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辰 你不許死

第12章 生辰 你不許死

自宜縣北上一千裏,薛照和裴家師徒一直暗中跟随蕭家,路上沒有再遇到兇險。

眼看着要進奉安城,薛照與二人分道揚镳,直奔着王陵而去。

北方天寒日短,九月才過完,從南方帶回來的溫暖氣息就消耗盡了,呼吸間都帶着寒意。

奉安已經下過幾場雪,或許是王陵缺少活人氣的緣故,格外冷些,積雪如今還沒化。紅牆白雪,密密的覆壓之下,自帶消音效果,四處靜得像在墳堆裏——本來就是墳堆了。

薛照紅衣踏雪,分外顯眼,他一路走過,後面不知什麽時候跟上來個俯身弓腰的內監。

大雪落得厚,赑屃馱着石碑被藏在雪裏,要走近了才能看見。

薛照看見不遠處有人在掃雪。

微如芥子,單薄搖動。

看守王陵的內監曾真也跟着停住了腳,小聲說:“前些日子司禮監來了人,說王陵裏要勤打掃,不染一絲塵埃才行,又說不能白養閑人——”

擡眼一看,那衣着單薄、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一咳嗽仿佛要把腰折斷,風大些可能就要讓他跌幾個跟頭。

曾真無聲嘆息着垂眼,那些人原話說的是“不能養着廢人混吃等死”。

“……所以,就讓薛大人來打掃。”曾真道,“王陵裏還有別人監視,不準大人停歇,我也沒法幫忙,只能暗中多送些熱飯熱湯。大人,這裏有我照看着,外頭你多當心些——”

薛照突然道:“季逢升跟王上告了狀,但我計劃好的事還是要做,誰也不能改。你也可以去告狀,但我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曾真搖頭:“大人,我不會的。”

風吹了一會。

“明年開春你就二十歲了吧?去司禮監,或者離開奉安。我會給你清閑的活,或者足夠安家的銀子。”薛照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梁國王室的陵園裏種植了許多古木,都是參天的名種,但沒什麽生氣,被雪一淋,像是支着一叢叢高聳的屍骨。

“用銀錢收買是最不穩妥的。”曾真道,“大人于我有恩,我一輩子不會忘。外頭沒有我的家人,我沒處使銀子,在哪安家也不過是冷冷清清一個人。我願意在這守着,心裏安靜,能守得越久越好。大人,您有什麽話想和薛大人說,盡管去說。我會替您守好門戶,讓旁人沒有告狀的機會。即便王上過問,我也有應付得過去的說辭,不會讓王上知道大人來過。”

薛照這才看向曾真,三年前給了一口飯,竟讓他記到如今。

是啊,錢財是最好用又最可不靠的東西,要讓人死心塌地,非得給點萦挂于心的好處。

——也不知那只蠢貓制好香料沒有。

北風徹骨,掃雪的薛桓栽倒在雪地裏。

“他知道我會來。”冷風當頭,薛照邁步走向生父,“不是說還有其他人監視?問起來不必遮掩,免得多惹麻煩。”

曾真見薛照将薛桓從雪中撈了出來,将人抱回了卧房,垂頭跟了上去。

“大人,凍傷的人不能一下子暖起來,得慢慢地緩。”曾真見薛照将人扔在床上,又去踢早已熄滅的炭爐,如此提醒道。

薛照看了他一眼。

曾真上前将薄被拉過來,給薛桓蓋好,然後把床邊的爐子拖到一旁,點燃了炭火,坐上一壺水,然後退了出去。他守在門口,不讓任何人有靠近窺聽的機會。

陋屋暗室,燒水的那點熱氣一點一點向四周傳染,像是給冰窖慢慢解凍。

薛照坐了半刻鐘,薛桓咳嗽着睜開了眼:“照……咳咳,照兒,你回來了……好,好……”

“要死了還笑得出來。”薛照聲音比天氣還冷,但已起身去提水壺。

沸水咕嚕咕嚕地響。

“原以為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了,還好……原先總怕梁王怪你來看我,這回不妨事,最後一回了。”薛桓掙紮着要從床上起來,但撐着床板的兩臂沒有力氣,咳嗽得狠些人就又倒回床上。

