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30
第30章 030
030
慈安宮
“咳咳咳……”茶盞碎了一地, 皇太後長孫氏靠着床頭,咳得厲害,貼身嬷嬷給她順着心氣兒。
“太後娘娘息怒……”
長孫太後拂開嬷嬷的手, 看向對面的人。
早在皇帝頒下那, 宣鄭國公家眷進宮的旨意時, 她便明白了一切。
她是長孫氏精心培養的大族之女,長孫一氏世世代代在朝為官, 不論是大桓還是大魏,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她深居簡出, 卻也不是那對國事一無所知、不明利害之人。
“你終究……你終究還是要對鄭家動手了。”長孫太後顫手, 要指那道雪白的身影,臨了又放了下去,她咳得太厲害,不得不用手壓着心口。
皇帝修長的手端着蘭雪茶,長睫覆眼,輕輕地呡了一口。
此茶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山窗初曙,明亮清澄。
茶湯裝在素瓷之中, 雲霧緩緩缭繞, 如秋月霜空,氤氲着男人如詩如畫的眉眼。
謝榮侍立君側,看着這名義上的母子,對峙的一幕。
謝榮是二房唯一的兒子,說來也好笑, 他亦是半路撿回來的謝家血脈。是以,謝榮對這位堂兄, 頗有同病相憐之慨。
但皇兄素來冷漠,也不是很稀罕他那點兄弟情誼就是了……
謝榮忍不住看了太後一眼。
長孫氏素有賢名,對待皇兄這個非親生的孩兒,盡到了嫡母該盡的責任,平日裏小輩們都是很尊重她的。
她待他們,從未如此急赤白臉過。
只見,華服婦人氣得渾身哆嗦,眼球暴突,只差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罵了。
“今日,可是你兄長的忌日!咳咳咳……你竟要在你兄長的忌日,對他的妻兒、他妻子的母族動手……”
大抵是見男人冷漠如冰,不為所動,長孫氏的聲音弱了下去,變成哀求:
“淨生……算母親求你,你……至少留穆王世子一條性命!”
“他還那麽小,是知還唯一的骨血……也是母親在這世上,最後的一點慰藉了……”
謝榮袖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出。
若皇兄鐵了心的要動鄭家滿門,那甭管這穆王世子謝悠然,是不是他的親侄子……
他都是一定要斬草除根的!
要知道,前車之鑒的顧家,滿門皆死。
沒道理輪到鄭家,便是例外了。
長孫太後企圖動之以情:“皇帝,你年幼時,性子孤僻,知還和令皎都待你極好。知還教你騎馬射箭,帶你出門放紙鳶,令皎也時時陪伴在側,每每給知還繡的護膝都有你的一份,難道這些情誼,你都忘記 了嗎?”
謝不歸放下茶盞,眼底噙笑看了過來,輕聲道:“淨生自不敢忘。”
這笑容,看得長孫氏再度重重咳嗽起來:“哀家知道你是皇帝,你要平衡朝局,要獨攬大權……鄭國公手握重兵,你非除不可……”
自古以來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已不是罕事,作為帝王,他如此行事,可見膽識和魄力,但若是作為一個人,未免太過于冷血。
謝榮道:
“太後娘娘,還請容小臣說上一句。這朝堂之上,以叔父為首的一群老臣盤踞,他們頑固守舊,腐朽不堪,彼此勾結,結黨營私,形成了一股強大的舊勢力,固守着過時的觀念和利益,其中不少都是手握兵權的武将,于我大魏江山絕對是弊大于利。而皇兄要做的便是瓦解這股勢力,扶持新的勢力。以寒門出身的刑部侍郎魏觀為代表,他們充滿活力,思想開明,是國家新鮮的血液,要讓這些人逐漸在朝堂獲得話語權,與老臣們形成抗衡。”
“如今,時機已經成熟,除掉鄭國公收複兵權,這是皇兄必走的一步棋。”
“若哀家記得不錯,鄭國公,是最初擁護你上位的臣子,”長孫氏皺着眉,“若你如此做,豈不叫天下人指摘、唾棄?”
“鄭國公,确實曾經是謝家的盟友不錯,”謝榮道,“如今卻成了皇兄執掌大權,俯瞰寰宇的絆腳石。”
長孫氏不語,她也感覺到皇帝的決心,不容動搖。
……但是這一切都有些早了。謝榮本以為至少還要再等上半年。
是什麽,使皇兄提前了計劃?
