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兩 給它起個名字吧
第17章 一兩 給它起個名字吧
奉安落雪,萬戶白寂。
長更巷以南,與之相隔越人湖的照廬巷裏,蕭約租了一間小屋,專門用來制香。從春闱會館出來,蕭約便回了照廬巷。
另一邊,薛照順着給腌臘店送貨的販子,一路追蹤,卻沒有拿人,轉回緝事廠大獄審了一會周靈安,後者仗着自己妹妹懷着馮家血脈,氣焰很是嚣張,對薛照又是威脅又是辱罵。
周靈安在獄中未受刑訊,吃穿也有家裏送來,精神頭很足,隔着牢房栅欄,他大罵:“姓薛的,你這黃口小兒!逆賊餘孽!小畜生!平日作威作福慣了,還以為奉安是你的天下了!梁國姓馮!奉安姓馮!我妹妹馬上就要生了,是兒子!是二公子的長子!我就是小公子的親娘舅,你怎麽敢害我!我勸你趁早放我出去,要不然,二公子不會放過你!”
“親娘舅,當盧家的是擺設?”薛照一擡眼,周靈安就住了嘴。
薛照用鉗子輕撥暖盆裏的炭火,這鉗子平時是用來掰犯人牙齒的,在火裏一攪有腥臭的氣味散發出來。
周靈安身上一哆嗦,音量小了些:“盧家的也敬着我妹妹,她生不出來,只能靠着我妹妹的肚子!等這孩子落地,阖家都有好處。薛照,你別看不清形勢。”
薛照舉起燒紅的鉗子,走向周靈安:“孩子自然是會落地的,但你妹妹……”
周靈安下意識後退:“你,你想幹什麽!傷了我,二公子不會放過你!我妹妹更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心尖上的人!”
薛照燙死了牢門上的一只臭蟲,随後将鉗子扔進火盆裏,蔑然道:“周靈安,你妹妹眼下是很受寵,但她是子憑母貴,還是母憑子貴,你難道不清楚?孩子就快出生,你牽連進大案之中,挺巧的,二公子不是個有耐性的人,這你應該明白。”
周靈安聞言目光一顫,雙手抓住木栅:“母子連心,孩子是我妹妹生的,二公子自然會厚待我周家——你知道什麽了!你想做什麽!是不是* 二公子讓你——”
薛照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讓人動刑,只是在周靈安的牢房前燒了一大盆火,火光耀眼照得夜如白晝,周靈安輾轉難眠,稍有些睡意,獄卒便将他呵斥叫醒,再加上薛照所言,只一晚整個人就脫了層皮似的。
從大獄出來,薛照進了蕭約私宅,看着熱氣騰騰的腌篤鮮,冷哼一聲:“吃這麽鹹,也該查查你。”
天色濃黑,香氣越過矮牆屋檐,薛照似一片紅葉悄然翻牆落地。
“比我鼻子還靈,正趕上飯點。”蕭約不意外薛照能找到這來,端着鍋子朝他笑,紅彤彤的一團小狗在他腳邊搖尾巴。
薛照也不意外蕭約的不意外。
蕭家在奉安重新買了所大宅子,不過是在近郊的位置。
蕭約另外在城裏照廬巷租了一間小屋,為的是自己在此制香方便,再加上要和薛照糾纏,隔開父母妹妹也更安全。
薛照頭銜很多,司禮監和緝事廠事多如牛毛。蕭約進不得皇城,更不可能直接送上門往地獄陰司一般的緝事廠闖,又沒打聽到薛照私宅的位置,不過他并不着急,在家裏生火煮上一鍋腌篤鮮,也算是複習先生教授的課業了。
進屋坐下,暖和又安寧。
薛照的私宅裏只有韓姨一個人伺候,上了年紀的人手腳不便,平時她一個人住飲食都很簡單,薛照偶爾回去菜色也不會變什麽花樣。宮裏不用明火,飯食都是提早做好了,用炭盆煨着送向各處,只有點熱氣,沒有煙火味。薛照是奉安人人聞之生畏的邪星,但時常忙得吃不上一口熱飯。
