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他這些年, 果真像一場大夢。

像游戲裏有着固定行動軌道的NPC,他穩定地存在于那裏,做着所有人都滿意的事情, 成為玩家們喜愛的角色。

他不是不喜歡。

事實上最初的那幾年, 他樂意為之。子承母業, 這份血脈中的使命讓他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藝術類學科實在是挑人,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這點, 越學到深入越明顯。

尤其鋼琴這樣好入門但越往後越艱難的樂器, 他很多音表鋼琴專業的同學都是在大學裏才恍然回頭——我好像十年前就在四對三, 怎麽十年後我還在四對三。這種左右腦分裂練習什麽時候是個頭。

很不幸, 梁願醒并沒有完美繼承李知婧的天才基因, 他學到後期最痛苦的點是——你可是李知婧的兒子。所以他要更努力。

每天泡在琴房, 幾乎沒有節假日, 少量的社交是考試前其他樂器的同學來找他做鋼伴。

他兢兢業業地在這場薪火相傳的大夢裏扮演着那個NPC,沒有醒過。

也沒有勇氣告訴姨媽、外婆、舅舅以及母親曾經的好友, 他如今的老師們: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梁願醒對母親最濃烈的一次思念,是想問問她, 我能不能不彈鋼琴了,你不會生氣的吧……

音箱裏的《第三即興曲》播放到尾聲, 大家打着呵欠要去帳篷裏睡了。

不知什麽時候,段青深握着他的手,他沒有乖乖在口袋裏攥着暖寶寶, 而是方才朦胧着半睡半醒時抓着露營椅的扶手。此時左手被段青深包着,很舒服。

“之前我以為你是‘不願睡’, 原來你是‘不願醒’。”段青深眼神柔和,“走吧,去睡了。”

梁願醒點頭:“嗯。”

巴丹吉林沙漠是我國第二大流動沙漠, 這裏有全世界最高的固定沙山以及最廣闊的鳴沙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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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無風時,這片沙漠寧靜得像電腦出廠時自帶的桌面,入夜後塞北的風仿佛從兩千年前吹拂而來,奏着它們自己的胡琴琵琶與羌笛。

這夜睡在帳篷裏,不知道是晚上喝的酒還是什麽,梁願醒在堪比暴風雪山莊的風聲裏睡得很沉,反而段青深自己強迫鎮靜了大腦,停止胡思亂想,才入睡。

天亮前,鬧鈴響了。

段青深在它響在第一聲的時候按掉,然後從睡袋裏出來,穿衣服。

“我真的很佩服你……”梁願醒跟着坐起來,氣若游絲,“為什麽你每天早上的啓動速度都這麽快……”

“因為我是學醫的。”段青深把帳篷拉開一點先出去了。

片刻後段青深回來帳篷,見他果然還是那個坐姿,蹲下,說:“張嘴,把這個喝了。”

梁願醒根本沒清醒,他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地被段青深蹲在旁邊喂了幾口常溫的淡鹽水。

喂完水,段青深又出去了,他還那麽坐着,雙眼無神。梁願醒可以一夜不睡拍日出,但沒辦法早起拍日出。

前一晚喝了酒,沙漠裏又幹燥,那幾口淡鹽水喝下去後很舒服——不愧是當過醫生,梁願醒想。

五分鐘後,梁願醒哆哆嗦嗦地挨着段青深坐下。

毛毛他們也起床了,大家一起在等日出。此時還夜色昏昏。

看得出來,所有人臉上都是半死不活的疲态,梁願醒放心了。

這裏唯一的異端是段青深。此人動作利落地撐好了三腳架,相機也放好,正在調參數,雙眼清亮且理智。相比之下……梁願醒用暗的手機屏幕照了一下自己,像個稻草人,沒有生氣,也沒有水分。

“怎麽了?”段青深偏過頭,這人腦袋磕在自己頸窩裏,像摔過來的,“還困着?”

“還活着。”梁願醒回答。

“……”

也行吧。段青深想。

日出前的氣溫低到每個人都瑟瑟發抖,梁願醒更是連眼睛都睜不開。

直到他感覺段青深動了一下,向前坐了坐,他跟着擡起頭——看見了落在沙山上的光。

那是新的黎明。

人們熱愛太陽,耳畔毛毛和她的朋友們在歡呼,倦意随着日出消散,梁願醒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的相機包裏找自己的相機。

段青深拿起來遞給他:“已經開機了,日出的光是變化的,讓光圈優先。”

“好!”梁願醒幾乎是一秒恢複朝氣,他接過相機,也不顧手冷不冷,迅速在相機上按着參數設置。

他想要拍一些和段青深相機裏不同的畫面,他擰着焦環。遠方沙丘有駱駝,梁願醒立刻把相機挂在脖子上,朝段青深說:“我去找個機位!”