謝不歸終于開口:“今晚就是鄭國公凱旋的日子。朕欲在春禧殿設宴。”
他眼裏浮現淡淡的興味兒:“母後不若猜猜,最後活着走出來的,是兒臣,還是母後的親家公。”
“你、你……咳咳咳!”
長孫氏被他一激,重重地咳嗽着,幾乎要把一整顆肺給咳出來,嬷嬷忙用痰盂接住,卻不敢流露出半點不滿。
長孫氏想不明白,當初謝明覺引着這個小仙童般的孩子回到家中,她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歡得不行,便與長子一同養在膝下,為何卻是養虎成患?
慶功宴,慶功宴,說白了就是一場鴻門宴!
是“杯酒釋兵權”,還是讓春禧殿的臺階,遍布鮮血……
謝榮暗暗揣度,皇兄下旨,将鄭國公的家眷接進宮中,這一步看似是對鄭娘子的厚愛,實際上卻是扣留人質!
到了這一刻,謝榮才知曉就連鄭蘭漪,都極有可能是皇兄的棋子。
只是從什麽時候起?難道是從皇兄,決心接過這位子開始……
鄭娘子又是為何,答應與皇兄合作,甚至奉上全族的性命?
如果說這是對皇兄的深情……謝榮不寒而栗,忍不住想搓一搓手臂的雞皮疙瘩。
但同樣,今晚這一局,也将兇險無比。
表面上看似皇兄占據了上風,實際上卻隐藏着巨大的禍患。
一旦鄭國公覺察到皇帝的意圖,或者提前得知消息,決定抛棄家人,直接造反。
那麽整個局勢将迅速失控,皇兄的計劃将面臨徹底的失敗!
這場權力的博弈,皇兄的每一步都走得驚險無比,仿佛是在拿整個江山作為賭注……他必須在宴會上巧妙地平衡各種力量,既要确保鄭國公不會反抗,又要避免激化矛盾,導致更大的沖突。
謝榮有預感,這場宴會無疑将成為決定大魏命運的關鍵時刻,也将成為朝堂上權力鬥争的高.潮!
皇兄若能成功收回兵權,自此,江山永固,将再無人,能撼動這位開國帝王的權力!
待皇帝起身,阖宮皆跪:“恭送陛下。”
“太後娘娘。”謝榮彎腰道,“這幾日便讓小臣替皇兄盡孝榻前,為您侍奉湯藥吧。”
他伏低做小,看似恭敬,但是誰不知道這謝榮,就是皇帝用來監視皇太後,以及這慈安宮衆人的棋子。
一旦有誰敢出去通風報信,下場,只有一個字。
死。
……
午後,芊芊躺在貴妃椅中小憩,閉着眼享受着片刻的寧靜,直到一陣輕微的觸感打破了這份安寧。
起初她以為是窗子沒關緊,溜進來了一縷寒風,但很快她感到一種細小而冰冷的觸感在手背上游走。
睜眼,看到一條小青蛇,正沿着她的手腕緩緩爬行,口中發出細微的“嘶嘶”聲。
碧瑩?
芊芊屏住呼吸,朝外看了一眼。
伽藍正在指揮宮人搬挪着花草,謝不歸雖給她遷了宮,但被她以擇床睡不着為理由拖延了幾天,她打聽過了,椒房殿離天子的寝宮極近,也就說明防衛更加嚴密……
能拖就拖着吧。
碧瑩身體細長,緩緩地在她手腕上纏繞,把自己盤成了一條青色的臂钏。
它昂着頭,伸吐着鮮紅的舌信,突然一顆珍珠從它的嘴裏落了出來。
芊芊連忙伸手接過,用絲絹擦了擦,發現這顆藍色的珍珠上,有一道細小的裂縫,她輕輕一捏,珍珠“咔”的一聲一分為二,裏面藏着一張小小的紙條。
打開來,上以南照文字書着:
“三日後,逐鹿亭一晤,兄有要事相告。”
——兄君并未離開?!
忽然想起今兒一大早,在宮人那聽到的議論,什麽別國使臣,設宴接見……
然而,當她有意關注此事時,那些宮人又一窩蜂地散開了,不肯同她透露半分。
難道說這使臣,便是兄君?