“哪來那麽多廢話?就不能安靜些?!”薛照聲音裏帶着些怒氣,他提起水壺又狠狠掼回爐上,壺嘴濺出滾燙的水花。

薛桓咳嗽一陣平息了些,語氣還是很平和,他看着薛照燙紅的手背:“人都有這麽一遭的,早些去見小柳兒,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我雖然守在這裏,總覺得離她很遠……不礙事的。照兒,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輩子這麽長,誰來陪你走完?沒能陪着你長大,已經是虧欠了,往後啊,總要有個人陪着你才好啊……我不喝水,我不渴的……”

“讓你別說了,沒長耳朵是嗎?誰給你燒水,想得美!”薛照狠狠瞪了薛桓一眼,他此時話比平常多,而且脾氣也格外急躁,什麽情緒都放在臉上,才有些像十八歲的少年人了。只是平日能讓犯人瞬間肝膽俱裂的眼神此時卻是遇弱則弱,對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氣的人沒有半分威懾。

“照兒,別對人這麽兇,吓得喜歡你的人都不敢接近了。”薛桓試了好幾次,終于支撐着坐了起來,後背靠着床頭,溫溫和和地沖着薛照笑。

室內濕冷,又充斥着一股難聞的味道——都說閹人身上有異味,那是因為身體殘缺所以控制不住排洩。若是被刻意打壓着衣食,身子凍得麻木了,髒了的衣服又不能及時換,那就更糟糕了。

薛照手掌大權,一身清貴氣派。抛開那些雷霆手段不說,單論形貌,整個奉安城的公子王孫加起來也不及他之十一。

同樣是獲罪之身,薛桓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

薛照是梁王的外甥,梁王卻沒把薛桓當妹夫。讓他受腐刑,踐踏他作為男人的尊嚴;讓他在王陵守墓,剝奪他的自由;讓他飽受欺壓奄奄一息,摧毀他的健康……且不許薛照來看他,讓這對父子老死不相往來。

屋子裏屋子外都充滿了污濁和死亡的氣息,要是那只鼻子很靈的蠢貓在這,一定會受不住地往外逃——怎麽突然想到他了?

薛照垂眸,目光變了幾變,然後從前襟掏出那只锔壺。

下一瞬,暖熱的茶壺就被塞在了薛桓懷裏。

“唔……是紫砂壺,這樣好的紫砂壺……”薛桓瘦得臉頰都凹下去了,但他眼裏有光,一笑起來還是溫潤儒雅的清隽模樣,他長滿凍瘡的手小心摩挲壺身,“上好的锔壺手藝,可遇不可求啊,破而再立困中求進,看來你在南方心境平和了許多,還有些因緣際會……照兒,我很喜歡這份生辰禮物。”

薛照別過頭去:“你昏了頭了,什麽生辰禮物。”

薛桓只是笑,他看見了孩子鞋底各色的泥土,不知道他趕了多久的路,恰好在自己生辰這天回來了。

“多年前,我和小柳兒南下游歷,路上遇到有個抱着孩子的男人哭泣,問過才知道是大雨沖毀了土窯,壞了營生的飯碗。偏這時候,老的沒了妻子女兒失了母親,沒錢安埋……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們施了一點恩惠,那家人給我們奉了好香的茶,送了好妙的一把壺……小柳兒後來總是說起這次南下之旅,她一輩子就出過奉安一次。”薛照捧着壺飲了一口,臉上滿是惬意安适,“就是如此奧妙:不必烹茶,只是注水就有茶香……好啊,總算不是兩手空空去見小柳兒了,照兒,謝謝你,讓我借花獻佛……咳咳……”

薛桓咳嗽得越發厲害了,伴着出氣長進氣短的沉重喘息,竟是嘔出一口血來。

薛照閃身坐在床邊,眉頭緊皺:“尋常的傷寒不會這樣!”