段青深當下便懂:“小心點。”

“好!”

他飛奔到摩托車旁邊,頭盔戴上。段青深看着他帥氣地跨上車,從上衣口袋掏出鑰匙擰動點火,沖向沙丘。

段青深知道他要找的是什麽機位,他要拍駱駝走在太陽前的畫面。

算算時間,太陽大約在10分鐘後完全升到地平線以上,段青深猶豫了下,他把三腳架挪了個方向,鏡頭對着沙丘上飛馳的摩托車——

他放棄了早早守候的日出,選擇去拍梁願醒。

“還好昨晚跟你學了曝光鎖定,你看!”梁願醒回來後,護目鏡往上一擡,遞相機給他。

段青深沒有立刻看相機,而是上前一步把他相機帶子從脖子上摘下來。他人沒下車,滿眼期待地等段青深的反應。

段青深說:“走,去整理作品集。”

“啊?”梁願醒人沒下車,身子朝他那傾了傾,“你還沒告訴我拍得怎麽樣。”

“很完美。”

段青深把他相機關上,鏡頭取下來,走回露營椅那邊,放回相機包裏。

“你們要走了嗎?”毛毛問。

“嗯。”段青深點頭,邊說邊收三腳架,“要走了,去處理照片。”

梁願醒下了車跑過來,跟他一起收拾,追問他:“我們今天到哪裏?”

一雙透亮的眼睛看着他,連帶着晨曦的光一起映入他眼瞳。

“到嘉峪關。”段青深說,“到了之後找個酒店修圖,然後好好睡一覺,後天到敦煌。”

“嗯!”梁願醒點頭,“帶我到《去西北》那裏。”

毛毛聽不懂了,笑着問:“你已經在西北了呀。”

梁願醒沒多做解釋,只笑着點頭說“嗯”。

和毛毛一行人辭行後,從沙漠向酒泉方向出發。然而開上國道後不久,梁願醒的小腿肚抽筋,不得不就近休息。

他們停在與372鄉道交叉口附近的加油站裏,段青深扶着他,後者一瘸一拐地走到吉普旁邊,在副駕駛裏坐下。然後嘆氣。

“別嘆氣。”段青深在副駕車門邊蹲下,幫他揉腿。

“不好意思啊……”

段青深擡頭:“你為什麽道歉。”

他用的陳述句語調,并非在問而是在反駁,甚至有點兇。

梁願醒抿唇收聲。顯而易見,段青深不希望他覺得腿抽筋是耽誤行程的“錯誤”。

騎摩托車腿抽筋是一件挺常見的事,段青深用手掌幫他揉了一會兒,他覺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在這個加油站的便利店裏買了點吃的,時間尚早,國道上不停有車疾馳而過卷起塵土,讓這一段路邊的空氣灰蒙蒙的。

段青深借來了加油站一位工作人員的熱水袋,拿它在梁願醒的兩條小腿都熱敷了一會兒。接着,他微信響了,聯系他的人是遲雙海,對方發來一個鏈接,是他們店的官網,在北京時拍的那些照片發了出來。

“給遲老板拍的照片發出來了。”段青深說。

“是嗎!”梁願醒從車裏跳下來,“給我看看。”

“我轉發給你。”段青深點開他的對話框,發過去,“你先看着,我去還熱水袋。”

遲雙海的那組照片後期是他們自己人做的,畫面後期處理過後有很濃的雜志風。梁願醒一張張慢慢翻看着,每一張照片下方都有一行小小的字——拍攝:青山醒攝影工作室。

其實下決心來西北之前,梁願醒退縮過很多次。

他連省都沒出過,西北太遠、太陌生。要不算了吧,三千多公裏,不然還是坐飛機好了,也不是非得自駕的。

但思來想去,權衡再三,最終還是把摩托車推出了車庫。

人常說要把精神內耗轉換成車輛油耗,他也是終于碰到自己為自己提供選項的時候,比如眼前這個僅占據頁面一點點位置的“青山醒攝影工作室”,就是他勇敢做選擇後的成果。

段青深走回來車子邊,邊走邊說:“我找到了一個有洗衣服務的酒店,但是他們今晚只有大床房了,你介意……”

“深哥。”梁願醒根本沒在聽,打斷他說話,徑直看他眼睛,“我想抱你一下。”

段青深很意外,他停下腳步,僵在那。

這個當下,梁願醒忽然非常非常想跟段青深擁抱一下,盡管只是因為看見了給遲雙海拍的一套秋季新款照片,但這也是他人生至此的第一次轉變和選擇。

片刻後,段青深再次走向他,沒有回應他的話,直接握住他手臂拉向自己,在一輛大挂車轟隆駛過時帶起的小片風沙裏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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