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狗 你穿紅的好看
第13章 小狗 你穿紅的好看
奉安天氣寒冷,十月裏又下了幾場雪。
長更巷原來是薛家的祖業,如今都歸薛照所有,一排寂寥的空屋子,沒挂門匾無人應門,實屬人跡罕至的地方。落雪之後沒有打掃,屋頂上厚厚一層,積雪快要把門堵住。
薛照身兼數職,多數時候是住在宮裏直房,辦公方便。偶爾回到長更巷,也是來去匆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間屋子,小時候倒是愛東跑西鑽,但兩三歲時的許多事早就記不得了。
此次回京他反常地将什麽都放在一邊了,甚至沒進宮向梁王複命,一直閑在外宅裏。
偌大的宅子裏,除了薛照,就只有個上了年紀的啞巴嬷嬷,安靜得很。
瓦上積雪如着缟素,院子裏也是滿地素白。
院有古柳,冬季裏葉片瑟縮地打着卷,柳梢垂至結冰的水面,方圓不過一丈的小池塘凍得結實。
薛照素衣單薄,站在柳下。
一只毛發蓬松渾身雪白的獅子狗在他腳邊跑跳磨蹭,露着一口尖牙汪汪叫着。
薛照懶懶地看狗一眼,目光又挪回結冰的池面。
“凍住了。吃兩天素也好。”
“汪汪!”小狗搖着扭成圈的尾巴,仍是又蹭又叫。
“饞狗。”
薛照朝水塘裏扔一顆石子,讓凍結的冰面綻開裂紋:“韓姨,拿魚竿和凳子來。”
老嬷嬷原先是梁宮女官,随着章臺郡主馮獻柳來到薛家,有個孿生姐妹陪侍梁王親姐馮獻棠——也就是如今衛國王太後,去了衛國,多年前亡故了。因為是宮裏來的人,當年薛家獲罪,她未受牽連,一直撫養照顧薛照至今。
韓姨能聽不能說,有了年紀但耳朵靈敏,薛照一喊的同時就過來了。
她雙手快速地比劃了幾句,面帶焦急地指向大門位置,但薛照置若罔聞轉頭便走。
韓姨面露難色,卻又無可奈何,眼見小狗也颠颠地跟了上去,随後卧室大門關閉。
梁王敲了一陣門無人應聲,直接推門踏入,薛照正躺在床上擁被而眠。
室內沒燒地龍,和室外一個溫度。
白衾白衣,安靜地卧在一隅。
“觀應,孤聽說你病了,不放心便親自來看看。現下好些了麽?”梁王身着朱紅大氅,從雪裏走過滿身寒氣。
薛照聞聲起身行禮:“臣偶感風寒,怕過了病氣給王上,所以不曾回宮複命。謝王上挂念,臣已經大好了。”
“此處又沒有外人,舅甥之間何必多禮。恢複了就好。”梁王伸手托着薛照小臂扶了一把,沒讓他實在跪下去,“讓你南來北往辛苦奔波,也是累着你了。”
薛照不着痕跡地後退:“為王上盡職是臣的本分。”
梁王瞧着一身白衣的薛照,相對而立兩人身上都帶着寒氣,但他沒追究薛照明知自己前來卻不迎駕的罪過,也沒提起王陵之人之事,只是笑着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給薛照披上,擡手讓人落座。
“也唯有觀應能讓孤舒心了,那兩個不成器的都不如你能解孤煩憂。”梁王讓薛照在身旁坐下,就如平常長輩一般說話寬和,“這樁差事不易辦。藥王谷與陳國皇室親厚,裴家的行蹤向來隐匿得極好,自從上任谷主離世,新任谷主性格孤傲怪癖,十年間藥王谷裴家幾乎銷聲匿跡。此次你能将裴楚藍請來奉安,孤的頭痛或許可以根治了,你是大功一件。說吧,想孤給你什麽賞賜?”
朱紅的大氅厚實細密,罩得人有些喘不過氣,薛照要摘:“裴氏師徒的行蹤是王上查知,二人願意前來也是因為王上誠心,臣不敢居功。”
“你這孩子……好好穿着,瞧你病得都瘦了一圈,臉色也不好看,別再凍着。”梁王将他按住,拍拍肩膀,“孤一看見你,便想起了早逝的妹妹,實在是心疼。”
薛照垂眸,濃密的眼睫将目光遮得晦暗不明,他薄唇微動卻到底沒有接話。
“孤手足不多,遠嫁衛國的姐姐雖是一母所出,卻不如你母親同孤親近。孤和章臺是一起長大的。那時孤出身低微,前途未蔔。獻柳失去了同胞哥哥,也很可憐。我們算是相依為命,彼此愛護。孤歷經辛苦繼了位,原以為可以讓她苦盡甘來,她卻去得那樣早,是孤沒有照顧好她,想起來也是一樁傷心事、遺憾事啊……孤看見你就如看見她,想把什麽好的都給你,又怕外頭有人參奏,反而讓你受指摘。總要名正言順,讓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才是真正對你好。”
薛照眼底動了動,心下已猜到後面是什麽。
“——觀應啊,孤王的身體關系梁國安定,所以尋醫問藥之事沒讓老二老四知道,唯有你是孤信得過的,孤的安危性命都交托給你了。如今也不好因此事明着賞你,若是你休養好了,眼下有一樁小案子,全權交由你處置,完事正好一并獎賞——觀應是否願意啊?”