他說要守護她,果真不是空話……
至于解藥“道尋常”,芊芊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機會打探它的下落。
自從出過卻死蟲那件事後,太醫院不再對她開放。
她要進去,那太醫令便一板一眼,要她拿皇帝的手谕來,否則不讓她尋藥。
皇帝看似對她傾盡寵愛,實則常常讓她感到窒息和不痛快,舉步維艱。
若不是懷着目的接近,換做以前的她待在這個男人的身邊,恐怕早就被憋瘋了。
蒼奴就從來不會讓她有這種感覺。
一邊想着,一邊撫過身下光滑水潤的皮毛,這一件銀貂狐裘,是謝不歸送她的。
若她別無所求,只想做金絲雀,天子寵妃,想必會過得極為舒坦,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日子。
可是經歷了那人的涼薄冷酷,又如何能全心全意地相信,帝王有情?今日宸貴妃,焉知來日會不會就是那階下囚。
“陛下。”門外傳來恭敬的聲音。
芊芊一驚,下意識往旁邊看去,小青蛇已然無蹤,唯有皮膚上冰冷的觸感提醒着她碧瑩的來過。
芊芊立刻将那枚珍珠并紙條,扔進了旁邊的火盆裏。又從懷裏取出一枚烏黑的藥丸,二話不說吞入口中。
一只修長的手拂開珠簾,珍珠瑪瑙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萦繞不散。
擡起眼,看到謝不歸欺霜賽雪的臉,和一身妥帖整潔的白袍。
他的到來,帶着一股冰寒之氣,屋子裏的暖香似乎都被這股寒氣給沖淡了。
芊芊還沒來得及從貴妃椅上起來,那人便步至身前,陰影籠罩。
“陛下……”她笑着坐起身,忽然被他一把攬了過去。
身畔宮人立刻低頭。
她的臉挨到他精美的腰帶,感受到了金玉的質感,堅硬而寒冷。
同時,她還能聞到他身上的香氣,清冷薄荷香夾雜一股厚重的旃檀香味。
在這後宮,還能頂着皇帝壓力禮佛的,恐怕只有。
皇太後。
他剛剛見完他的嫡母,來找她的?
伽藍簡直就像是那翻版的景福,極有眼力見兒地拍拍手,立刻,宮人魚貫而入,開始擺膳。
大多都是她愛吃的食物,其中以藥膳居多。
布置完一切,伽藍便帶着宮人們退下,臨走時還關上了門。
一場膳用完,天已快黑了,連燭光都變得暧昧起來,他擡起眼,定定地看着她。
“陛下。”芊芊錯開視線,“莫忘了與臣妾的約定。”
她在提醒他,不處理好鄭蘭漪的事,便不能近她的身,與她合歡。
“朕今日接見了南照使臣,”他手指在桌邊叩動,忽而低聲道,“愛妃想見他麽?”
“陛下是說……”
“巫羨雲。”
她像是才知道此事,微微一怔。
她站起身來,走到他身畔,挨着他坐下,“陛下若不想我見,我就不見。”
他低眼瞧她鬓發,和那白軟的耳廓:“朕問的是你,想不想。”
芊芊還未回答,忽然被他攬過,抱坐在了身上,背對着他。
“為什麽。”謝不歸緩緩靠近,頭擱在她頸側,呼出來的氣息清淺,低聲呢喃,“你明明回到了朕的身邊,朕卻覺得如此不安,像是下一刻你就會從朕的身邊消失……”
芊芊一僵。
男人的語氣難得流露出脆弱,手卻突然挑開了她的系帶,滑進她腰間,一下子就讓他的話變得毫無信服力。
他手有些冰涼,指腹在她腰上皮膚輕輕揉捏着,很色.氣的舉動。
可是,他的表情清淡無欲,如那座上神佛,讓人聯想不到那方面。
“陛下都封臣妾做貴妃了,臣妾如何會想不開,連這潑天的富貴都不要,離開陛下?”
