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4
第24章 024
024
那一枚瓷片, 死死抵住鄭蘭漪柔弱的頸項,芊芊道:
“放了金肩。”
“這……”
鄭蘭漪忽然道:“娘娘這般行事就不怕麽,你當知道你就算劫持于我, 也定然無法活着走出皇宮, 反倒會連累你那兩個婢女……”
她毫無一個人質該有的自覺, 臉上驚慌一閃而過,就恢複了鎮定, 溫言細語,循循善誘道:
“娘娘不是想回家麽, 不是還有親人在等娘娘麽, 甘心葬身于此嗎?”
鄭蘭漪如此反應, 倒是令芊芊有些驚訝,本以為是個碰一下就碎了的大家閨秀,想不到竟有如此心性。
一個人,除非曾經經歷過比今日更可怕的事,面對這樣的場景才不當一回事。
但芊芊如何會被她三言兩語所動搖,如今,能夠讓自己待在皇宮的理由已蕩然無存,她要從謝不歸身邊逃離的心, 也變得堅若磐石, 難以撼動。
只是輕笑,“鄭娘子,你不必激我。”
她擡起眼,眸光緩緩掃視過衆人。
被女子那雙秋水明眸掃過的人,無不一陣愣怔, 只覺這位宮妃身上有一股攝人心魄的力量和致命的吸引力,竟叫人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謝不歸的目光, 亦是緊緊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聲音清而柔:“想必鄭娘子并不知曉,從前芊芊在閨中,最愛與人玩的游戲——”
“便是賭。”更多小說關注----公·主·號·橙·一·推·文
“賭金、賭銀、賭華衣、賭佳釀、賭古董、賭玉石……”
謝不歸眼睛微微一閃,不知是否想到了當年,是否想到了當初的那個少女。
想到了她纏着他,與他的那一場賭局。
所有人的耳邊,傳入了一聲輕若柳絮的喟嘆:
“今日,我想賭的,是命。”
“不如我們賭一賭,是我的手快,還是陛下的驚羽衛更快,如何?”
她說着,那瓷片抵在鄭蘭漪雪白的脖子上,倏地劃開一道口子,血珠緩緩綻放,血腥味彌漫在每個人的鼻端。
鄭蘭漪痛哼一聲。
直到這一刻,她的眼中才流露恐懼。
緊貼在動脈的冰冷尖銳,以及那令人渾身發抖的劇痛,都在提醒她。
身後的這個女人不是說笑。
她真的會殺了自己!
“陛下……”驚羽衛緩緩靠近男人挺拔的身影,“可要屬下暗中出手,制伏娘娘?”
他主攻暗器,若是趁其不備發射銀針,刺入宸妃娘娘的手腕,使她失去活動能力,便能解救出鄭蘭漪。
謝不歸擡眼看去。
芊芊用來挾持鄭蘭漪的,是那剛愈合沒多久的手腕。新長出來的皮膚顯得格外嬌嫩,帶着微微粉紅色,仿佛初春的花瓣一般細膩。
傷口雖已經愈合,但那淡淡的傷疤像是縱橫的河流,看一眼便能想象曾經的悲傷與痛楚。
驚羽衛不知陛下為何沉默。
但主上并未下令,他便也不敢輕舉妄動。
只能在旁幹看着。
芊芊自然也沒有放過這驚羽衛和皇帝的一番暗中交流。
不由得冷笑,向來果決狠辣的謝不歸,今日竟這般束手束腳,當真是愛極了他嫂嫂,看來她百忙之中選擇劫持鄭蘭漪,倒是個再正确不過的決定。
謝不歸黑眸冷凝着她,語聲在寒風中顯得格外緩淡:
“宸妃,放了令皎。”
芊芊回以平靜一笑:“陛下,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寒風乍起,随着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芒漸漸沉入地平線下,天際染上了一抹深沉的紫羅蘭色,烏發藍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在庭院中央,夕陽的餘晖在她臉上投下了最後一抹金色的光輝。
本該被夕陽映照得明亮、溫暖的臉龐,此刻卻充斥着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決絕。
她一字一句,對着謝不歸道:
“我要你放了我的侍女,并親自護送我們三人出宮。準備一輛馬車,要快、要安全。撤掉所有驚羽衛。不能有任何追蹤。”
“如果不按我說的那樣做,”她看了一眼瓷片上鮮紅粘膩的血跡,勾唇粲然一笑,真真是那百媚千嬌,奪魂攝魄:
“恐怕陛下這一生,都永遠無法與所愛之人圓滿了!”