“這只小狗挺有靈性,不會亂跑亂叫。這小眼神瞧着挺委屈可憐的,有點呆有點傻,實際卻靈敏得很,這屋子裏我沒打掃到的地方,它全鑽了一遍,叼出來三只大耗子。”
蕭約點點小狗濕潤的鼻尖,向薛照報告他這“外室”的詳細狀況。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薛照自己不養丢給他,但既然養了就要把小家夥照顧好。
“我不懂怎麽給狗評級,不過它腿腳粗壯、毛發鮮亮,耳朵都這麽支棱,一定是條好狗,你帶去辦案都行,能搜能咬。”蕭約道。
薛照一直沒接話,到這終于蹦了一個字出來:“不。”
蕭約:“好吧。”
握握小狗爪子,死太監還真把你當外室藏起來了,可憐你吃不上皇糧咯。
蕭約又說:“不能總叫他小狗吧?要不你給它起個名字?你這麽喜歡小狗,從前養過嗎?你一般怎麽給小狗起名啊?民間給小孩起名都說賤名好養活,叫什麽狗剩狗蛋的,小狗本來就好養活,還是起個好聽的名字吧。”
薛照沒搭理他,拿起碗筷。
養狗只管抱和挼,又不喂養又不鏟屎,連個名字都不起。
可惡的死太監。
蕭約都說得嘴幹了,沒得到一句回應,他勾了勾小狗下巴——記住是誰喂你,別跟他親,他都不給你起名——小狗哼哧一聲。
蕭約在薛照用飯時,抱着小狗在房間內踱步,他走到薛照身後,薛照擱下碗筷轉身看他。
眼神又防備又不耐煩。
“吃你的,難不成害怕我偷襲你嗎?”蕭約剛摸了一張棉巾手帕出來,被他看得發虛,連忙揣回手帕并挼幾把狗頭,“要是怕我下毒,剛剛我不是當着你面嘗過了嗎?快吃,趁熱才好吃。”
腌篤鮮鹹香滾熱,熱乎乎地吃下肚周身都能暖和起來,冬日裏難得吃上這麽一頓。
薛照幾口熱食下肚,讓騰騰的熱氣一熏,額頭脖頸都出了薄汗。
“看來我手藝還不錯。”蕭約彎着眼睛笑。
薛照瞟一眼蕭約,他不是好吃的人,放下碗筷并不多食。蕭約眼疾手快把小狗往他懷裏一塞,緊接着手帕就從他額角擦過,順着臉頰一直到脖頸,探進領口在鎖骨凹出的頸窩裏轉。
蕭約還想繼續往下,薛照抓住了他手腕。
“幹什麽!”薛照稍稍用力幾乎就要扭斷蕭約細細的腕部。
“疼疼疼——”蕭約再叫痛都不肯松開手裏的棉巾,“你不是答應我了嗎?配合一點啊!我這也是為了讓你能睡得好啊!”
“把手拿出去!”薛照放了手,眉目冷得像凍了冰。
“下手可真狠。”蕭約轉了轉酸痛的手腕,擡手帶過薛照下颌鼻尖,收回棉巾來見薛照臉色微紅,“怕什麽,都是男人,你有的我有,你沒有的——”
“蕭、約。”
薛照狠狠咬着蕭約名字,眼刀子幾乎把他紮穿。
好兇啊。
好吓人的香饽饽。
“別吓着你的一兩銀子!”蕭約心髒撲通撲通,挪開目光,往後跳一步,“我以後說話注意些……我只是想取一點你的汗水,來試着制香……吃好了吧?跟我來。”
薛照原本白淨如雪的面容染上一層微粉,薄唇緊抿着,他把狗耳朵揉了又揉,虎口卡在狗嘴裏磨着尖利的犬齒,半晌才平複了情緒,跟着摸完人若無其事的蕭約來到他制香的工坊。
“我可不是糊弄你。”蕭約停在一排透明的薄質容器前,“我有專門的儀器設備,将沾有你汗液的棉巾放入器皿裏浸透,然後将溶液煮沸,就可以蒸餾出一些很純的東西來,或許就是這些成分讓你聞起來這麽香。”
薛照看着大大小小粗細不同連接起來神似琉璃,卻比琉璃更加薄脆純淨的容器,眉頭皺起:“你就是這麽給那個小倌制香的?”