她扭也扭不開,幹脆去捉住那在她腰上作亂的手指,側過臉去,輕輕吻他光潔的下巴。
見他依舊冷淡,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便拉着他那有些冰涼的手,緩緩向上,隔着小衣,扣住那起伏山巒。
盈了一手的軟膩酥香,謝不歸喉結上下滑動得厲害,都說男人一旦血往下/流,便會神昏意亂,思考不能,謝不歸自也不能免俗,他思維被阻,随着掌心溫度的升高,他那被寒風吹得有些冷白的臉,湧起一絲紅暈。
漸漸地,不再是她引領着他。他不容抗拒地接過了主動權。
甚至不滿足隔靴搔癢,一用力,扯開了那薄薄的布料。
……
似閑庭信步于那果園中。
手中緊握着那剛剛采撷的紅潤果實,輕輕地觸碰着,時不時,用略帶薄繭的手指環繞而過,感受着它表面的溫度與紋路。
仿佛輕輕一擰,這枚紅果便會從枝頭脫落,落入他的掌心。
芊芊不過低頭一顧。
便紅着臉移開了目光。
都怪這裏面溫度太高她穿得薄,那布料什麽也擋不住,凸顯出來的指節格外清晰。
耳邊傳來男人低沉喑啞的一聲:“想吃。”
“……”芊芊忍不住道,“下/流,”
他卻似乎喜歡她這樣罵他,在她耳邊極下/流地喘了一聲。
這一聲極為好聽,整個耳朵都酥酥麻麻的,一下子就來了感覺,但芊芊決不能承認。
直到這一刻她才曉得不論男女,食色性也,很難有人不迷失……
突然,芊芊渾身一顫。
她飛快地擡手,按住謝不歸另一只手。
那一只修長冷白的手,正放在她的裙腰處,她今兒這一身是上衣下裙的款式兒,中間用來連接的裙帶已經被他的手指如蝴蝶穿花般,極為靈活地解開。
裙是百褶裙的樣式,由前圍向臀後。
一旦被他的手……
選擇跟他回宮那一刻她就知道,身為妃子,與皇帝擦.槍.走.火,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決不能到那最後一步。
芊芊自知對身子的掌控力還沒有到收放自如的地步,萬一出現身體違背意志這種事……
她閉上眼睛,任由自己往後倒去。
“嗚……”她哼道,“好疼。”
“怎麽了,太重了?”
那人把她松開,改為摟住她肩,卻見女子緊閉雙眼,額頭一茬一茬地冒出汗珠,她張着唇,似是想要呼救,但聲音卻哽咽在喉嚨裏,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她的身體也在輕顫,如同被抽去了骨頭那般癱軟下來。像是體內的力量在慢慢流失,謝不歸手掌覆在她的額頭上,一驚。
“芊芊?芊芊,卿卿,你怎麽了?”
這一聲失了他往日的鎮定,分不清究竟喚的是芊芊還是卿卿。
“傳太醫!快傳太醫!”謝不歸扶起她,将她緊緊抱進懷裏,慌亂不加掩飾,“不要怕,不要怕,我在這裏……”
芊芊臉白若紙,汗水涔涔,指尖顫抖着捉住他的衣擺,終于是顫顫巍巍地吐出字:
“疼……”
“哪裏疼?嗯?”謝不歸吻胡亂地落下,在她鬓發、額頭、鼻尖,最後又落在她的鬓邊,似乎覺得這樣能讓她輕快一些。
她不說話。
于是他手臂用力,抱着她大步走向床榻:
“別怕,太醫很快就來。”
-
禦醫上了年紀,為芊芊把完脈,便跪在了皇帝腳邊,男人聲音微緊:
“宸貴妃得了什麽病?怎會突然疼得這般厲害?”
禦醫眯着眼,捋着花白的胡子道:
“回陛下,娘娘雖有氣血虧虛之症,但依老臣看,以藥膳調理數月即可,不是什麽大病,突發這心痛……”
禦醫捋胡子的速度明顯變快了,手指抖動不停:“陛下恕罪,臣醫術不精,實在不知娘娘這心髒絞痛,是何症狀……”
謝不歸并未動怒,看了虛弱的女子一眼,難道是那情蠱提前發作了。
可今日并非是十五,不該……她臉上也并未出現那藍花痕。
“陛下……”一道微弱呻.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謝不歸手探入被中,一摸,這被衾居然濕透了,她竟像是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肌膚更是冰得厲害,他不禁靠近把她抱入懷中,想用體溫來溫暖她。
然而她的痛楚并未因此而減輕,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不斷從蒼白的臉上滑落,濡濕了他大片衣袖。
男人臂間是她如雲的烏發,他長指撩開她汗濕的發絲,見那張小臉白得吓人,檀口微張,喘.息道:
“我……會不會死?”她聲音越來越弱,仿佛随時都會随風消散……
