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教堂驚魂

第20章 十九、教堂驚魂

她一直記得在上海弄堂裏發生的事。

被人販子綁了,也不知在一輛驢車裏颠簸了多久,後來又換了一種颠簸方式,胃裏翻天覆地的攪動,耳邊又被風呼呼刮着,鼻端送入的是濕濕糊糊的水汽。

從陸路到水路,也不知要把自己送往何方。

她想盡辦法求生,裝嘔吐裝虛弱,用前世小說和影視劇裏看到的橋段,一一去試,竟當真被她覓得了生機。

趁人不注意,看守松懈時,從船上一躍而下。

幸得沒忘記游水這種本能,在水裏好不容易辟出一條路,恍恍惚惚地一路游上了岸,到了內陸。

命都差點去了半條。

不過往後經歷的種種,讓她覺得,保住這條小命着實不容易。

她不再叫許恒楓,而是流浪兒。

旁人喊她“喂”,也有人叫她“小東西”,客氣一點的會叫聲“小孩子”。

“小孩子過來,給我跑個腿。”

她知道要憑借這具身軀茍活下去,要麽就幹活換錢,買吃的。

如果沒錢,就去搶,去騙,去偷,去打。

因為她曾守着現代人的文明底線,但差點餓死,也差點被同樣是乞兒的人給坑死。

越是貧瘠之地養出來的人,搶奪資源越是兇狠,越不講生存法則。

眼下,自己這具身軀就像羔羊一樣羸弱,不過她不怕,她有的是辦法訓練自己像老虎一樣兇狠,像狐貍一樣狡猾,也像豹子一樣敏捷。

為了活下去,她穿過硝煙和死人堆,剃了光頭,放粗了聲音,模糊了性別和年齡,把心境訓練得像一只獸一樣。

直到她遇到了蠱婆,蠱婆看到自己的第一面就說: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轟然若響雷炸開在頭頂,她不自覺流下了眼淚:那我該怎樣才能回去?

癡兒。蠱婆淡淡一笑,你既已來此數日,此在便是安在,又何須找回頭路?

接着又點她,上善若水,有朝一日你會遇到一個人,她像姊姊,像媽媽,像婆婆,像所有女人綜合在一起的化身。

或許那時,命運會有轉機。

她恍然若有悟,決意跟在蠱婆身邊,仿佛跟着她就能找到命運的掌紋。

但蠱婆卻再也沒跟她提起過命數的玄機。

從此她便成了真正的乞兒,直到,重新遇見她,知道了這個跟水中花酒吧裏月份牌上的女子生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叫簡毓華。

被毓華擁入懷中的那一刻,感受到她肌膚的柔軟,而鼻端則被一陣淡淡花香充盈。

頓時想起自己剛來這個世界時收到的第一份好意,那散發着幽香的銅钿,雖然為了活命這幾個銅钿都花光了,但那種香氣卻始終萦繞在她心口,久久不散。

上善若水,大概說的也是她。

這女人果然把自己當成小兒,梳頭,穿衣,打扮,教學……甚至還給自己取了個小名,願時時歡顏。

她在這個世界苦苦掙紮着活下去,就是為了還恩人一份恩情。

因為來時,她的心已寒枯。

可在這個女人身邊待了一陣子,竟慢慢變得貪婪起來,依偎在對方懷中總會做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她看到一片澄澈無瑕,波平如鏡的湖面,下面有透明的花瓣随着波浪在絲絲搖曳。

而毓華也在水底下,沖她仰臉一笑,柔聲呼喚:常歡,你來了。

所有的水中花在那一剎那全部綻放,如同無數水母在毓華的身周起舞。

常歡在夢中笑出聲來:啊,原來你就是水中花呵,我可找到你了。

“曾經我無惡不作,差點淪落到險境,被海海人生的風暴吞沒;

卻因遇見你,如光照進生命的裂隙。

你的出現,如一縷甘泉,令我無懼前途艱險。

你的美,與你的好,如我收藏的寶藏心情,舍不得送出去,

卻又想向整個世界大聲宣告,齊聲贊頌這是奇跡……”