這一字一句宛若詛咒一般砸在耳畔,激得謝不歸額角青筋抽動,太陽穴突突直跳。
男人蹙着眉頭,嘴角微微緊繃,始終保持着冷漠的線條,但那輕輕顫抖的嘴角卻出賣了他內心的情緒。
“你就這般,想要離開朕?”
他看着她,輕輕地問。
最後一縷暮色拂過他的臉龐,白玉似的面容在這光影的交錯中變得極為複雜。男人昳麗的長眸被晚霞染上了一層金色,光線被他漆黑的瞳孔盡數吞沒,眼底暗流激湧。
就在他袖下手掌微擡,預備發號施令的那一刻。
一聲:“太皇太後駕到——!”
所有動靜,都随着那個滿頭朱翠,華服加身的老妪的到來,而暫時湮滅:
“皇帝。哀家早就讓你除了這禍害,你卻偏要留着,眼下可好,攪得後宮不得安寧!”
宋嬌蕊攙扶着太皇太後佝偻的身影,冷冷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心中說不出的快意和解氣,好一出狗咬狗,只恨不得這二人一起被宮中侍衛用亂箭射死了才好!
當初太皇太後趁着這賤.人難産,陛下諸事纏身無暇他顧,便瞞着陛下,篡改了那一封冊立賤.人為妃的聖旨。
特命太監于賤.人榻前宣讀,斥她出身低賤,只堪為妾。
殺人不過頭點地,太皇太後這一招卻是誅心,要知道女子生産如過鬼門關,乍一聽聞這般侮辱,說不定直接就死在産房了呢?
誰知賤.人命大,竟活着挺了過來!
只是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今日就是這賤.人的死期!
若能順便将這姓鄭的也跟着帶走……
那才是真真的大快人心!
太皇太後拐杖往地面重重一杵:“皇帝,你還等什麽,還不殺了那妖女!”
景福後背冷汗直冒,彎着腰道:“太皇太後息怒。眼下,鄭娘子還在宸妃娘娘的手中。可不能不顧鄭娘子的性命啊!”
鄭國公手握兵權,若是他的親生女兒死在皇宮,确是一件棘手之事。
太皇太後的目光緩緩地掃視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她細長而銳利的眼睛如同刀片那般落在芊芊的身上,帶着一抹不容忽視的蔑視。
華服老妪緊緊皺着眉頭,眉心擠出一道深刻的印痕,嘴角兩周布滿了歲月的痕跡,終是開了口,聲音沙啞而冷酷,每一個字都如同那冰窖吹來的寒風:
“蘭漪,哀家曉得你受苦了,知還,是哀家最疼愛的孫子,他為國戰死,是我們謝家的好孩子。你是知還的妻子,亦是我們謝家的好媳婦,若你今日有何不測……哀家定會全你身後哀榮。”
聽聞這句話,鄭蘭漪猛地擡起了眼。
“你的父親鄭國公,是大魏最忠誠的将軍,他不會因為你的死而有任何怨言。”
“他明白,家族的榮譽和皇室的利益,遠比個人的生死更為重要。你的父親,會理解這一切。你的犧牲,證明了鄭家對謝家的忠誠,而你父親對大魏的忠誠,也将會更加不可撼動,天地日月可鑒。我們謝家必定不會虧待鄭家,定會為你舉辦最高規格的葬禮,以示謝家的尊重和哀悼。”
“想必,鄭國公也能體諒皇室的一番苦心,是嗎,皇帝?”
一旁的宋嬌蕊暗暗咬牙,眼露急色,不明白太皇太後為何不直接下旨,難道是忌憚陛下?
只要先下手為強,一聲令下,萬箭穿心!
