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別院 雙手血肉模糊

第22章 別院 雙手血肉模糊

薛照給了蕭約一身內官的衣裳,又讓他把臉搽得黃黑,腰背佝偻些,別擡起眼睛看人,如此,就像是個唯唯諾諾的小內監了。

除了魚明骨和魚驚石,食譜上的食材已經購置齊全且被拿走。

蕭約從照廬巷出來,跟在薛照身後:“你這是要帶我去哪?”但沒得到答複。

繞了些路走到大道上,薛照翻身上馬,蕭約不會騎馬,本來也沒給他準備,便只能跟在薛照後頭兩條腿步行。

走了小半個時辰,從照廬巷走過繁華熙攘的朱雀大街,再繼續往前,停在一所別院門前。門口立着幾個內侍打扮的人,見薛照到來,當即便有人口稱掌印上前牽馬。

薛照丢缰下馬,回頭看一眼幾步之外的蕭約:“憊懶至極,還磨蹭什麽?”

說得輕巧,兩條腿怎麽走得過四只蹄子?蕭約走得腿軟,提起一口氣上前,仰頭一看別院名叫碧波藕榭。

內侍開着大門,恭恭敬敬把薛照迎了進去,蕭約遲疑片刻,也跟着進了別院。

院內入目是一堵比人高的照壁,立壁前後是迥然不同兩種風格——

雖然別院不在冷僻之處,但門口處用色古樸單調,看起來像是古寺老宅,而漸入宅院深處,環境便鮮活起來。

院子裏四處栽着各色花卉,都是淩冬綻放的名種,花香不算馥郁,但花瓣都是肉質飽滿的富态模樣,花葉噙着霜露,燦然可愛。

襯托鮮花的并不是綠草,而是翠嫩的時蔬,長勢極好,碧綠的菜畦被打理得很幹淨,不見一根雜草。

還有山雞和其他被剪了飛羽的禽鳥時而聚散時而翔集,困在園中不能高飛,啄啄鮮花吃吃青菜,悠哉安逸。

經過幾道游廊,映入眼簾的是一方開闊的水塘,塘中密密覆蓋着闊大的綠色圓葉,難以判斷出水深如何。岸上有假山,假山旁樹了個秋千架。晚熟的葡萄墜得藤蔓低垂,竟還有三兩頭鹿在水邊走動,時而啜飲,時而伸着頸子去吃葡萄。

蕭約驚詫于奉安城內竟然還有這樣的“世外桃源”,目光掃過院內景致,最後才發現塘邊擁爐垂釣的女子。

那女子正是孫豐的夫人趙意如,三十歲上下,籠在披風下的身子紙片一樣瘦薄,她起身向薛照見禮:“掌印來了。”

薛照點頭:“你氣色好了些。”

“多勞掌印挂心,近日睡得還算安穩,也能吃些東西。”趙意如身量纖細,神色怯弱,一雙眸子總不和人對視,笑起來也有些愁思未解的樣子,“只怪我太無用了,至今還未釣上所需的魚來。”

薛照和趙意如在塘邊坐下,扮作小跟班的蕭約就只能站着。他仔細觀察覆蓋在水塘上的植物,葉面帶刺且緊密地貼合在水上,這個時節還保持着新鮮的綠色,并不是荷葉。

“四公子這所別院專為培育珍稀食材,芡實底下淤泥肥沃,鳙魚和青魚都不少,靜下心很快便會釣到魚。”薛照道,“魚驚石雖不易得,多釣幾尾青魚,總有機會。”

原來是芡實啊,又叫雞頭米,蕭約吃過,不知道葉片原來長這個樣子。

“嗯……是嗎……塘裏好像确實有很多魚。”趙意如動了動唇角,卻沒笑出來。

“不止魚多,還有別的。”薛照目光望着塘面,在密實的葉片之下,是平靜的深水,“就快有結果了。”

“是很快啊,我才來這兩三天……又要回去了。”趙意如有些失神,魚竿微動,她并不去收竿,目光投在密密田田的水塘上,看着小蟲不時引起的漣漪,“借掌印吉言,蒲柳之軀勞掌印費心了。”

薛照:“好好釣魚。”

蕭約這兩天采購食材,快把那道金湯魚明驚的做法背下來了,也知道了所謂的魚明骨是鳙魚腮後的一根刺狀軟骨,魚驚石則是青魚咽喉處的軟骨。藥食同源,這些東西既可以做菜,也可以治病。尤其是魚驚石,據說定驚安神效果尤其好。

蕭約不懂醫術,但家裏有個病人,也算是久病成醫多少有所見聞,然而還是不明白既然産後厭食憂郁,為什麽不給她吃健脾開胃疏肝解郁的藥,而是要定驚?聽說孫豐雖是屠戶出身,但性情平和,待妻子尤其溫柔小意。趙氏如今生下他第一個孩子,他疼惜妻兒還來不及,怎麽會讓妻子受驚?

