚動府裏的人,就讓人按照之前那神醫留下來的藥方,讓底下人抓了藥來給她吃。
曲明昙卻覺得這麽不妥,執意讓人請了大夫來,讓大夫替曲母診過脈之後,又讓人将曲母喝過的藥方交給那大夫看,直到那大夫說這藥方很好時,曲明昙才松了一口氣。
但與此同時,曲明昙發現,曲母這藥方上的字跡有些熟。她拿過來看了好幾遍,又問了那個神醫的模樣之後,曲明昙瞬間确定,給曲夫人看病的人是梁溯。
可是梁溯之前明明在玉京的,怎麽會來林州了?曲明昙胸腔裏的一顆心砰砰直跳,答案呼之欲出,但她還是捏緊了那張藥方,聲色發顫問:“阿娘,這位神醫是什麽時候來為您看病的?”
“今年二月末來的。”
梁溯自從過年回京之後,就一直待在京中。但寧子骞死後,他替她看過診之後就不見了,所以那時他就被相裏明徵請來了林州為她阿娘看病了。相裏明徵到底背着她私下偷偷做了多少事情?
“好端端的,怎麽哭了呢!”曲夫人拿帕子替曲明昙擦眼淚。
曲夫人以為是先前說自己病的很重的那些話吓到曲明昙了,她正要安慰曲明昙時,曲明昙卻突然淚眼朦胧擡眸,哽咽道:“阿娘,我想賭一次。”
曲夫人為她拭淚的動作一頓,對上曲明昙的目光時,頓時就明白曲明昙這話的意思了。
在玉京桂花正含苞待放時,相裏明徵收到了一封林州來的書信。
他小心翼翼将信拆開,裏面卻沒有信紙,只裝着一枝幹掉的桂花。
相裏明徵盯着那枝幹桂花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桂同歸,曲明昙應了他的十年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