不論是這淫.亂後宮的鄭蘭漪,還是這眼中刺肉中釘的南蠻女都會變成冰冷的屍體!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上龍紋雕飾,眼皮微垂,淡淡道:
“皇祖母。您或許忘了,皇兄生前統帥的數十萬謝家軍,對大魏,對皇兄是何等的忠心耿耿。令皎常與大哥來往軍中,大哥手下的士兵更是對令皎記憶猶深,心懷敬意。”
“若是令皎在宮中遭遇不測,大哥手下的将領們會怎麽想?他們若是心生憤怒和不滿,影響軍隊的穩定和士氣。”
男人的嗓音如珠玉濺落,低沉清冷,從容不迫:
“如今謝家初掌大權,國基尚未穩固,猶如初春之芽,亟待呵護。今天下之局勢,北涼虎視眈眈,野心昭然若揭,時刻準備伺機而動。周邊宵小更是心懷叵測、暗中勾結,意圖聯合起來,對大魏進行挑釁和侵.犯。”
“天下局勢瞬息萬變,稍有不慎,滿盤皆輸。北涼虎視眈眈,鄰邦心懷叵測,國內穩定之基尚未牢固。吾等當審慎行事,懸車束馬,以圖穩固江山,勿使外患內憂,敵寇乘虛而入才是。”
聞言,阖宮上下無不慨嘆,陛下對鄭娘子一片真心。
這一番苦心孤詣的話語,話裏話外都是對鄭娘子性命的百般周全!
唯有陛下身邊之人的景福知道,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陛下這一番話,立場堅定,邏輯清晰,旨在令太皇太後認識到鄭蘭漪的價值,遠遠超過她所設想的籌碼,從而放棄對鄭蘭漪性命的威脅,有所顧慮,投鼠忌器。
如此這般,才能使宸妃性命無恙,保全其于太皇太後的屠刀之下。
等同于是親手把鄭娘子這個人質,送到了宸妃的手上!
真是何其的深思熟慮,何其的涼薄無情,又是何其的深沉柔情……
皇帝稍作停頓。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初冬的空氣中沉澱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道:
“令皎的安危,不僅關乎家族的榮譽,更關乎社稷之安穩。絕不可因為一時的權宜,置國家未來于不顧。令皎,決不能成為犧牲品。”
果不其然,太皇太後眉頭舒展,略作沉吟:
“皇帝說的在理。”
“只是,謝家與南照王室,有那不共戴天之仇。宸妃的存在,到底是對謝氏滿門的侮辱,對皇族的挑釁。”
在說這些話時,老人的眼中沒有一絲憐憫,只有冷酷的算計和對權力的掌控,讓人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
仿佛在她眼中,無論是鄭蘭漪、還是芊芊的生命,不過是一粒塵埃。而她所代表的家族榮譽和複仇意志,才是不容侵犯的存在!
芊芊早已厭煩這對祖孫話語中的推拉和機鋒,她挾持着鄭蘭漪,抓着她緩緩地退出了在水閣。
金肩而翠羽也及時地跑到了她的身邊。
滑稽且戲劇性的是,在場諸人竟無一人,敢輕舉妄動。
唯恐傷了鄭蘭漪的性命,觸了皇帝的逆鱗。
突然間。
“不好!有刺客!保護太皇太後!”
宋嬌蕊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誰想到竟然還有亂子!驚羽衛反應極快,迅速跟那些從屋檐上、廊庑處冒出來的黑衣人打鬥起來。
兵器相接聲,驚叫聲,腳步聲亂成一片。
宮裏怎麽會有刺客?
芊芊驀地想起路過禦花園時,那些濃妝豔抹的影子——百戲團的人?!
“抓住他們!”
“陛下,太皇太後暈過去了……”景福走到男人身邊,低聲道,“宸妃娘娘性命當是無礙,陛下無需憂慮。”
謝不歸黑眸微沉。
太皇太後?
不,這個行将就木的老人即便與謝家那些老臣有所聯手,都不配作他謝不歸的對手,他真正的勁敵,從始至終只有一個。
男人的下颚線條緊繃,清瘦的輪廓在怒火中顯得更加銳利。他的薄唇緊閉,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和決絕。
手指緊緊攥成拳,指骨間發出咯吱的響聲,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
他深知,他真正的勁敵,是那一道潛伏在暗處的身影,而那人,時刻在與他進行着一場看不見的較量。
從百日宴的歡歌笑語,到如今她一步步地從他身邊悄然遠離,他與那人之間有過的交鋒已經數不勝數。
他的內心充滿了憤怒,難道今日她是有備而來,對他說的那一番話、做的每一個舉動、看他的每一個眼神。
都是在騙他。
為的便是與那人裏應外合,逃出皇宮,永遠離開他?
