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骨肉 總有一樁子嗣興旺的好處

第24章 骨肉 總有一樁子嗣興旺的好處

與清查老四同時, 薛照到了老二府上。

馮灼不願他上門:“我家有喪事,小妾還停靈未葬,不便待客, 免得惹人晦氣。”

薛照:“只是通知二公子一聲, 不是征求你的許可。”

薛照想去的地方沒有去不成的,他手上的人命數不勝數,要說不吉, 沒有比他本人更晦氣的了。他不僅要到靈堂上去, 還要開棺驗看。

“你這是做什麽!已經大殓, 哪能再開棺!”馮灼攔在棺前,不許薛照的人上前,“我家這些天還不夠亂嗎?沒有放着兇手不去追究,反複拿捏苦主的道理!薛照,你別太過分!都退下!誰敢上前!”

“苦嗎?看起來是不太苦的。”薛照一揚手,緝事廠手下便強行撬開封棺釘,把棺蓋往旁邊一旋,露出躺在棺內的屍身來。

“薛照, 你如此放肆!你這是在打我的臉!打整個梁國王室的臉!”被推搡到旁的馮灼怒視薛照。

薛照置若罔聞,上前看了一眼棺中死者,周氏年輕貌美, 身着華服頭戴珠翠, 雙手交握在腹部,上過妝的臉色死白, 兩頰撲了胭脂,白的粉的都浮在皮肉表層,一張臉像爛了芯子表面鮮亮的桃。

薛照用劍鞘挑開她壽衣領子,雖然頸部也塗過粉, 但還是可以看出一道紫黑的瘀痕。

“年底天氣涼,不必殓得如此急。就是等到幼女滿月,再下葬也不遲。”薛照和馮灼對上眼神,後者顯然有些心虛。

“看着傷心,不如早早處理,也免得妨克了小的。”馮灼道,“薛照,你到底想做什麽?”

薛照輕飄飄道:“再想洩憤,也別用太留痕跡的法子殺人。”

馮灼:“薛照!你胡說什麽!”

面對馮灼的高聲質問,薛照神色依然淡漠,他話鋒一轉:“四公子看過周靈安的屍身嗎?脖子上的勒痕只有半圈。他臨死前發生了什麽,才會死成這個樣子?若是上吊自盡,大獄裏無處懸梁,再者囚犯又怎麽能拿到繩子?若是他殺,仇家恨得咬牙切齒了,怎麽不多勒上幾圈?”

馮灼眼中怒火消退,他面帶疑慮,定定地看着薛照:“你到底想說什麽?”

“周靈安脖子被勒斷,氣絕身亡。他後頸處紮了木刺,想來是在牢房木栅上剮蹭刺入的。因此推測,是有人套了他脖子,兩頭扯緊了繩索,将人背對着抵在栅欄上勒死。此事,不是一人能辦到。那麽,兇手們會是誰呢?”薛照垂眸看着銅盆裏燒成灰燼的紙錢,“真是運鹽小卒的家人?若緝事廠大獄能讓無名小卒輕易殺人,真是形同虛設了。能在獄裏有這麽大的動作,得收買多少人?”

薛照屈起二指輕敲棺木:“上好的楠木,大漆上了許多遍,不是一日之功。二公子真是寵愛周氏。”

“夠了!”這兩聲脆響震得馮灼聲音有些抖。

“季逢升分明和二公子來往更多,怎麽會給四公子畫圖呢?”薛照又起了個話頭,說得更直白了,“他先前告了我一狀,以為就此能夠扳倒我。呵。二公子,王上不喜歡旁人窺探他的私事,你好像有些不聽話。”

馮灼大喊:“胡說什麽!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薛照有節奏地敲着棺木:“二公子知道鹽船翻覆時我不在奉安,誰告訴你的?出門一趟回來,我宅子裏多了點東西,誰放進去的?我也是昏了頭,竟沒立刻發現,不過總算是及時清掃完了——還要裝糊塗嗎?”

馮灼:“你……季逢升跟你說什麽了!”

薛照:“他說不出話了。聲東擊西再配合上苦肉計,或許能混淆視聽,但已經被狗咬了一口,怎麽會再上當——二公子,你知道王上讓我處置此案,但不知道是全權吧?全權是什麽意思?那就是,即使季逢升是我手下的人,我也不必避嫌,刑部、大理寺乃至都察院都無權提審他。”

馮灼斥退靈堂上其他人,只剩下妻子盧氏和周氏的大女兒。薛照的話讓他心涼了半截,身子直發抖。

全權查案,也就是說無人能越過薛照去,他的決斷就是最終結果。無論事實如何,薛照從一開始就是最清白、最置身事外的一個。王上竟然如此信任他!