但通過這番話,蕭約大概明白了,這所碧波藕榭是四公子馮燎的私宅。

不知出于什麽目的,開方子的大夫讓厭食的病人自己親手釣魚取材,所以趙意如這樣坐完月子不久的産婦才會和丈夫幼兒分開,住到外甥的別院裏。

薛照不是多話的人,趙意如嘆氣比說話多,兩人談話就像迎風點火,瞬起瞬止,氣氛比此時天氣還冷。

蕭約扮成小跟班沒有說話的份,連四處瞟都不能太明顯了,只能用餘光一點一點探索——好闊氣的一間別院啊,處處可見為美食佳肴做的巧思,院子大而空,薛照安排在此護衛的內監都守在門外,趙意如身邊就只有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梅香伺候。

眼看着起風了,梅香抱了件厚實的裘衣出來往趙意如身上披。

趙意如蹙着眉斥責小丫頭手上沒勁,把下擺拖到地上,弄髒了衣裳。

小丫頭還未長開,已是模樣精致,但膽小瑟縮,挨訓之後眼圈微紅,越發招人憐愛。

趙意如又說暖爐裏的炭快燃完了,讓她再續上一些,梅香便匆匆回卧房去夾燒着的炭火。

借着這陣風,蕭約聞到一點藥味,像是誰搽了跌打藥酒。

或許是梅香吧,最近時常下雪,地上濕滑,忙進忙出不慎摔跤也有可能。

正巧這時,水面蕩開起伏明顯的漣漪,魚竿也被重重扯動。

有魚上鈎了。

蕭約憋了一路不能說話,此時忍不住喊:“快拉!我瞧見了魚頭,像是好大的青魚!”

趙意如像是頭頂晴天霹靂般猛然站起,僵着身子伸手去握魚竿,腳下卻一個踉跄,身子一歪,竟将雙手插進梅香剛端來的火盆裏。

皮肉挨上燒得發紅的木炭就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緊接着腥臭的糊味散開。

梅香被吓傻了,等到薛照踢開火盆,蕭約抓住趙意如手腕,把手背上的火星子抖掉,她才稍微定住心神,瞧見夫人雙手血肉模糊,滿是蓄着黃水的亮泡。

“夫……夫人……”梅香撲通一跪,吓得抖如篩糠,“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

趙意如蒼白的瓜子臉上本就沒什麽血色,此時疼得倒吸涼氣,兩彎柳葉眉緊蹙,連疼都喊不出來:“走!你走!我……我用不起你,摔盆跌碗不算,如今還要燙死我……我不用你了,換個穩重的老媽媽來才好……”

梅香再哭也無濟于事,趙意如決意把她轉手發賣出去,不肯留她再在孫家。

趙意如傷了手,沒法釣魚了。

釣不上魚,缺乏食材,她厭食的毛病就治不好。治不好她,就不能從孫豐那問出想要的答案,因此薛照沒必要在此久留。

臨出碧波藕榭,蕭約回頭看了一眼,鋪滿芡實葉子的水塘被風推開碧痕,不知是否錯覺,他好像看見雙手燙爛的趙意如臨水靜立,竟然……在笑?

蕭約心裏隐隐有個猜想,但猶豫良久終究沒對薛照說。

薛照徑自走在前頭,出門便有一撥緝事廠的番子上前報告。薛照上馬,對衆人:“此地不必再守,都去靈光寺。”

瞧薛照神色,這個“都”字不僅涉及司禮監內侍和緝事廠番子,還包括蕭約。得,又得腿兒着去。一天事沒幹什麽,步數算是刷夠了。

蕭約跟着薛照趕到時,靈光寺已經被緝事廠的人圍住。

“督主,你總算是來了!”季逢升一瘸一拐地迎上來。

蕭約下意識後退,且把頭埋得更低,怕被他給認出來。心想,這人還怪抗揍的,上次傷成那樣這麽快就能走了。

薛照不着痕跡地擋了一下,一面進寺,一面對季逢升道:“你來得倒快。東西在哪?”