“Amazing grace,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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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華穿着文明新裝,宛如女學生款款登臺,上半身是寬大短袖的青布衫,下身着過膝黑色長裙,在舞臺中央緩緩開場。

她身周流淌着一股清寧宜人的氛圍,像一朵夜海棠,靜靜綻放在月光下,獨自芬芳。

接着,她從懷裏掏出一把口琴,伴着琴聲,幕後開始流瀉出另一個女聲。

一個低沉雄渾,帶着一種含混磁性的女聲,但在哼鳴時,又呈現為一種嬌憨的中音區聲線。

短發長裙少女常歡出場了。她就像一朵半綻的花骨朵,帶着幾分靈動嬌俏,可她的聲音卻醇厚,沙啞,襯着少男氣的寸頭,竟顯出一種性別颠倒的魅惑。

臺下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而常歡的吟唱卻也跟排練時有所不同,毓華發覺她的哼鳴都是即興的,選擇的音符似乎按某種和弦規律往前推進,但又時不時帶着打破章法的勇氣。

像一只自由的小鳥在她心裏撲棱着翅膀,唧唧叫着。

可是很好聽。

毓華聽着聽着也不自覺地放肆吹起口琴來,用一種鮮活的、未經排練的調子。

她不知道,或許過幾年後,在上海聽到時,才明白這叫做爵士樂。

在臺上的常歡聽得毓華吹奏的口琴曲變了個曲風,不由望了她一眼,眼神中滿是驚喜。

《奇異恩典》雖然是首氣勢磅礴的大歌,可轉換了調子後,卻顯得俏皮起來。

臺上,她們身軀微微擺動,對舞着,像一對燕子剪着春風搖尾,空氣裏滿飄着快樂、雀躍的因子。

這些快樂因子,像種子,悄然播撒到臺下觀衆的這一片心田上。

吹動了田地下蟄伏已久的活物,迫不及待地要紛紛破土而出。

那歌聲裏藏着把攪人心的活鈎子。

坐在下方的馮督軍微微側身,對一旁的老徐贊道:“這簡直是主的奇跡。”

見老徐沒聲響,一對眼睛直勾勾盯着臺上,馮督軍不覺笑了笑,“你太太倒是有兩下子,英文也很純正。你這是金屋藏嬌啊。”

老徐反應過來,忙低頭對馮督軍道:“督軍說笑,賤內獻醜了。”

“日後教會排演活動,讓你太太多多參與啊。剛好幫幫老三,她一個人忙不過來。”說着馮督軍轉頭看看坐在身旁的陳三姨太。

陳三姨太正在生悶氣,因為她發現身周的士兵雖囿于軍紀不得不正襟危坐,但神情顯然為臺上的這對姊妹深深迷醉。

哼,這簡毓華故意裝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倒挺會讨男人喜歡的。

丈夫問話,陳三姨太也不得不轉過頭來,妝出一臉友善的笑意:“那我當然樂得撿這便宜了,就只怕毓華妹妹不願意。”

“怎麽會?若督軍和夫人提攜,自然樂意效勞。”

“如此甚好。嗯,那個小女子是何人?”馮督軍又指着臺上的常歡問道,“是你之前說的那孤女?”

“正是。她叫許常歡,身世甚是可憐。我和賤內有心想收養她。”

老徐一臉憐惜,馮督軍感慨道:“沒想到你竟有這份慈心,殊為幸事。”

“也算我和這孩子的緣分了。唉,亂世漂萍,孤兒良多,也未必能一一照應。不過,我沒想到這孩子有把好嗓子,倒能為督軍宣傳福音略盡綿薄之力。”

馮督軍拍拍老徐的肩膀,一臉欣慰:“有心了。”

老徐笑笑,便不再說話了。他知道參與此次教會活動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甚至可以說遠超預期。