……
宮門緊閉,火光照夜。
“追!人往這邊去了,陛下有令,務必要将宸妃娘娘帶回!”
“是!”
芊芊早就在半路丢開了鄭蘭漪,那女子似乎被打擊過度始終緊閉嘴唇一言不發,連驚羽衛匆匆趕到她身旁,反複詢問她芊芊的下落,她也一聲不吭不作回應。
待穿過一座涼亭,芊芊停下步子:“不行,三個人目标太大。”
“金肩,翠羽,我們分頭跑!”
三人對視一眼,靈犀在心,二話不說便分散 了開來。
翠羽身姿小巧靈動,金肩有傷在身卻因武藝不凡,動作還算迅捷,二人相互扶持配合,很快甩開了追兵。
而那些來追她的驚羽衛,自然是那大頭,可芊芊也不是毫無應對的辦法,她被監視那麽久,也算知道了驚羽衛的一些習性,專挑宮中的生僻小道走。
那些甬道蜿蜒曲折,如同迷宮一樣錯綜複雜,可誰知道後邊那個驚羽衛就像是餓狗盯上了骨頭,怎麽甩也甩不掉!
“娘娘。”忽然,一只手從拐角伸出,把她扯了過去。
少女白生生的小臉出現在面前,細細的眉,眼睛用藍色綠色的眼影描摹出蛇般的神秘妖冶,她穿着一身小太監的服飾,二話不說開始解衣裳。
又是她?!
芊芊不免心生警惕: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這般幫我們。”
少女嘻嘻一笑:“唔……春聲喜歡金風哥哥呀。”
“你在說謊。”芊芊冷靜道,“你步伐穩健輕盈,絕非一般女子,分明有武藝在身。能出入長門宮暢通無阻,說明你在皇宮有內應——”
“說,你到底是誰?”
“不愧是王女,竟然騙不過您的法眼。”
随春聲終于收起那嬌俏的笑模樣,肅聲道:
“屬下乃聖壇第八代護法,碧蛇仙姬随春聲,拜見王女!”
聖壇?
芊芊忽然想起,這聖壇,不僅是南照國內一座宏偉的建築,更是一個莊嚴神秘的機構。
它獨立于王室之外,卻又與國家的祭祀民生息息相關。
是南照國民心中的聖地,也是國家精神的象征。
壇中共有四大護法,每一位都身懷絕技,他們的上級,便是未來會成為大巫的少祭司。而聖壇真正的主人,則是南照之主——擁有至高無上地位的南照王!
芊芊作為南照王唯一的後人,自然也是他們的主人。
“你是兄君的人。”
“正是。少祭司智慧過人,縱橫捭阖,早已算出今日王女會有此難,遂飛鴿傳書,令屬下候在此處接應。”
她擲地有聲道:“金肩娘子,是君上為您設下的第一重保障,屬下則是那危急關頭的,斷後之策。”
芊芊想到那群挑起亂子、分散驚羽衛兵力的黑衣人,邊脫下衣服邊問:
“百戲團,全都是兄君的人?”
“非也。百戲團,是千真萬确的百戲團,不過混入了三兩個聖壇之人罷了,畢竟真亦假時假亦真,正如那眩術,倘若全是裝神弄鬼又有誰會相信呢?”随春聲一邊穿上芊芊的衣服,戴上銀飾,一邊道,“唯有這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才能騙過所有的人,不是嗎?”
二人換衣完畢。
“王女,若您成功返還南照,請替屬下,祭拜先王女。”
随春聲欠身一禮,正是聖壇之人對王族的最高禮儀。
芊芊道:
“你不同我一起離開。”
“保護王女安全撤離,是屬下的第一職責,”少女脆聲道,“至于其他……碧瑩會守護王女。”
當那條小青蛇滑膩冰冷的身體纏上手腕,芊芊的第一感覺不是緊張和悚然,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她道:
“碧瑩會凫水麽?”