“不會,你不會。”謝不歸低聲道。“有這長命鎖在,你不會死,你會長命百歲在朕身邊,陪着朕。生生世世。”
“陛下诓我,”芊芊輕笑,“陛下從不信神佛,卻信這長命鎖麽……”
“蒼奴……”
這一聲出來,謝不歸驟然緊抱住她,仿佛想替她将所有的痛苦攬入懷中,聲音竟啞了,“嗯。朕在。”
“陛下可不可以放了……随春聲他們。”
“我知道……擾亂宮禁……是死罪……”
“可是我不想讓你再沾殺孽,”她哽咽,“我的蒼奴,明明是那般良善的人……”
他沒有多想便說:“好,朕答應你。”
男人擡了擡手,窗外黑影掠過,驚羽衛領命而去。
“多謝陛下……”
他道:“你我之間,永遠不談謝這個字。”
她蒼白一笑,眼睫輕阖,他忽而就慌了神,捧起她的臉:“別睡,別睡。”
竟是那般哄勸的口吻,“乖,不要睡……”
她卻一點一點卸了氣力,指尖滑落。
“巫羨雲。”
他突然道:“朕讓巫羨雲來。”
男人聲音緊繃,低着頭,薄唇若有似無地碰着她的臉,把那些淚痕都一一吻去,溫熱的氣息盡數灑落,“讓巫羨雲來替你看看,好不好。”
芊芊沒想到他竟然願意讓兄君來給她診治。
一怔,倏地反應過來。
不,決不能露了破綻。她所服的這枚藥丸,雖能假造出急病的症狀,就連醫術最好的禦醫都查不出端倪,但他的敏銳和洞察她是知道的。
此問更不能回答,萬一謝不歸是在詐她……
索性繼續呻.吟,裝作痛到聽不清他在問些什麽。
謝不歸嘴唇顫抖,吻,愈發慌亂地落下,連呼吸都失了往日的克制,只怕此刻有人說要用他的命續她的,他都會毫不猶豫。
禦醫突然道:
“觀娘娘此症,極有可能,是某種毒素所致。或許是老臣才疏學淺,此毒,是老臣平生未嘗見過之毒……”
蒼老的聲音裏充滿了不确定。
他身畔有那作為副手的太醫,出聲道:
“陛下,小臣鬥膽進言,要使貴妃娘娘病痛全消,為今之計,恐怕唯有、唯有……”
“說!”
男人聲音彌怒,卻又極力地壓到最低,像是怕驚碎了懷中的女子。
那太醫伏倒下去。
“請出皇族至寶。道尋常!”
太醫知曉,這道尋常乃是皇室之中代代相傳的寶物。大魏取大桓而代之,此寶如今便封存在國庫之中。
這本是專為帝王所準備。
若天子遇到急病或是身中劇毒,這便是江山社稷的最後一重保障。
就連芊芊,都屏住了呼吸。
卻聽見男人有些艱澀的聲音:“可還有,旁的法子。”
那老太醫立刻接過,膽戰心驚道:“老臣、老臣可給娘娘施針……但這金針之術不敢保證藥到病除,卻能為娘娘緩解病痛……”
“陛下。”突然,景福匆匆走近,“春禧殿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完畢,您可要現在動身?”
謝不歸不動。
直到懷中人輕輕道:“陛下,去吧……”
芊芊閉着眼,今日苦肉計敗,未必不能另尋辦法,口中道:
“臣妾一定好好的,等着陛下……”
謝不歸又在她額心一吻,捋她發絲到耳後,眼睛極深:“朕很快回來看你。”
他想了想,道:“今晚事畢,朕便告訴你,一切……你一定要等着朕。”
皇帝走後。
“誰許你自作主張的,”
給芊芊施完針,大約以為她已熟睡,老太醫回身輕聲斥責副手道,“那道尋常雖是神藥不錯,但皇族之中,早已無此寶!”
那副手一驚:“怎麽會?”
老太醫便一五一十地道來,當初,宋氏皇族還未覆滅時,這道尋常便落入了謝家之手,後來似乎是用來救了一個人。
那人當時中毒已深,沒有這一味神藥,必死無疑。
“救的是誰?”
誰,竟能比天子的性命,還要重要?
老太醫捋着胡子:“對方具體是何身份,我也不甚清楚,只聽說,此藥救下的……”
“是一個女子。”
“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
誰都沒注意到,床榻邊上,那只皙白纖細的手,猛地抓緊了身下的墊褥。
上邊細小的青藍色血管纖毫畢現。
芊芊一顆心,重重地沉入谷底。
身懷六甲的女子。
最後一絲希望,就這般猝不及防地,被碾碎得徹底。
千算萬算,竟沒算到,能救她性命的藥,竟被謝不歸用在了鄭蘭漪的身上!
此刻便是假病,也要成真的了,她感到一股強烈的不适湧上心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胃裏翻騰,一股惡心的感覺迅速蔓延開來。
她試圖深呼吸,平息這股惡心感。
這種感覺卻越來越強烈,不斷在心中徘徊。
那被他手所撫過的地方,都泛起了強烈的疼痛,讓她止不住地微微發起抖。
謝不歸,你還真是。
從不讓我失望!