“唔是啊,今年的風雪來得又早又大,穿暖和一點吧……我在一日,梁王就會忌諱一日,這樣也好,免得你夾在中間為難。”薛桓枯瘦的手去握薛照,“照兒,抱歉了,又要撇下你一個人了。”

“我有什麽為難的!你以為死是那麽輕易的事!”薛照目眦欲裂,雙眼滿是血絲,“你要死關我什麽事?憑什麽對我說抱歉?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想死沒那麽容易,我帶了藥王谷的神醫回來——”

薛桓拉住起身要走的薛照:“再陪我一會,別浪費時間了。”

瘦得皮包骨的手腕像一截風筝線,緊緊扯着飛得很高的風筝。

“我還沒有原諒你,你不許死!”薛照坐回床邊,雙拳緊攥。

薛桓擡手,想去拍他微微起伏的肩,但沒有成功,只能嘆息一聲:“我知道,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是很苦的,所以要找個伴。照兒啊,你心好又是個俊俏男兒,怎麽會沒人喜歡你呢?總會有的。到時候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別口是心非,把人推遠了。”

薛照擡眼看薛桓,大概是回光返照了,他凹陷的臉頰上有不正常的紅暈。

“你不原諒我,是我的錯,是我沒能照顧好小柳兒,讓你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還吃這麽多苦。她走時,你才兩歲,你還記得她嗎?記得的吧?”薛照說一句就歇下來喘息一陣,“娶了小柳兒,有了你,那幾年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光。我從前總懷疑做錯了選擇,或許不該讓你留下,我給了你生命,也讓你受這麽多苦,人生一場恩怨是非其實很難分明……從前種種煙消雲散,如今這樣也好,有人送終還是很好的……謝謝你,讓我們為人父母一場,享受一番真情真愛,圓滿了幾年……孩子啊,謝謝你來到我們身邊……”

薛照沒有說話,只是控制不住身體的微顫。

薛桓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手中還緊緊抱着那只修補過的紫砂壺。

紫砂紅雲,銀釘如柳,往事一捧,十餘載不過一揮間。

“人生無常,聚散緣定,我沒什麽能留給你的,卻還有一樁事想求你。”薛桓目光哀傷,又帶着無限的不甘和惋惜,“我在這守了小柳兒多年,卻什麽都無法為她做……若你能保自身周全,還有餘力……把她挪出王陵吧……小柳兒她,她不喜歡郡主封號,她也不想在這……夫妻不一定葬在一處,但要是……要是能……算了,太奢望了……只給她找個好地方就夠了,不必管我……”

薛照坐在薛桓對面,紅着眼急聲發問:“為什麽!為什麽要把她挪出王陵!是不是你強迫她才生下我?薛家是不是真用巫蠱之術詛咒王上?她到底為什麽和你結為夫妻,為什麽而死?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真相!”

薛桓眼眸半阖,似是認真回憶思索了一番,然後搖着頭吐字不清道:“真相……過去的是是非非不要再過問了,照兒,向前看……”

“梁王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害死了母親?是不是你!我到底該信誰!”

“照兒,信你自己的心,信你願意信的人……不要做別人的刀,不要落入羅網,要平安,要自由,要過好你自己的一生,你是個好孩子,你值得的……”薛桓伸手去摸薛照的臉,而虛空中仿佛有什麽更加吸引他的東西,他直直地僵着手臂去夠,“小柳兒,我來了,我們一家終于可以團聚了……”

薛桓一頭栽在薛照懷裏,紫砂壺和他心口的溫度一起涼了下去。

對受過太多磨難的人來說,死也是一種解脫。

可是,怎麽能說團聚呢?

不是還少了一個?

又把他撇下了。

都是些自私的人。

真是可惡、該死。

真的死了啊。

好冷啊。

又到了冬天了,手腳都凍僵了。

好安靜啊。

過了良久,薛照顫抖的指尖貼上薛桓冰涼的後背。

薛桓是章臺郡主馮獻柳的丈夫,是薛照的父親。

今天是他四十五歲的生辰。

才四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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