“王女可不要小看了它,待王女入了水,便知它妙用。”
銀鈴般的笑聲灑落,随春聲轉身奔去,裙擺搖曳,銀飾嘩嘩發出清脆的響聲。
芊芊收回視線,從另一條路奔往荷花池。
碧瑩率先潛入水底,它通身的鱗片竟然如燈燭一般,在水下發出幽幽的淡綠色的光。
青蛇如同一個引路者,在水中悠然游弋,優雅地扭動着身體,時不時回頭,似乎在邀請芊芊,
芊芊毫不猶豫地跳進水中,碧瑩在前方緩緩游動,光芒在水中蕩開一道一道波紋,指引着前行的道路。
來到水下,潛入上回摸索到的那個密道,穿過幽暗的水底,很快便來到水上,四周漆黑無人,唯有碧瑩是唯一的光源,似乎不僅是她的引路者,更是她命運的守護者。
再穿過一片片水草,繞過一塊塊岩石,最終來到了一個更為隐蔽的洞口,這個洞口被水草和苔藓遮掩。
碧瑩在入口處停了下來,繞着芊芊腳邊游了一圈,它的光芒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明亮。
仿佛在告訴她,自由離她,觸手可及。
“走吧。”
盡管腳踝被鋒利的水草,和那不規則的岩石割傷了許多口子,她卻眉頭都沒皺一下。
一彎腰,鑽進了密道,繼續借碧瑩的光前行。
-
天邊泛起魚肚白,那本是沒過小腿的水,逐漸到達腰間。
水越來越深,直至沒過頭頂。
碧瑩不知疲倦地在前方游着,如同一盞青燈照亮了幽暗的水底,芊芊憋着胸腔那口氣,繼續在這初冬漸冷的水中潛行,靈活如一尾游魚。
-
“陛下,人抓到了,抓到了!”
聞言,謝不歸立刻起身,視線中剛映入那女子的身形,便遽然動怒,一腳将那驚羽衛踹倒在地。
“廢物!”男人聲音清冷,卻滿是恚怒。
驚羽衛被當胸一腳,踹得伏地吐血,面帶驚惶地不敢吱聲,不解明明已經完成了任務,陛下卻要如此!
“陛下……”
那被綁了雙手的少女忽然擡起臉兒,一雙與芊芊相似至極的月牙眼,朝男人眨了眨,“民女難道不比宸妃娘娘年輕貌美?”
謝不歸面寒如鐵。
景福在一旁,暗暗心驚。
這幕後之人是何等的可惡,竟然用一個與宸妃相似至極的少女換走了宸妃,這對心性一向高傲的陛下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和嘲弄!
仿佛在說陛下,朝秦暮楚,人盡可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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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覺寺,一處僧廬,朝陽漸漸升起,金色的光芒灑遍大地,河邊,一人正在垂釣。
說是垂釣,其實不過是擱了一個釣竿、一個竹簍在水邊。
人卻倒在躺椅上,修長的腿交疊着,一夜好眠。
這是個身姿修長的少年。身穿一襲紅衣,鹿皮革帶束腰,點綴有寶石和羽毛。臉上戴着一張黃金面具。
那面具只有一半,遮住了少年的眉眼,露出那線條優越的鼻和唇,明淨如雪的下颌。
面具兩側呈打開的飛羽形狀,雕刻出根根分明的羽毛,在羽毛兩端垂下長長的、雪白的流蘇,于清晨微風中輕輕搖曳。
少年嘴唇紅潤,天生向兩邊翹起,像是無時無刻都在微笑一般,溫潤可親,風情萬端,惹人遐思。
一只通體黃色的鳥兒,款款飛落于少年手邊,它歪了歪腦袋,綠豆大的眼兒好奇地在他手邊張望。
少年食指和拇指微微并起,白皙的指尖,不輕不重地攥着一枚黑色的棋子,那棋子襯得他皮膚極白,鳥兒跳了幾步,紅紅的喙啄了啄少年手腕上那一枚黃金手镯,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饒是如此,少年仍未蘇醒。
他的身側擺着一座棋盤,隐藏在菩提樹濃密的綠蔭之下。菩提樹乃是常青樹,縱使時值初冬也仍然綠意盎然。
棋盤的另一側,坐着一位僧人,他中年樣貌,手裏正拈着一顆白子,對着膠着的棋盤苦思冥想。
棋盤上有一爐香,當那一線香燃到盡頭,香灰剝落的瞬間,和尚款款落下一子,撫掌大笑:
“破了!”