……
在水閣
不遠處,隐隐可見燈火輝煌,歌舞聲和絲竹盛交織在一起,傳至耳中。
鄭蘭漪靜靜地坐在窗前,她的目光透過支摘窗,似乎在遙望那熱鬧的場景,神色卻是平靜而淡然。
她的身側,有一婦人正搖着撥浪鼓,逗弄着懷裏的嬰兒,
“這孩子生得倒是極好,長大了定是個美男子。”
小莊氏擡眼:
“蘭兒,母親聽說到現在,陛下都未曾召幸于你。”
“不是母親說你,你這已經成過婚的婦人,就算再嫁也輪不到什麽好婚事,倒是會累了你妹妹的婚事。”
“也別怪母親的話說得難聽,這人各有命,穆王他,就是沒那個騰雲成龍的命啊……”她苦口婆心地勸說,“趁陛下如今還對你有幾分心思,你就當好好把握住機會。”
“母親的意思,是要女兒效仿大桓的公主,去爬皇帝的床麽,母親莫不是忘了,陛下是知還的弟弟,便是我的小叔子。”
莊氏想不到她話說得這般直接,面露幾分尴尬,她并不是個能很好掩飾自個兒情緒的人,“你這說的什麽話,那是天子,能與凡夫俗子一樣麽。”
見鄭蘭漪眉眼平靜,不為所動,小莊氏微惱,她将嬰孩交給那新來的乳娘,低聲道:“為何你就不能清醒一些,穆王已經死了,你便是一直念着又有何用?一個死人,什麽都給不了你。”
鄭蘭漪看着她,忽然道:
“小姨母。我母親屍骨未寒,父親便将您迎進了門,若女兒記得不錯,您懷妹妹那一胎時不足十月,乃是早産。”
小莊氏心虛道:“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提他做什麽!”她想不到鄭蘭漪一直都知道,她竟然什麽都知道。
鄭蘭漪眼底劃過一絲笑意,“母親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也怪不得母親能說出這般不知羞恥的話。”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就連坐在梳妝鏡前的鄭酥衣都轉過頭來。
見嫡姐被扇了耳光,她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繼續拿着那珍珠耳環,在耳垂邊比劃着。
忽然,她看到了一支白玉簪,雕成蘭花樣式兒,伸手去拿。
白露顧着這頭卻顧不了那頭,急道:“小娘子,不可,不可,這是穆王送給我家娘子的定情信物!”
鄭酥衣眼珠一轉,忽而拉過白露的手,用簪子狠狠紮進她的掌心。
少女背對着母親和嫡姐,肆意流露出狠毒的眼神,“你一個賤.婢,敢管到我頭上,我父今夜便會被封為一品軍侯,掌百萬雄兵,你敢管我的事,信不信我讓我爹把你丢進軍中做妓?”
白露吃痛,又被威脅,縮起肩膀落淚,再不敢勸。
小莊氏惱極:
“你這孩子怎麽就聽不進勸,你看那宸貴妃,是陛下龍潛時的發妻,男人發跡了有幾個念着糟糠之妻的,她人老珠黃的,竟還得了貴妃之位,想咱們陛下也是個念舊的,”
“你去服個軟,跟陛下提一提那些舊情,要獲恩寵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她語重心長道:“那宸貴妃,母親也瞧見過,瘦成那樣,是個福薄命短的,定不好生育,哪裏像你誕下了悠然這個大胖小子?光這一點就不知強出那宸貴妃多少倍,就是你這清高的性子,實在要改一改!”
“男人嘛誰不喜歡溫柔小意的,你平日裏端着架子,還能讓男人多看一眼,但這閨房之事就得伏低做小,讓男人得了趣味,才能對你撒不開手去。”
“母親說得是,”鄭蘭漪用帕子蘸了茶水,緩緩地擦拭着臉上的紅.腫,噙笑。
小莊氏見她臉上一派溫順,便也笑開了,招呼道:
“酥衣來,你到現在還沒給你長姊請安,像什麽話!”
鄭酥衣不情不願地走上前,“長姊。”
“蘭兒,往後你若當了娘娘,可不要忘了提拔你妹妹,你們姐妹兩個在這宮中,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來日你們,不論是誰誕下龍子,都是咱們鄭家的榮耀,”小莊氏拉過女兒的手,蓋在鄭蘭漪的手背上,“而那宸貴妃,若有你們姊妹聯手,不足為懼。”
“母親……”鄭酥衣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聞言羞紅了臉。但陛下那般的容貌風姿,京中未嫁的女子誰不肖想。
鄭蘭漪卻并無多少感觸,看着妹妹,
鄭酥衣擡頭,卻發現這嫡姐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那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件死物。
可不過片刻,鄭蘭漪的眼神就變了,變得一如既往的溫和:
“母親,女兒讓你們帶的東西,可有帶來?”
