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篤鮮 他并不像坊間傳言那樣兇惡
第16章 篤鮮 他并不像坊間傳言那樣兇惡
十月初十,福神東南喜神正南,宜入學訂盟。
蕭約提着準備好的束脩和其他禮品,乘車又步行,到專為應考舉子提供住宿的春闱會館。
梁國重視科舉取士,對層層過關的飽學之士很是優待,為遠道而來的舉子安排住處,使其不必為食宿瑣事焦頭爛額,能夠潛心備考。
會館距離貢院不遠,以便舉子望之自勉,冀望今日着襕衫明日換紫袍。
館內免費提供住宿,最基本的飯食茶水也是免費的。但免費的哪有什麽滋味,只能填飽肚子罷了,要吃好的得自己給食堂掏錢加餐,或者去外面館子裏吃。
會館內住房也分三六九等,使錢的分到的屋子更大,還有地龍暖爐。齊咎懷是使不起錢那一類的,他住的房間在偏僻角落裏,又挨着茅房,屋子裏像冰窖,即使是冬天也有難聞的味道傳過來。
蕭約奉上禮物,規規矩矩跪拜過行了拜師禮,又将一杯熱茶送到齊咎懷手裏:“請先生飲茶。”
齊咎懷接過茶水飲下,不知是否太燙,他竟又紅了眼,連聲說“好”,雙手把蕭約扶起來:“我齊憫能夠收蕭約為徒,必鞠躬盡瘁傾囊相授,生死不負此師徒之分!”
“先生言重了。”蕭約把齊咎懷送回座位坐下,“拜師如此鄭重的事,本該請父母一同見證的,禮數上有所怠慢之處,還請先生海涵。”
齊咎懷笑着說無妨:“早都說好了,這只是你我二人之間的事。你來我這裏,避開會館內衆人,讓我得以清淨。我曉得你父母不舍得你吃寒窗之苦,不驚動他們也好。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一時安逸不如一世長平千秋永綿。想必假以時日,二老總會理解。我也不會把你教壞了,到時候是能給他們一個交代的。”
蕭約聽着這話,心想齊咎懷還是想把自己往一代名臣的路子上培養,瞧見齊咎懷凍得紅腫的雙手:“我天資愚鈍,只怕是白白耽誤了先生的時間。先生過了年就要應考,住在這裏未免太苦寒了些,我幫先生換個房間吧。”
“栖梧不要妄自菲薄。不要管我,居陋巷箪食瓢飲更能磨煉心性,我住在這裏很好。”齊咎懷面目朗毅,雖身形清瘦卻筋骨堅韌,他道,“既收了栖梧的束脩,也飲過了拜師茶,那就從今日開始正式上課吧。”
蕭約:“啊?”
“有什麽問題嗎?”齊咎懷看着蕭約。
蕭約撓頭:“今天就開始,會不會太倉促了?先生要不要備備課?教材也沒準備吧?”
齊咎懷:“不必。皓首窮經是博士的事,栖梧你該斷當今之事,無謂在故紙堆裏打滾。”
上京的路上齊咎懷已經帶着蕭約将近十年各國秋闱題目過了一遍,大多數時候是齊咎懷說蕭約聽。應試的策論有着嚴格的格式規範,但齊咎懷對蕭約并不作要求,只是讓他熟悉各國選拔人才之偏好以及為政理念。
此時他攤開桌案上的白紙,親自研墨:“如今奉安因鹽務滿城風雨,栖梧且就當下所知寫一篇綜述,揣度起因、分析現狀、提出對策,限定一個時辰,一千五百字內條分縷析表意清楚。”
蕭約:“……”
腦子裏仿佛響起一聲“考生現在開始答題”,緊接着就是嗡嗡亂響了。
不是說上課嗎?怎麽直接開考了?
現在把那兩斤臘肉拿回去還來得及嗎?
