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不聽話

第33章 你不聽話

潘勝安不明情況,“一起吧一起吧。”

邱寶珠比衛樹先一步走出教室,但因為潘勝安,他和衛樹還是并肩走在了潘勝安的一左一右。

潘勝安從來沒站過c位,心中忐忑,躊躇着從中間讓開,走到了邱寶珠的另一邊。

“衛樹,你媽這樣,難怪你一直都要打工。”

一路上,都沒有人主動開口說話,潘勝安不是受不了安靜,他是受不了這麽詭異的安靜。

但待他開口後,這種安靜變得更詭異了。

再開口時,潘勝安磕巴了起來,“你們私底下是有什麽矛盾嗎?”

“……”

“沒有。”邱寶珠露出奇怪的表情,“只是不熟而已。”

潘勝安了然。

兩人不屬于同一類人,不熟也正常。

只是邱寶珠回答得如此坦然……潘勝安偏着頭去偷看衛樹的神情是否有異,一盞一盞的吸頂燈從對方頭頂掠過去,對方神色一如平時淡漠,無動于衷。

出了學校,已經有不少人家長領着學生在朝外走。邱寶珠看見邱家的車就停在不遠處。

“我先走了,明天見。”潘勝安指指自家的車。

他家沒有人來給他開家長會,司機接到他,就能直接離開學校。

邱寶珠看見何英潔和邱金言帶着邱翡從綜合樓的方向過來。

衛樹在校門口旁邊的超市買水。

這家超市是門衛的老母親開的,她兒子在前幾年因為救一個被校園霸淩的女孩子被捅了十幾刀,市裏給了獎章和錦旗,校方給了撫恤金,又将這家超市盤下來送給了已經年邁的門衛母親,平時學生要買什麽吃的喝的課上用的,能在她家買就會在她家買。

婆婆哭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看東西也模糊,她不會用手機支付,學生用一塊紙板寫了字立在櫃臺上:僅支持現金。

邱寶珠站在校門口最亮的光源中心。

超市顯得很暗,不管是超市本身,還是超市裏的商品和人,都與他不在同一個時代。

櫃臺在衛樹面前尤為低矮了起來,婆婆在喊着價錢,他腰背彎了彎,刀鋒一樣淩冽的身形表情竟然在此刻顯得謙遜恭敬。

與将錢丢在李彩娉臉上的樣子判若兩人。

邱寶珠籲出一口長長的氣。

衛樹雖然是有些讓他很不滿意的地方,但品性無可挑剔。

所幸還不算太爛。

“寶珠?”

“怎麽不上車?外邊站着多冷啊。”

何英潔說着,把自己肩頭上的披肩取了下來,繞着少年脖頸圍了兩圈。

接着,她看見衛樹拎着兩瓶水從小超市的方向過來。

“衛樹!”她語氣意外,欣喜。

邱寶珠揉揉鼻子,覺得何英潔是在賣假藥。

“你也回家?正好,跟我們一起。”說完後,何英潔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過來。

衛樹沒拒絕,說了“謝謝”,然後把手裏的兩瓶水,朝邱寶珠的方向遞過去一瓶。

邱寶珠雙手還揣在校服的口袋裏,他沉吟一聲。

“嗯什麽嗯嘛,人家給你買水,你應該說什麽?”何英潔嗔笑着說。

“……”少年把水接到手中,“謝謝。”

商務車是七座,邱翡自覺上了副駕駛,邱金言按住要往最後面鑽的邱寶珠,指了指衛樹,“你和衛樹坐前面,待會兒衛樹要下車的,坐後面不方便下車。”

車駛上寂靜的馬路,兩條栽種得筆直的柏樹延伸得看不見盡頭,盡頭是一排紐扣似的紅綠燈。

何英潔一直在說話,她嗓音柔和,無論怎麽說話都不惹人厭煩。

她問起衛樹的成績。

“那比邱翡的還要好些。”

邱寶珠知道衛樹少年時期跟李彩娉住在一片破舊的城中村中,城中村外面高樓大廈,只城中村裏那一片,連燈光都要比外面暗上許多。

衛樹就住在那裏面。

邱寶珠知道,可他從未進去過,上一世他偶得機會,路過時遙遙看了一眼,那時候城中村已經沒有人居住,馬上就要全部拆除。

“哎呀呀。”何英潔放下窗戶,車輪颠簸了幾下,她反而露出驚喜的表情,“這地方怎麽住人呢……”

邱寶珠也在看着外面,不過他跟看着外面估價的何英潔不一樣。

他有些透不過氣。

他感覺這不是人類居住的地方,不是因為它貧窮破敗,因為它曲折狹窄,因為它落後過時,初進路口,車身往下咯噔了一截,路塌了一個大坑,車後是明亮的,車前昏暗,車像駛入了地底下,車輪碾過去的路,像是某棵大樹埋在地底下的根系,分布于城中村內的全部小路,是大樹深紮于地底的盤根錯節。于是邱寶珠感覺自己身體裏的空氣開始流失。