“哈哈哈,此局破了!”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那一刻。
“嘩啦”——
破水而出的聲音清脆而響亮。
河水如鏡面般的靜谧被突然打破,泛起了層層的漣漪,水珠四濺的輕響,如同珍珠灑落玉盤,是生命力的宣告,水的柔情與空氣的自由交織,在這個初冬的早晨顯得格外動人。
“恭喜。”那少年分明不曾睜眼,更不曾起身,卻仿佛對四周發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他唇角微微揚起,懶洋洋地、慢悠悠地吐出這二字。他牙齒潔白,嘴唇紅潤,如初綻的玫瑰那般,形成一個溫柔的弧度。
岸邊生着冗雜的水草,擋住了芊芊前進的方向,只能繞道而行,尚未尋得這上岸的法門,一只戴着黃金手镯的,修長骨感的手,便伸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水珠順着她長長的眼睫滴落,墜落在他白皙的掌心。
芊芊擡眼。
紅衣少年蹲在岸邊,一只手撐着腮,一只手則悠閑地遞出來給她。
紅唇輕綻,聲音裏帶着抹溫潤可親的笑意:
“瞧瞧,這是誰家的小魚兒呀?”他如此狡黠、充滿着鮮活的少年氣兒,“怎麽跑到本君的塘子裏來了?”
他瞥了一眼旁邊空空如也的竹簍:“罷,反正一晚上都沒什麽收獲。”
“本君就勉為其難,收下你這一只迷路的小魚兒好了。”
“兄君。”芊芊低嘆出聲。
見到巫羨雲,她并無太大的意外,只是驚訝于少年竟然又換了一張面具,還把那雙标志性的藍瞳露了出來……實在是太招搖、太獨特……太漂亮了。
她自水中擡起濕漉漉的衣袖,正欲與他手心交握。
一抹碧綠的影子從她身畔,“呲溜”一下竄了出去。
“碧瑩!”
只見,碧瑩身姿敏捷,一個閃身爬到了少年的肩上,細長蛇身一弓,水珠四濺,如離弦之箭般,目标明确地朝着那正在桌上梳理羽毛的小鳥兒竄去,在空中劃出一道翠色的弧線。
那黃色的小鳥兒驚慌失措地撲棱翅膀,試圖逃離,卻被碧瑩一口咬住了尾巴。
它尖銳地鳴叫一聲,被生生拽了許多羽毛下來……紛飛如花,一根兩根……
那些羽毛像黃色的雪花一樣在空中飄舞。
看到這一幕,芊芊“噗哧”一聲笑了,終于伸手,握住少年略顯僵硬的手指,借他力氣上了岸。
巫羨雲收回手,撣了一撣方才被碧瑩蹭過的肩膀,那裏一抹濕痕,撇着嘴唇,自言自語地說:
“早晚捉了這玩意兒炖湯喝。”
說着,他袖袍一揚,忽然拈了一枚雪白的藥丸在指尖,遞給芊芊。
“這是赤陽丹。有暖身之用。”
芊芊接過,想都不想便放進口中,竟如糖丸一般,甜甜的入口即化。
還帶着一股醉人的花香。
巫羨雲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完,指尖一動,身姿優雅挺立,如同鴻鹄展翅那般,褪下身上那一襲鮮亮紅衣,披在芊芊纖瘦的雙肩。
溫暖包裹而來。
芊芊詫異一瞥,見少年僅着一件雪白單衣,更加顯得腰細腿長,烏黑的長發編成小辮柔軟地垂至胸前,他彎着腰盯着她的眼睛輕笑:
“凍壞了咱們的小王女,蝴蝶媽媽可是要降下神罰,懲治在下的。”
芊芊攏了攏衣袍,胸口一股暖流劃過,“兄君等我許久了嗎?”