薛照很讨人厭,是許多人的眼中釘。季逢升更是自從家中出事就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想取而代之,馮灼也覺得他礙事,所以兩人一拍即合。

明面上馮灼大罵季逢升是給孫家藏鹽圖紙的同夥,實則他早就吩咐了季逢升待刑部提審時,借機攀咬住薛照,抖出薛照私宅裏藏了大量官鹽,說一切都是薛照指使,他身為屬下,且受到性命威脅不敢不從。刑部有馮灼的人,自然會将這份供詞交到王上面前。

季逢升從南方回來說,薛照放肆桀骜,領命替王上辦差卻打算去給他那罪臣親爹置辦東西,惹得王上惱怒,再加上貪墨官鹽的罪證,定可将其一舉擊潰。

因為孫家的關系,薛照自然不會站在老四那邊,所以不必擔心二者結盟。屆時孫家被查,老四也逃不掉。

而馮灼自己呢,周家人的死會替他坐實苦主身份。

可如今——

刑部根本摸不着季逢升,更不用說聽他攀咬薛照。

薛照全權處置本案。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不是說王上一定會惱怒甚至厭棄薛照嗎!

是季逢升那狗奴才洩密?還是由頭至尾他都沒有背叛薛照?

已經藏得那麽隐秘了,薛家那麽多房屋,薛照又久不在家,只有個啞巴老仆,怎麽會發現他的私宅藏了大量官鹽!

什麽時候清理的?誰清理的!

自從薛照捉拿周靈安下獄,馮灼就一直派人盯着他家,怎麽會沒有發現他清理私鹽!難不成在那之前,他就發覺了?怎麽會!

“季逢升該死。我卻不想讓他死太快,二公子猜我是怎麽處置他的?”薛照聲音緩而輕,卻讓馮灼回了神。

“南方有一門锔壺的技藝,水泡豆子把好好的壺撐壞,再用釘子補起來。殘而不缺,是一樁雅事。季逢升和雅不沾邊,他頂多算一顆老鼠屎。我把他放在一口大缸裏,塞滿黃豆,用麻繩連人帶缸捆緊,然後往他額頭滴水。一滴一滴,一時半刻沒什麽,但日夜不停,滴水能穿石,皮肉自然也不在話下……你猜是人先發芽呢,還是豆子先漲破大缸?人身上堅硬的東西不多,我該用什麽來做成釘子補缸?”

薛照平常話不多,但他樂于詳細敘述執刑手法。

馮灼後背登時起了一層密密的冷汗,緝事廠手段狠辣他知道,但這樣刁鑽的刑罰還是頭一次聽到。

“他……他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你要這樣折磨他,他只不過是替老四的舅家畫了圖紙——”馮灼還在嘴硬。

“說到四公子,他沒什麽積蓄,名下卻有一座奢華別院。哪來的?四公子看起來資質平平,總有一樁子嗣興旺的好處,怪不得奇貨可居。”

薛照掃一眼旁邊穿着喪服低着頭的盧氏,不愧是名門之後,正室嫡妻氣度不凡,親力親為操持妾室喪事,還随時将年幼的庶長女帶在身邊。小女孩養得粉團子似的圓潤嬌嫩,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眼睛好奇地張望,唇角帶着自然向上的弧度。

盧氏怕這陣仗吓着孩子便捂住女兒眼睛耳朵,嫡母做到這份上實在是不錯了。

小的那個卻沒有這樣的待遇,哇哇的哭聲從後宅一直傳到靈堂,哭了許久都沒停。

一個女兒能填補膝下空虛,兩個女兒就太多餘了。

大的養久了有情分,小的有什麽用呢?

除了失望,什麽都沒帶來。

薛照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

“薛照,你在看什麽!你在想什麽!你才十八歲,還有大把的日子要過。”馮灼神色肉眼可見的慌張,他握緊拳頭,重重擂在棺木上,“老四能許給你什麽?他那樣的窩囊廢,父王何曾看在眼裏!你不要選錯了路!”