鄭酥衣臉上,一絲慌亂閃過,甩開了鄭蘭漪的手。
“那是自然,”小莊氏招呼着自己的貼身嬷嬷,“來,把東西給蘭兒。”
白露聞言,悄悄往那處看了一眼,瞳孔驟然緊縮。
只見嬷嬷拿出來的,是個方方正正的盒子,由陶瓷做成,表面雕刻着精美的紋路。
鄭蘭漪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個盒子,仿佛對她來說,這就是她的全世界。
居然是。
骨灰盒……
鄭蘭漪抱着盒子,眼底終于浮現出了幾分溫柔,她臉輕輕貼在上邊,似乎在感受着誰的呼吸和心跳那般,但很快,她臉色倏地一變。
“不對……”她打開蓋子,死死盯着裏面的東西,臉色變得無比慘白,“這是……什麽?”
小莊氏道:“蘭兒,蘭兒,你聽母親說,這真的不是母親故意的,是來時的路上下了大雪,馬車颠簸,一不小心就摔了……”
鄭酥衣插/嘴道:
“母親!您何不同長姊說實話?原本,長姊要鄭家偷偷藏匿姐夫的骨灰,就已經犯下大錯,居然還要咱們帶着它進宮……這多不吉利啊,萬一讓陛下知曉,豈不是要怪罪我們鄭家不懂規矩,肆意妄為,更甚至,懷疑咱們有謀反之嫌?”
“所以,”鄭蘭漪突然開口,眼神極為平靜,“我夫,如今在何處。”
鄭酥衣打了個寒戰,只覺她這話問的,像是穆王未曾戰死,還活生生站在她們面前似的!
小莊氏道:“俱都灑了。街上都是雪,人來人往的,眼下便是去尋,也怕是尋不到了。”
挫骨揚灰,萬人踐踏。
無法形容鄭蘭漪臉上的那抹笑,那根本不是活人會有的笑容。
她坐在暗處,低聲呢喃:“母親。這真的是我給你們的最後一個機會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最後的機會?”
鄭蘭漪像是終于解脫了那般,她輕松地露齒而笑,根本不像一個大家閨秀,她将骨灰盒随手擱在一邊,笑得眼下淚痣都卷入了雪白的皮膚中,她笑夠了,才看着外邊的天,一字一句說:
“知還啊知還,你真是這個世上最蠢、最壞的人!你若有父親的一半智慧,有父親的一半忠誠,如何會落得今日這般下場呢?”
“父親啊,他對大桓忠心耿耿,那宋氏皇帝一聲令下,他便嚴守規矩,哪怕是在你最需要援手的時候,他也未發一兵一卒。”
“那時,父親就是大桓最忠誠的臣子,堅守着君王的沒一個命令,哪怕這些命令讓他失去為國盡忠的機會,也誓死,不曾變節,難道不可敬,不可嘆嗎?”
“只可惜,大桓亡了,謝家人成了新的統治者,父親又以同樣的忠誠,為新帝東征西戰,無怨無悔,他的忠誠和努力,終于要有回報了,高官厚祿、大權在握……”
“今夜過後,父親即将獲得他夢寐以求的一切。”
“最後,最後,不得好死的只有你,”鄭蘭漪捂嘴輕笑,淚流滿面,樂不可支,“只有你啊!”
“你這一生,拼盡全力,卻未能得到你最想要的,甚至連睜眼看一看這世間,都不能了,”
“無論是前朝的臣子,還是新朝的功臣,都得到了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至于你,”她流着淚,冰冷地看着那同樣冰冷的骨灰盒,“從生到死,都只是別人成功路上的一塊墊腳石罷了……”
說罷,她擡手打翻了盒子,任憑裏面的污泥和雪水玷污了她的裙擺。
她看着震驚不已的小莊氏:“母親,我是否從未對你說過,”
“我最厭惡的,就是你那故作天真的眼神。”
“你瘋了,你敢對母親不敬!”
鄭酥衣沖上來要打,卻被鄭蘭漪一把甩開,跌倒在地,捂住膝蓋疼得呲牙咧嘴。
“啊——你們想幹什麽?”