鮮少有奔馳車開進來,走在路上的人紛紛避讓的同時,又忍不住好奇地觀察。

邱金言摁穩了腿上的電腦,看着外面,“住在這樣的地方還能考第一,衛樹啊,前途無量。”

邱寶珠心想,你要是知道他是衛家的,估計更會覺得他前途無量。

“你覺得怎麽樣?”衛樹的聲音忽然在邱寶珠耳畔響起。

他聲音很低,前後的人好像都沒聽見。開着車窗,外面亂七八糟的聲音很多。

“什麽……怎麽樣?”邱寶珠不明所以。

“這裏,看起來怎麽樣?”

邱寶珠想了想,說道:“很破,很亂,很吵,人挺多的。”

衛樹眸光幽深,“就這樣?”

“嗯。”邱寶珠覺得衛樹問的問題很奇怪,因為在他的記憶裏,衛樹從不在乎外界對他的評價。

無端,邱寶珠眼睛有些發熱。

其實,他上一世很想到這裏來看看,來看看衛樹長大的地方。

剛開始戀愛的時候,邱寶珠就向衛樹提過自己的想法。

只是衛樹拒絕了,“你不适合去那樣的地方。”

邱寶珠一開始不明白,什麽是那樣的地方,什麽是不适合去,人長了雙腿,自然世界上什麽樣的地方都去得,但衛樹愛他,肯定是為了他好。

後來邱寶珠明白,衛樹愛他沒錯,可衛樹覺得他不适合去的地方實在是太太太太太太多了。

“是這裏嗎?”司機将車停在一棟低矮的小樓前,他扭頭認真地看了看外面。

邱寶珠心情複雜地打量着眼前這棟不過三層半的小樓。

青苔沿着地面石板爬上牆,白牆除了青苔就是黴斑,寥寥無幾的幹淨部分晾曬着各種各樣的蔬果,窗臺上剛挂上去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流着水。

小樓的業主也是房東,衛樹和李彩娉只是租戶,邱寶珠依稀記得,兩人租的是二樓。

這裏就是衛樹從小長大的地方,如此貧瘠的缺少養分與陽光的土壤。

“早點休息哦衛樹。”何英潔笑靥如花,她揮揮手,說了再見。

司機問清掉頭的位置後,駛車繼續前行。

男生站在門口,身形筆直,氣息孤傲,他沒立刻進屋,而是在原地目送商務車車身消失在路上,他眼裏藏了很多東西,想要摒棄的,他所希冀的。

“寶珠?”何英潔輕聲喚了前面發愣的少年一聲。

“把水給媽媽。”她拍拍椅背。

“這個?”邱寶珠手裏只有衛樹剛剛在校門口給他買的那瓶水。

何英潔拿了水,讓司機停了車,随即拉開車門下車。

她保養得宜的手指掐進了裙擺,高跟鞋小心地踩上翹起來的石板,她走向了路邊已經即将要堆滿的垃圾桶,頓了頓,把水放在了旁邊。

她重新上車後,邱金言張望着,“你這是做什麽?”

“那麽便宜的水,不幹淨。”何英潔莞爾一笑,“但都沒喝過,直接丢了又很可惜,我就放在邊上,萬一誰口渴,還能救個急。”

邱金言若有所思地點着頭。

"停車。"前座,邱寶珠突然出聲。

司機卻看着後視鏡,先要征求何英潔和邱金言的意見。

邱金言:“停車停車。”他擺擺手,并不在意。

邱翡回頭,“你要幹嘛?”

車還沒停穩,邱寶珠就跳下了車,幸好車還沒開出去多遠,他很快就小跑到垃圾桶的旁邊。

然後他彎腰撿起地上那瓶水,動作利落地擰開。

他仰頭喝水的時候,何英潔的臉上飄起一層烏雲。

喝完水後,邱寶珠把空水瓶放回到地上,他往回走,腳步剛邁出去就停了下來。

少年慢慢把邁出去的腿又收了回去。

不遠處的小路暢通無礙,商務車不知所蹤,獨留幾只蚊蠅飛過。

-

邱寶珠的書包和手機都還在車上,他兩手空空。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憑借着還沒有變得模糊的記憶往回走。

一路上,都有人看他。

城中村除了衛樹,沒有誰家的小孩能在濟才念得起書的。

而且茫然四顧的少年一看就不是這裏村生村長的。

“咔嗒”。

行走在路上的邱寶珠被手邊一個角落裏的火光閃了一下。

“哎喲我草,誰他媽準你這麽給老子點煙的誰他媽準你這麽點的?”