“二公子想讓我選什麽路?稍後跟王上說吧。想知道我南下做了什麽,也只管去問王上就是。”薛照輕飄飄丢下這幾句,結束了和馮灼的對話。

“你說什麽!王上?你跟父王說什麽了!”馮灼面露驚愕,正待追上去問個清楚,管家來報:“公子,快準備接駕吧!”

——宮裏傳出消息,稍後梁王要親自來看望剛出世不久的小孫女,在那之前冊封縣主的旨意已經到了府上。

·

碧波藕榭。

孫家套了馬車來接夫人回家,趙意如聽見敲門聲身子一顫,遲疑良久才提起一口氣走過去開門。

趙意如勉力擠出一個笑:“相公,不是說等我治好厭食再回家,你怎麽——”

“磨磨蹭蹭做什麽?是不是藏了人!”孫豐迎面踹了趙意如一腳,關起門來先把四下一望,別院裏只有個積年在孫家做事的老嬷嬷,“梅香呢?你把梅香弄哪去了?你這妒婦,見不得身旁有人比你年輕貌美!”

趙意如艱難爬起,用手按着腹部,垂着眼小聲道:“相公,我沒有……梅香年紀小,伺候不好。這裏是四公子的別院,怎麽會有別人……相公你答應了的,讓我在這裏休養一段時間……”

孫豐年近五十,從前是做屠夫的,很有一把力氣。都說外甥類舅,馮燎和他二舅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圓圓的肉臉,嘴角永遠是上翹的,看起來很是和氣好說話,但配合上孫豐那雙圓瞪着渾濁發黃的眼睛,就有些吓人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小娼婦心裏是怎麽想的,瞧着做小伏低,只怕日日都盼我早死了,你好撒着歡地偷人!”孫豐把趙意如抓着手腕提起來,“你是什麽時候勾搭上四公子的?他是梁王公子,卻也是我的外甥,天上雷公地上舅公!我的老婆,住在他的院子裏,說什麽調養,我呸!家裏好吃好喝,哪裏虧待了你!作精作怪!只怕這裏就是你們的淫窩!你以為我不曉得老四沾花惹草四處都有相好?說不準家裏那個小崽子是誰的種!是想讓我做不開口的王八?我咽不下這口氣!”

“我沒有和四公子糾纏不清,我是清白的……相公……”趙意如腕骨快被男人捏斷,手掌的燙傷更是扯得血肉模糊,她越辯白求饒,孫豐打得越狠。

趙意如掙紮不脫,便死死咬着下唇,滿口都是血腥。

孫豐是殺豬剔肉出身,曉得哪處要害,哪處會疼得狠卻不致命,專挑着外人看不見處下手。趙意如袖子往上卷,露出上臂數不清的瘀痕舊傷,搽了藥酒也不管用,一動就疼。

“我是清白的……這些天都沒見過四公子,只有薛掌印來過……”趙意如氣息奄奄,不知是否幻覺,她看見薛照一身紅衣站在不遠處,她伸手,“掌印,掌印可以證明的……相公,薛掌印來了……”

孫豐聞言停手,轉頭看去果然看見薛照腰間佩劍雙臂環抱着冷眼旁觀。

“薛太監啊,你來得不巧,我們正要回家去了。如娘,去換身衣裳,好生梳洗,家中孩兒哭鬧着離不開母親。你在這裏吃不好睡不好,下人伺候得也不周全,才幾天,都瘦了一圈。”孫豐瞬間變了一張笑臉,俯身将趙意如攙扶起來,動作輕柔語氣和緩,連目光裏都是愛意。

趙意如臉上沒有傷痕,但身上各處都疼得散架一般,勉強站立起來,身子抖個不停。

孫豐搓熱掌心去握她的手:“是不是冷?怎麽把自己傷成這樣?你總是照顧不好自己。我帶了厚實的狐裘給你,馬車也都用油紙封了,定不讓你受寒。”

趙意如抖得更厲害了,連目光都是飄忽不定的。

在外人面前,孫豐向來是會僞裝的,旁人只瞧見他對妻子溫柔體貼,卻不曉得他日日都疑心年輕貌美的妻子不忠,動辄言語羞辱,并且拳打腳踢。

薛照冷冷看着趙意如強裝無事向自己見禮,在孫豐的目光催促下收拾東西,準備回府。

天色沉悶,烏雲低低地覆壓下來,水塘裏不時有魚兒探頭透氣,将芡實葉子戳開破洞。

“站住,”兩人從身旁而過,薛照終于出聲,“她的藥還沒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