巫羨雲直起身子:“嗯……是我們小王女的話,等多久都不算久哦。”
一道含笑的男聲突兀插.進:
“施主這棋局倒是精妙。”
正是那坐于棋盤前的和尚,他指着棋局,慨然長嘆:“便是連和尚我,都給算計了進去,從這一局棋開啓,到施主候得佳人歸,恰好夠和尚我,解開這一局珍珑棋局啊!”
“大師棋藝精妙,巫某佩服。”
“哪裏哪裏,施主運籌帷幄,才更叫貧僧敬佩。”和尚起身,負着手,搖了搖頭,“和尚我還要去照顧園子裏的藥草,便不叨擾二位敘舊了,告辭。”
說罷,轉身離去。
芊芊這才看到那一爐,剛燃盡不久的香。
一點猩紅未滅,難不成……
芊芊也忍不住搖頭:“兄君,你又貪玩兒了。”
她與他自幼一起長大,哪裏不知道巫羨雲的所作所為,必定是把這一切當成了游戲,而游戲勝利的标志便是——
營救她出宮!
記得小時候他們經常在王宮裏舉行游嬉的活動,兄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尤其是那種需要對時間進行精準把控的游戲,兄君幾乎都是穩操勝券,他有極好的感知和反應能力,最擅長的便是在有限的時間內作出決策,精确地規劃資源分配、利用環境,來解決謎題、或是完成探索。
兄君身上這種玩世不恭、還有不論發生什麽情況都能淡定如斯,是她學不來的。
從小到大都很想戳破這種淡定試試看呢……這般想着,她扯了扯外衣,指尖突然如輕盈的蝴蝶一般直奔少年的面具而去。
就要去揭下那黃金面具,一窺他隐藏的神秘——
然而少年的反應出乎意料地敏捷,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觸碰到面具的那一刻,他以一種幾乎不可能的速度,側身一躲。
輕巧地避開了芊芊的“偷襲”。
手在空中劃過一個空蕩蕩的弧度,只能感受到那流蘇,如同水流般從指尖逝去的觸感,她擡眼,那耀眼的黃金面具,依舊穩穩地戴在少年的臉上。
她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對他的反應速度感到既驚訝又欣賞。
“芊芊。”巫羨雲站得有些遠,他聲音帶着一絲戲谑,還有無奈,“你又如此。”
每次她都手癢,想要摘他的面具,但是每次都失敗。
“唉!就不能讓我看一次嘛。”
“這都多少次了,你還躲我。”她垂下眼,輕輕地抱怨着。
“一百九十二次。”他忽然說。
“什麽?”
“你每個月都要摘我面具兩次,從八歲,到十六歲,月月不落。”他的聲音柔得像一縷風,“加上今天這一次,剛好一百九十二次。”
芊芊看了看手心,并沒有因此氣餒,而是更加堅定地說:
“等着吧,總有一天我會看到你面具下的臉。”
少年微微一笑。他生着一雙貓兒眼,眼尾天生上翹。
一雙瞳子呈那純淨的蔚藍色,靜靜注視着女子,如同深海裏起伏的潮汐。
少年突然長腿一邁,朝她走來,一雙藍眼睛,迷死人不償命地朝她眨了眨:
“面具下的臉,只給……”
芊芊屏息。
“只給本君的新娘子看。”
他說完,滿意地看着女子一臉吃癟的表情,忍不住肩膀一抽,哈哈大笑起來。
少年雙手籠在袖中,長身玉立,烏黑的辮子随着笑聲在胸前輕輕地一起一伏,他站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身後是漸漸升起的朝陽。他的笑聲如同清泉般純淨,又像是夏日的陽光充滿活力,随着笑聲的擴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輕松愉悅起來。
就連那正在與鳥兒纏鬥的碧瑩,也松開了尖尖的牙,扭頭看着巫羨雲,口中嘶嘶地伸吐着鮮紅的信子。
芊芊歪頭,瞧着這樣的少年,輕嘆道:
“卻不知誰有這個眼福了,能成為我們英明神武的少祭司的未來娘子呀?”