季逢升跟上去,對薛照笑得谄媚:“在前面……屬下這不是想為督主分憂嘛……這兩日二公子滿世界地找督主,屬下都給推了回去,今日怕是躲不過去……如今王上信重,将覆船案交給咱們緝事廠,大理寺不派人手卻時時都在過問進展,屬下不敢怠慢,日日都在禦帶溝沿岸查問。聽說此事,立馬就趕回來了,怕二公子為難督主。”

進寺直行,停在菩薩殿,一眼便能看見尚未完工的巨型塑像底下蓮臺鑿開一個洞,細膩的白鹽洩出一大堆在洞口。

蕭約快速估算了一下菩薩像體積,若是蓮臺下也被挖空了,能裝下數十石的細鹽。

季奉升道:“翻船河道兩岸,日日都有刁民不聽約束,私自下水打撈,卻是一無所獲。愚民們有的說是食鹽入水則化,有的說是積年泡淡了的水鬼吞下享用,如今看來竟是菩薩也要嘗點人間滋味。”

蕭約混在番子中,不敢擡頭,但聽着季逢升說話的腔調就能想象他那副嘴臉:小人輕狂。

薛照不是好糊弄的人,季逢升當然也不是篤信神鬼的糊塗蛋,他這樣說便是故意裝傻充愣。上次和薛照鬧成那樣,他竟然還能若無其事,難不成薛照還能信他用他?

“将鹽鏟起,裝袋稱重。”薛照吩咐手下做事。

蕭約在旁觀察,發現裝鹽專用的大麻袋結構特殊,織線尤其緊密,連一粒鹽都漏不出來。看顏色,應當還是用桐油或是什麽處理過的,即便沾水也不會滲透太深。聽季逢升所說,沿岸百姓一無所獲,這就相當可疑了。食鹽翻覆,就算被水溶解有所損失,但至少會剩下袋子吧?若能撈到袋子,煮一煮也能出一兩斤鹽。怎麽會一無所獲呢?

薛照從容落座:“覆鹽是在夜裏,天亮才報給奉安尹,還能撈到什麽。當時沒有,半個月過去難道會憑空出現?這麽多天,一直在禦帶溝躲着,你倒是會混日子。”

季逢升被點破偷懶混事,面上有些尴尬,笑得比哭還難看。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薛照之所以說開,大概是解釋給蕭約聽。

季逢升身上的傷沒好,蕭約還聞得到敷藥的味道,更覺得他身上有一股臭水溝的腐味。天下千千萬萬人,各人味道不同,蕭約以氣味判斷好人壞人,從無錯誤。

季逢升好像一點不記仇,對薛照極盡讨好,又是給督主燒暖爐,又是給督主斟茶:“督主您看,二公子那邊怎麽交代?”

薛照一個眼神便讓季逢升後退,也不接他捧來的茶,而是用小火鉗撥弄暖爐裏的火炭:“我憑什麽給他交代?”

寺裏的炭火當然不比薛照在司禮監用的東西好,燃燒時發出噼哔的聲音,往外迸出火星子。

季逢升打了個顫,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督主難道不知道,二公子的大舅子死在獄裏了!有個運鹽的青州小卒畏罪自殺,他兄弟是咱們緝事廠的人,正巧又守着大牢,聽說自家斷了香火,一怒之下就把周靈安勒死在牢裏了。”

“死就死了。難道是我下令殺的人?”薛照語氣淡漠。

季逢升搖頭如撥浪鼓:“那當然不是!”

薛照擡眼,目光定定地看着季逢升,道:“馮灼若要鬧,讓他來就是。此案由我全權處置,抓誰殺誰都在便宜之內。本督提醒你一句,腦子不好便謹言慎行些。你說周靈安是馮灼的大舅子,盧家怕是不會樂意。馮灼本人,呵,也未必真的是為周靈安的死生氣。”

季逢升迎着薛照意味深長的目光,這會假笑都笑不出來了,他神色有些局促,瘸着腿在殿上來回走動,不時厲聲呵斥讓收拾散鹽的番子動作更快些。

一袋一袋食鹽被打包起運回緝事廠,未待衆人清理完藏于菩薩像中的食鹽,馮灼便來勢洶洶地進殿來了。

他直奔向季逢升,狠攥衣領把人提起來:“是你幫着老四藏匿官鹽!是誰指使的你來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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