一句謾罵聲過後,啪啪兩聲。

被扇了腦袋的男生捂着腦袋嬉皮笑臉,“冬哥饒命!冬哥饒命!”

邱寶珠朝聲音所在看過去,一條巷子裏,擠着好幾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生,身形都可以用高大壯這三個字來概括,每個人手中都夾着一只煙。

在這幾個人中,邱寶珠看見了一個老熟人。

衛濟冬!

男生着一件打着補丁的牛仔外套,一條卡其色的牛仔褲,帆布鞋鞋跟都沒拉上,一只手夾着煙,一只手舉着一包辣條,低頭一口就是一包。

對方與邱寶珠上一世認識的衛濟冬大相徑庭。

邱寶珠初到衛家時,衛濟冬就已經在衛家了。

衛濟冬常常用“家生子”自嘲自己的身份,邱寶珠便以為衛濟冬是在衛家長大的。

原來,竟不是麽?

“看什麽看?”終于有人發現邱寶珠了,不過不是衛濟冬,衛濟冬聽見聲兒後,就朝他看了眼。

“還看還看,問你話呢?是不是想……”男生起身,本想一口把手裏的煙嘬完好耍個帥,結果不僅沒能嘬完,還嗆得咳嗽個不停,只能指着巷子外的邱寶珠,“咳,咳咳,你,咳咳,哎咳卧槽咳咳……”

衛濟冬這時候扒開衛宵,朝邱寶珠微擡下巴,“ Who are you?”

“……”

“我找衛樹。”邱寶珠語調不急不緩,“他的家是在前面嗎?”

太溫和了!太高貴了!太有禮貌了!

幾個人呆看着一張口就跟他們不一樣的少年,忽覺剛剛自己這邊的一通全是髒字的質問好沒意思。

“衛樹……衛樹他……衛樹不就在你後面嗎?”衛宵音調本來起得很高,在看見後面路過的男生時,啞了火。

邱寶珠回頭。

衛樹已經換下了校服,他手裏拎着一袋垃圾。

看見邱寶珠,還是一個人,他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你怎麽還在這裏?”

邱寶珠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看見衛樹,看着衛樹的眼睛,他喉嚨像是被棉花塞住了。

他以為重生,必定能潇灑快活,逍遙自在。

他以為家裏沒有破産,父母親也一定不會像破産後那樣對待自己,他還會慢慢,慢慢地讓何英潔像愛自己那樣愛邱翡,他的人生在這一次一定會毫發無傷,有一個完美圓滿的劇終。

但邱寶珠想不到,即便沒有破産,何英潔的愛,也是像泡泡一樣的存在。

一旦他想要逍遙自在,那他在何英潔的眼中,就跟上一世破産後沒什麽兩樣。

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人也不是。

他會變,自然,身邊的一切事物都會變。

少年意識到,自由的另一面其實是孤獨。

“怎麽了?”衛樹見邱寶珠遲遲不說話,眼底淚光時隐時現,表情變了又變,萬般委屈後又重新堅定。

不遠處的衛濟冬衛宵等人,哪裏見過衛樹這麽溫柔地跟人講話,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看,不看吧,千年難得一見,看吧,又怕眼睛待會兒被摳了。

“衛樹,我媽媽他們撇下我自己走了,我在她眼裏其實不夠聽話,這不是她第一次抛棄我了,她……她以前也丢下過我一次,然後她去了很遠的地方,讓我獨自和一個雖然我很喜歡但卻很危險的人待在一起。”

“但聽話其實一點都不好,只要想要控制我的人才會經常把‘你不聽話’挂在嘴邊,實際上就是為了滿足她的控制欲,衛樹,你說這是愛嗎?應該是吧,只是我不明白這種愛,你不覺得很畸形嗎?”

“是……”

邱寶珠沉浸在自己的碎碎念當中,他知道自己所說的一切,眼前十七歲的衛樹都不會明白,對方只會認為自己是在抱怨何英潔。

“一旦,一旦我脫離她的掌控了,讓她覺得‘你不聽話’了,她就會立刻懲罰我,抛棄我,我覺得這還比不上寵物,也比不上植物,起碼植物沒有按照四季開花,養花人的第一做法不會是把它從盆裏連根給拔出來,衛樹,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少年的臉呈現出一種慘烈的蒼白,他眼中沒有眼淚,綠寶石一樣的眼睛像兩片苦綠的幹涸地。

“我很抱歉。”衛樹的世界人仰馬翻,眼底墨色滾滾,邱寶珠缺的那場雨像是預備下在他的眼睛裏。

邱寶珠心情不佳,想不來那麽多,別扭地看着別處,咕哝道:“你不用給我道歉,這和你又沒有關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