果然一直暗中盯着。
“這叫玻璃,不能量産所以市面上沒有,但陳國王公貴族或是富豪家裏偶爾能見到。”蕭約擺弄好器具,自顧自講解了一番,然後回頭對薛照解釋,“給聽雪制的香是膏體,是用古法以油脂為媒介提取的。用上這架設備,你還是第一個。”
“玻璃……”薛照眉頭稍緩,重複了一遍這個名詞,擡手輕觸受熱逐漸發燙的容器,“陳國果然地大物博。”
蕭約心想,何止地大物博,幾百年前就能制作出玻璃,現在不知道研究出什麽高端技術了,陳國皇室或是皇親國戚中一定有穿越者來過。
玻璃瓶乃世所罕見,剔透的薄壁反射着精光,而娴熟擺弄這些東西的蕭約更是舉世無雙,再加上他又謹慎又放肆的性格……都是一眼能看透卻又難以捉摸的東西。
“多久能制好?”薛照垂眸将目光定在玻璃瓶上。
燒瓶裏咕嚕咕嚕冒着泡,棉巾是純白的,沸騰的溶液也是透明無色,不像腌篤鮮那樣呈現令人食指大動的奶白色,然而蕭約卻瞑目深吸,感受到那股旁人不可感知的香味,好香啊,讓人身心歡愉,如癡如醉。
可是——
還不夠純。
怎麽總是差一點。就是這一點,讓人心癢。
不是汗水,到底是什麽?薛照身上産生香味的源頭到底是什麽?
蕭約閉着眼,微不可察地皺起眉頭,直到小狗尾巴在他手背上掃出微癢,他才睜開眼看向薛照:“……嗯?你說什麽?”
細膩的皮肉,茫然的眼睛,連睫毛都是濃長的嬰兒直,看起來純粹懵懂,心裏卻不知在想什麽。
“瘋子。”薛照抱着小狗,皺着眉罵了一句。
“啊?為什麽?”蕭約揉揉自己的臉,心想自己剛才是不是太癡漢了?轉念一想,薛照這種殺人如麻的死太監還會怕癡漢?不存在的。和他相比,咱們正常多了,健全多了。
“對了,腌臘店的老板有沒有幫你釣出私鹽販子?販子是将鹽藏在城內的嗎?藏在哪能夠躲開官府追查呢?你打算把周靈安關到什麽時候,他妹夫不會找你麻煩嗎?”蕭約瞧見薛照眼中還是有紅血絲,關心了一下他的事業,“你怎麽有空來我這?最近你應該沒工夫睡覺吧。既然沒時間睡,失眠也不是什麽緊要的問題。”
“閉嘴。明日去荷金酒樓。”薛照把狗放下,擡腿出門,“帶上你做的香。”
“明天可不一定做得出來。”蕭約追上去,“你讓我去酒樓?怎麽,我請你一頓,馬上就要請回來啊?”
薛照沒回頭:“一兩。”
“什麽?”蕭約摸不着頭腦,“請客吃飯還有限額啊?好小氣。”
薛照回頭,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然後目光移向蕭約腳邊的小狗。
蕭約恍然,咧嘴一笑:“嗐,怎麽給小狗起這麽個名字,不是賤名,但也沒多貴。”
一兩汪汪沖着主人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