齊咎懷目光殷切,蕭約只好硬着頭皮就當是期末裸考了——其實也不是完□□考,因為饞着薛照,蕭約一直留着他的相關消息,知道他奉命查案之後有意了解了一些鹽務,但也只是非常淺顯的一點東西。
內容能胡編亂造,寫毛筆字則是真正的挑戰。
雖說蕭約曾是個大學生,到這個世界沒正經讀過什麽書也不至于成文盲,但毛筆是真沒握過幾回。歪歪扭扭寫字,缺筆少劃,墨跡深淺不一,不時還滴下一團墨汁,總之卷面很是難看。
不過,畢竟是多年應試教育的産物,蕭約秉持着“一點不會也要全寫滿”的原則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了答題,齊咎懷也用從食堂借的小爐子煮好了一鍋腌篤鮮。
鍋裏咕嘟咕嘟冒着鹹香,鮮嫩的冬筍切成滾刀塊,紅白分明的鹹肉足有七層,是顏色鮮亮的塊狀,再加上挽成結的豆皮炖得軟和,連湯都是奶白色,每一個沸騰的泡泡爆開都濃郁噴香。
齊咎懷給蕭約盛了滿滿一碗肉和筍,又給他添米飯:“單吃有點鹹,配着米飯正好。”
“先生還有這樣的手藝!我想學這個!”蕭約聞着味就饞了,捧着碗筷,考試的緊張疲憊一掃而空,心想拜了師卷子都做了,臘肉是拿不走了,但可以吃進肚子裏揣走。
齊咎懷笑:“我夫人好吃又不愛下廚,于是把我鍛煉出來了。”
蕭約:“先生和師娘真是伉俪情深啊。為愛人下廚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我還沒見過師娘呢,她是在老家等着先生衣錦還鄉嗎?”
“我夫人故去數年了。”齊咎懷拿起蕭約的卷子,一雙眼眸在濃湯霧氣中有些落寞。
“是我不好,提起先生的傷心事了。”蕭約心中愧疚,立刻站了起來。
“無妨,我還能為她做一點事,就如同她從未離開一般。”齊咎懷擺手讓蕭約坐下吃飯,他自己卻不着急,用朱筆認真批改起蕭約的答卷來。
蕭約吃完了碗裏的,又用湯泡了一點米飯,撐得實在吃不下了才擱碗。
齊咎懷也批好了卷子,蕭約一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紅。
蕭約瞧着自己那些狗爬字旁邊端端正正的小楷,聽見齊咎懷誇獎說還不錯,臊得臉紅。
“言語還算通順,認識也基本全面,只是稍淺。市面上流通的私鹽是禦帶溝裏傾覆的官鹽,這一點幾乎是人盡皆知了。已經化整為零,再要搜羅起來便不容易。栖梧卷上寫到除了腌臘店鋪,猜想藏匿私鹽者還會将私鹽投入水中,故而應當嚴查在覆鹽案前後購置大缸等容器者。還有沒有其他可能?”
蕭約認真想了片刻:“布商也值得懷疑,尤其是囤積劣等布匹者。用鹽水浸布,能将鹽粒藏在粗布的纖維間。如此會把布料漚壞,但賣鹽的收入遠超損失。若要用時,再烘幹析出——”
齊咎懷注意到蕭約說着突然停頓,溫聲問:“栖梧想到什麽了?”
蕭約道:“我說的兩種法子其實是一個思路,就是食鹽能溶于水。但仔細再想,鹽的溶解度并不高,八船官鹽要多少水來融?太容易惹眼了。而且要把私鹽盡快售出,溶于水再析出實在是不是便捷的法子。”
“那麽你還能想到別的什麽法子嗎?”齊咎懷問。
蕭約搖頭,迎着齊咎懷鼓勵的目光便又深入思索,過了良久,回答道:“食鹽顆粒有一定大小,若是混合在沙土裏,多過兩遍篩子能清理出來。但這法子也費事,還是什麽處理都不做,找個偏僻處把鹽藏起來最方便——不過,要盡快出售,藏的得太遠太深也不方便,所以應該還在城內。又要在奉安,又要隐蔽,實在困難。得是地方足夠寬敞,又不容易被清查到的地方,才能藏鹽。”
齊咎懷追問:“什麽地方符合你所說呢?”
蕭約搖頭:“我對奉安不大熟悉。”
齊咎懷:“天下各處都是一理,憑你所知推測就是。”
“那我試試……奉安是梁國國都,可以說是寸土寸金,要地方寬敞又交通方便,相應地段價格更高了。能擁有這樣産業的人,非富即貴,而且私鹽鬧了這麽久還沒抓住頭目,幕後之人一定消息靈通,或許會和官府有關聯——難道是某位顯貴的私宅?可是,我不明白,已經是有錢有勢之人,為什麽還要大費周章犯此大案?”