外邊突然響起尖叫聲,緊接着是一聲聲沉重的靴子踏地聲,和那甲胄兵器相擊聲。
“快,扣押所有鄭家人,陛下有令,一個都不許走脫!”
粗犷的聲音自門外響起,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間刺穿了小莊氏母女的心。
空氣中血腥彌漫,頃刻之間,小莊氏從座位上滑落在地,鄭酥衣吓得立刻哭了出來,至于鄭蘭漪。
她居高臨下,睥睨着這對抱在一起,如同喪家之犬般瑟瑟發抖的母女,勾唇一笑:
“鄭家完了。”
但我鄭蘭漪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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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門宮
芊芊臉色雪白,倦怠地靠在那靠枕上,長長的眼睫一顫:
“外邊什麽動靜?”
伽藍道:“不過是些潑皮賊子,在鬧事罷了,想必已經被陛下解決了,娘娘不必擔憂。”
什麽品種的潑皮,敢在皇宮裏鬧事?
而且她壓根就不會擔憂謝不歸。
芊芊合眸,冷冷的不加理會。
還有七天便到十五月圓夜,解藥是徹底沒戲了。
難道她就要這般羊入虎口了麽。
不,不。
她寧願活活疼死,也絕不叫謝不歸得逞!
芊芊忽然看向那燃得正旺的火盆,不論是珍珠還是紙條早已化為了灰燼,她眼底光影明滅,讓她的臉色看上去頗有幾分詭谲。
“娘娘有事,但可吩咐奴婢。”
伽藍小心退了出去,走到庭院中,視線裏忽然映入一道雪白的身影。
“陛下。”
為何……不進去?
謝不歸長身玉立,雪白的袖袍被風掀起,他眼眸微垂,骨節分明的手中緊緊地捏着一枚銀簪。
這簪子是他解決完鄭國公那些人後,特意去明鏡司取回來的。
上次芊芊就是吃了這裏面的紅色藥丸,不僅臉上的印記消退,那心痛的症狀也緩解了許多。
只不過,以防萬一,他把裏面的藥拿去太醫院,讓人驗了驗。
耳邊響起片刻之前,禦醫的那番話——
“此藥丸中含有紅花,乃是 極為強效的避子藥,有一定的毒性,只毒性微弱,少量服用并無大礙,”
“卻不可長期或過量服用,容易導致終身不孕。”
她那兄君給她的,根本不是什麽緩解心悸的藥物。
而是,避子藥。
她寧可自損,也要服用此物。
可見那什麽想要把孩子重新生一遍,什麽願随他回宮,陪伴于他。
都是騙他的。
……
拔步床前,帷幔低垂。
男人徐徐步來,坐到了床沿,烏黑的發絲落下,在白玉似的臉頰邊輕輕飄動。
他修長的身影被燭光勾勒,投在白帷之上,随着燭火的搖曳,時而拉長,時而收縮,飄忽不定,猶如鬼影幢幢。
“你回來。”
“究竟想要什麽。”
說着,謝不歸冰涼的手撫到女子的脖頸,指尖在她的肌膚上,若有似無地輕撫。
他知道,只要稍微用力,這細弱如花莖般的頸項,就會徹底折斷。
與片刻前死在他手心的人,無絲毫差別。
謝不歸淡然地想着,眼底的嗜血和戾氣還未散去。
感受着她頸側那突突直跳的脈搏,謝不歸無比清楚的知道,她的生命就在他的掌下,在他的一念之間。
芊芊緊緊閉着眼,呼吸加快,睫毛不斷地顫動。
突然,一條雪白纖細的手臂從被子裏伸出,順着他的胳膊,一把掣住男人那嚴絲合縫的衣領,猛地将他拉近。
她趁其不備,把人拽倒進柔軟的錦被之中,然後一個翻身,騎在他的身上。
她的動作極快、極準,一點也看不出重病之人的虛弱和乏力,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一雙手快如閃電,緊緊地捂住了男人的脖子!
女子鬓發散亂,藍紫色的裙擺在他腰腹處散落開來,如同開到荼靡的薔薇,膝蓋,更是抵在他的致命之處……
那十根細白的手指,死死地扣着那截冷白的脖頸,迎着男人昳麗的眸。
她低垂着眼,淡淡地說,“若我說,我是來殺死陛下的,”
“陛下,相信麽?”
謝不歸一眨不眨地盯着身上的人,凸起的喉結在她掌心猛烈地上下滑動,
他重重地喘.息,白皙的額頭上根根青筋虬結暴突,指尖戰栗不止,眼尾生.理性地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