巫羨雲忽然止住了笑聲。
他輕輕地垂下了眼睛,那雙藍色的瞳孔,宛如潮起潮落的海洋,随時間的流轉而明暗變幻。
少年的睫毛長而濃密,像是海浪的邊緣,随着每一次眨眼,輕輕拂過眼睑,若那海風拂過波濤,帶起層層的漣漪。
慢慢地,他擡起眼,目光輕緩地落在了芊芊身上,卻又似乎穿過了她,投向了更加遙遠之處,那溫柔而明亮的深藍色瞳孔,似在訴說着潮汐的過往。
芊芊卻在這一刻轉過身,錯過了巫羨雲眼裏這一絲情緒的變化,她步伐輕快而急切,心思全然不在周圍的人和風景上,因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兄君,快走吧,還要去跟金肩她們會合呢。”
手腕倏地被人攥住。
少年的指尖如潮水一般冰涼,在她回頭的瞬間,他嘴唇一抿,若無其事地松開了手。
芊芊疑惑:“怎麽了?”
陽光灑在少年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腳尖一動,朝她緩緩走近。
少年面具後的目光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情感,在她好奇地探尋過去的時候,又垂下了眼眸。
他緩緩地單膝下跪,動作優雅而流暢,膝蓋輕觸地面,仿佛這是這個世上最理所當然的事。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芊芊袖子下的手,目光低垂,專注而莊重。他另一只手的指尖有光芒在閃,芊芊定睛一看,赫然是一枚蓮花尾戒。
“怎麽把這個帶來了?”
她難□□露出驚訝。
巫羨雲垂着臉,沉默地托起她的手,捏着那戒指,緩緩地推向她纖細的小指,抵達她小指的最底部。
須臾,少年的聲音和微風一同吹向耳中,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輕柔而悠長:
“莫要再把你的東西弄丢了,芊芊。”
莫要再把我,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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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紛飛,寒風刺骨,一名驚羽衛從屋檐下的陰影中飛快步出,即将踏上禦書房的臺階。
寒意侵入骨髓,冷意如同刀子般割着他的皮膚,一片雪花在他玄黑的衣襟上融化,留下濕痕。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盡量使自己形容整潔,再去面聖。
驚羽衛輕手輕腳地推開門,一股暖流迎面撲來,但禦書房內的氣氛比外面的風雪還要冷冽。
今年西北突降暴雪,房屋被雪壓垮,田地被冰封,牲畜無處覓食,人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整個地區陷入了一片混亂和絕望,而皇帝此刻正與臣子商議赈災對策,交談已至尾聲。
帝王左側,從上到下依次是刑部侍郎魏觀、欽天監項微與,以及各部年輕的臣子,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緊迫和憂慮。
皇帝修長的指節輕叩桌面:
“便依魏卿之策,速調國庫物資,派遣軍隊與官員,即刻前往災區,全力赈災,救民于水火。”
魏觀起身:“微臣遵旨。”
男人白衣金冠,長身玉立,清淡如水的目光緩緩掃過臣子們,最後才停留在驚羽衛身上。
驚羽衛深吸了一口氣,邁步向前,跪在帝王靴前。
他凝重道:“屬下無能,阖宮內外都已搜遍,未能發現娘娘的蹤跡。”
皇帝眉頭微微一皺,但很快又恢複了面無表情。仿佛對這個消息并不在意。
他冷漠地揮了揮手,示意驚羽衛退下,準備繼續商議朝政,謄寫诏書。
驚羽衛猶疑一瞬,咬牙,終是再度上前一步,聲音低低道:
“陛下,娘娘體內尚存餘毒未清……若是下月十五前還尋不到娘娘,不能及時解開那蠱毒,恐怕……”
話未說完,皇帝的臉色驟然變得無比冷峻,如同被霜雪覆蓋的湖面。
他一沉默,屋內的空氣便仿佛凝固一般,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就在驚羽衛頭皮發麻,暗暗懊惱後悔于自己自作主張之時,皇帝平靜的聲音從頭頂落了下來,帶着不容違抗的威壓:
“去找。”
男人聲線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帶着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但倘若細聽,便會聽出他聲音裏隐隐透出的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極力壓抑着某種強烈的情感:
“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掘地三尺,把整個邺城翻過來。”
“也要給朕把她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