齊咎懷笑道:“栖梧你是富貴慣了的,性情又恬淡,怎會明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亘古真理。欲壑難填索取無極,販賣私鹽是提着腦袋舍命謀財,愛錢財勝過性命,還怕什麽費事。你說的都很對。往後再考慮問題,不要失于慌亂,鎮定下來慢慢思索周全。”
蕭約:“可是先生規定了作答時間。”
“答卷有時,處事無拘。栖梧啊,紙上得來終覺淺,萬事萬物總歸是要親身經歷、親手處決才算了解。”齊咎懷意味深長道,“我為你設限,是想鍛煉你思維敏捷,能臨亂而不亂,無謂因時間倉促而潦草成事。我并不能限制你什麽,往後你以自己為限,不受任何人限制,你可以兼聽則明,但最終決斷在你一人。你心所想即你所持之理,将心放平,循理看待事物就是。”
蕭約恍然點頭,他聽得似懂非懂,直覺齊咎懷并不是“徒有經驗”,他的胸懷見識,是當前蕭約所認識之人中最深沉高遠的。
齊咎懷說回題目上來:“囤積私鹽獲利,規模龐大,為免暴露總要做些掩飾,先前你所說的基本就是主要的手段了。栖梧,至于對策,你寫應當從市井之中用鹽量大者入手,順藤摸瓜找到各層經銷,最終拿獲賊首。我且問你,拿住之後該當如何?”
蕭約:“自然是按律法處置。”
“你可知道,無論是陳國,還是梁國衛國,販賣私鹽一石以上者便要處死,十石以上便要淩遲?”
蕭約面色怔忡地搖頭。
“你會否覺得處罰太重?”
蕭約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齊咎懷道:“國家收攏經營官鹽之權,絕不許民間私自買賣。只給沿江沿海漁民恩惠,準許他們曬取漁鹽,但也有定量,且将鹽都染了色,只準自用不許流出。你說這是為了什麽?”
蕭約不自覺地被他嚴肅認真的态度帶動,仔細思考謹慎作答:“為了國家安穩。”
“繼續說下去。”
“國家要有橫掃一切的力量,以便維持安定整治不平,所以需要軍隊。國家要養天下百姓,周轉經濟,所以國庫應當充盈。兵權與國庫是維持國家治安的兩項重器,必須掌握在當權者手中謹慎使用。因此,國家不許鹽鐵私有,不使利器藏于兇徒之手,不使財富助長為禍之心,如此方能太平。若事犯相關,以嚴刑重處,能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雖然對于個人來說可能有些嚴酷,但于天下萬民是有好處的。”
齊咎懷聞言欣慰點頭:“好好好!你能有此認識,我沒錯收徒弟!”
蕭約被誇得挺歡喜,自己也沒料到會被循循善誘說出這樣的論述,他很好學地仰着頭:“先生覺得,奉安鹽案該如何破局呢?事發這麽久,對上對下總要有個交代。”
齊咎懷卻肅然道:“栖梧不要和那個閹人多來往。”
蕭約被突然轉變的話題弄得一愣,轉念一想也并不意外,先前兩人在宜縣家門口擦肩而過,上次遇劫時齊咎懷也看到了薛照搭救。當時或許認不得,如今奉安城街頭巷尾都在傳血觀音要拿二公子的大舅子開刀,把薛照的恐怖形象傳得繪聲繪色。齊咎懷應該對上了身份,猜到宜縣的紅衣男子就是薛照。
“他其實并不像坊間傳言那樣兇惡。”蕭約想到自己抱回家的小狗,喜歡小狗的人能有多壞呢。
齊咎懷道:“或許傳言有誤,但親近閹黨總是不好的。薛照乃司禮監掌印,又是緝事廠提督,身肩多職,常辦大案難案,他會在宜縣出現,必然不會有什麽好事。要平安,遠離他總是不錯的。栖梧,今日的講學就到這,為免你父母發現,還是早些回去吧——對了,你這字,好好練一練。”
“多謝先生教誨。”蕭約揣着齊咎懷送的字帖,走到門口又被鍋裏的香氣勾住,轉過身來。
“先生,不妨再教我一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