薛照擡眼迎上梁王目光,不問何事,而是道:“王上是想讓我以司禮監的身份辦事,還是緝事廠?”
司禮監管內務,緝事廠跑外差,前者比後者讨人厭得更不明顯些,但兩處的差事都一樣不好辦。
梁王道:“既是全權,自然是由你便宜行事。無論司禮監,還是緝事廠,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有你,才是孤的心腹所在。”
薛照道:“臣疾病初愈,怕是力有不及。王上覺得季逢升堪用,可以讓他再為王上效力。”
梁王與薛照久久對視,最終沒把話挑明,只字不提南方之事:“旁人當然不可與你相提并論。觀應啊,孤的頭疼起來如刀劈斧鑿,你忍心看孤為雜事煩憂,如此痛苦嗎?”
薛照沉默不語。
“觀應啊,孤早早給你取了字,比老二老四還早,孤是真喜歡你。因為你是獻柳妹妹的孩子,孤最寵愛的就是你。因為你與孤血脈相關,即使你犯錯,孤也可以原諒。你是個聰明孩子,孤希望你好好的,以後不要再識錯、用錯人了。孤的良苦用心,你明白嗎?”
薛照垂下冷峻的眉目,言語平靜無波:“臣謹記王上教誨。王上厚愛,臣萬死無以回報。”
梁王欣慰點頭:“觀應啊,這就言重了。你年紀還小,受人蒙騙也正常,但你要記得孤才是你最親近、最該信賴倚仗的人。你是孤看着長大的,孤待你比親子還信任,不要讓孤寒心,更不要讓親者痛仇者快啊。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為了不值當的人折損自己的身子。”
梁王說了許多“要”和“不要”,薛照沒有再接話。
那只雪白的獅子狗原本卧在腳踏上睡覺,突然醒了跑出來,汪汪地沖着梁王叫喚。
薛照把狗往身後趕,梁王先一步擡腳托起雪白的狗頭:“怎麽又養了這玩意?你有哮症,孤還記得你小時候,發起病來臉漲得通紅,那麽小的孩子,咳得那麽厲害,孤寸步不離地照顧了一天一夜,親自給你喂藥,見你好些才去上朝……處置了吧,免得再勾起你的病症。”
獅子狗像是聽懂了似的,毛茸茸的一團顫抖不止,對梁王龇着牙一個勁吠叫。
薛照神色變了幾變,将小狗攬在身後,沉聲道:“謝王上關懷,我的病已經全好了,不會再犯。”
“觀應,不要任性。”梁王一個眼神,便有人進來将狗捉走,他意味深長道,“不要以為年輕就可以肆意胡來,不保養自身。若是被這小畜生惹得你犯病,豈不是淘氣?無謂多添麻煩。你是孤的心腹,又是孤的外甥,年輕犯錯不要緊,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你只管聽孤的就是,保你一生榮華尊貴。”
薛照目光定定地看着狗:“王上不是要給臣賞賜嗎,臣想好了——”
小狗嗷嗚嗷嗚地掙紮嚎叫。
梁王大手一揮,打斷他的話:“觀應,當時前朝後宮那麽多人都勸孤不要留你,說是罪臣血脈必成餘孽。可孤願意相信,親手養出的孩子會聽話。孤被這小東西吵得眼暈頭痛,難道你還要違逆孤嗎?”
薛照閉了眼,深深呼吸平複氣息。
梁王起身,薛照便要摘自己身上的大氅。
“好好穿着,你穿紅的好看。”梁王大掌按了按薛照肩頭,“你的路還長,少年人別弄得老氣橫秋死氣沉沉。不知道的,還以為煊赫威風的司禮監掌印、緝事廠提督大人在含悲守孝呢。”
“怎會。”薛照說。
“是啊,孤親手養大的孩子,唯有孤這一個親人,怎麽會做不吉之事咒孤呢。”梁王笑,“養育之恩大于天,旁人是挑撥不開的。孤心裏有數,你心裏也要堅定。”
“王上說的是。”
薛照目光冷冷看着梁王随從将嗷嗚叫喚的小狗殺死在門口階下,斷續的嗚咽聲從割破的喉管裏漏出,汩汩的鮮血染紅了雪白的皮毛,也把地面染成紅色。
梁王出門走下臺階,背身擡手:“別送了,你好好歇着。雪地濕滑,孤給你派些人來,好好把不該出現在你這裏的東西清掃了,免得給你添麻煩。以後再小心謹慎些。照顧好自己,記得吃藥,別讓孤為你擔心。”
梁王走後,很快來了許多人,将院子裏、房頂上的積雪都鏟了個幹淨。
還有其他的。
整個宅子都被清理了一遍。
薛照的世界中被剔除了不該有的白色,呈現出紅牆綠瓦鮮豔色彩,薛照身披朱紅格外顯眼。
韓姨滿眼心疼地看着他。
薛照默然獨立許久,半晌才有所動作,雙肩一聳大氅滑落在地,他用腳踢了踢臺階下的死狗,又久久注視已經變暗的血跡,轉身一拳打在池塘冰面上,裂紋向四周蔓延,冰層破碎,薛照從冰洞裏徒手撈了條最鮮肥的鯉魚,在柳樹下挖了坑連狗一起埋進去。
下午薛照便回了宮裏直房,開始清理梁王吩咐的私鹽案相關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