毓華大放光芒是意料之中,卻沒料到常歡平時瘦瘦弱弱一個女孩子,一上了臺居然像燃了一捧爆竹。

仔細打量常歡,雖仍是孩童的身軀,但已有了玲珑的曲線。

眉眼也較上個月長開了不少。

絕對的美人胚子,還需要歲月催熟。

再看她和毓華站在一起,兩人走位頗有默契:

時而錯身掠過,時而前後交疊,時而左右張望。

目光交錯間,眼神流動,宛轉含情。

至于嗓音:一清亮,如黃鹂出岫;一低沉,如蛟龍游海。

就像一支樹丫上生了兩朵完全迥異的花,各有各的好看。

剪掉任意一朵,剩下的那朵仿佛就失去了一半的光澤。

只有配在一起,湊成一雙,才能點活彼此的花魂,相互映襯,熠熠閃光。

老徐的瞳仁不自覺放大了,驀地憶起那天常歡試裙時一幕。

她枕在毓華的肩頭,像一只幼獸無限依賴睜眼後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主人,是母親,更是唯一的信仰。

這種依戀脆弱的神氣跟她平日眼神裏的疏離厭倦迥然有異,讓他心裏驟然一跳。

一直覺得,自打來了西北,家裏的氣氛總是怪怪的,她們姊妹倆像是有說不完的話,成天黏在一起,搞得自己反像個外人一樣。

而此刻她們在臺上看上去心心相映,更印證了他的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念頭。

心頭兀然落下了一片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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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歌聲正酣,當衆人淪陷于這般天籁時,幕布後忽然竄出了一個教士,手裏拿着燭臺,腳步慌慌張張的。

一旁的牧師皺了皺眉,剛想給那教士比手勢讓他退下,誰想那教士目光往臺下一溜,定準在第一排的馮督軍臉上。

他驀地把燭臺往臺下一扔,蠟燭的火碰到講經臺兩側的帷幕,立刻燒起來,一時全場皆驚。

就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前,這教士從懷裏掏出一把槍對準馮督軍,大喝一聲:“馮元翔,納命來!”

言罷,砰砰砰三聲響,子彈直沖臺下馮督軍呼嘯而去。

頓時,教堂內一片騷亂,人們争相逃竄,婦孺尖叫,桌椅相撞…腳步,槍械,聖器打翻的聲音全部混雜在一起,彙成了一支宏大的教堂奏鳴曲。

就在這混亂之際,毓華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二話不說向着常歡撲了過去,将她緊緊擁在懷裏。

确認了将這具小小身軀藏進自己懷中後,盡管自己也慌得身子不斷打顫,她還是對着常歡耳畔,反複念叨:“別害怕,有我在,別害怕,有我在。”

懷裏的常歡也本能地伸出雙臂反抱住她,和她緊緊相貼,反用柔和的口吻安慰她道:“我不怕,你也別怕。”

聽到常歡的聲音,毓華的心莫名安定下來,低下頭的那一刻,她們同時對望彼此,發現對方的瞳仁裏只映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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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暗殺者打出三槍後,立刻棄槍逃走。

兩旁軍官沖上去,很快包圍住那教士,一陣搏鬥後便将他拿住了。

教堂內漸漸恢複了秩序,燃起的火也被澆滅了。方才事發突然,已有不少軍眷逃到了教堂外,而留在教堂內的衆人亦駭異地四下張望。

“督軍沒事吧?馮督軍!”七嘴八舌地有人發問。

“我沒事了。”躺在地上的馮督軍喘了口粗氣應道。

方才在暗殺者開槍的瞬間,人群中飛出一道黑影撲向馮督軍,抱着他滾到地上。

因此他除了摔疼,一點事都沒有。此刻馮督軍緩慢地要爬起身來,卻發現剛剛救了他一命的人趴在他身上一動不動。

伸手一摸那人的肩胛骨,滿手都是血。

再一推,對方仰面翻倒在地上,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致泰?!快,快喊軍醫來!”馮督軍大聲叫喚起來。

毓華一驚,循聲望去,這才發現,原來剛才拼死救下馮督軍的竟是老徐。

他,中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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