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抵達嘉峪關的時間很巧, 他們剛在張掖拍完日出,再等一下就能在嘉峪關拍到日落。
懸臂長城之上是漫天的火燒雲,展翼的鵟在獵獵風中滑翔去遠方。梁願醒的鏡頭跟着它, 段青深在拍夕陽。
在進入嘉峪關市市區的地方視野開闊, 前景幹淨, 遠景純淨。段青深的腳架收到最矮的程度, 用了20-35的廣角變焦。
“給我看看。”段青深蹲在相機前面, 朝他伸手, “看看我們打鳥冠軍拍的。”
“……什麽打鳥冠軍。”梁願醒遞相機給他, “好像曝光不夠。”
“嗯, 太陽落得太快了, 光線有變化。”段青深站起來, “沒關系, 走了。”
他們住的酒店在市區一個湖附近,穿過一條連排居民樓樓下的小市場街時, 梁願醒的肚子在跟着摩托發動機一起轟鳴。
“我餓了。”梁願醒在對講裏說。
“停了車就去吃東西。”
“你看我們左前方。”
……烤紅薯,烤玉米。這整條街都是當地人做的小吃, 這個時間也剛好大家出門買吃的,非常熱鬧。
麻花和面筋在奶茶色的糊狀濃湯鍋裏滾上幾道, 盛出來一大碗。旁邊攤子更是熱火朝天的烤肉串,老板淋油,把烤爐的火焰激上來, 明火卷着滋滋作響的肉塊,就在這時, 老板看準時機立刻撒上佐料,瞬間的高溫讓辣椒面和孜然立刻與肉的表面焦化在一起,段青深已經攔不住他了。
他們的車停在轉彎的路邊, 梁願醒從這條街的街頭吃到街尾,恨不得連那個“肉苁蓉、黑枸杞”的店都不放過。
最後回去酒店,呆呆地坐在那,開始後悔。
“不該吃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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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青深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瑟縮了下脖子,然後賠了個笑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乖。
“歇着去。”段青深見他拖了椅子坐到自己身邊,“靠在沙發裏坐一會兒,胃裏東西多,別亂動。”
“我坐這,不動。”梁願醒趴在桌子上,看着他電腦,“看你修圖。”
段青深先把在沙漠裏幫程恺拍珍珍的那張星空剪影拉出來修。梁願醒特乖,伸手替他把辦公桌上的臺燈摁亮,朝他笑笑:“保護視力。”
“你先保護一下自己的胃。”
“哎喲……”梁願醒用語調表達着‘你別再說我了’。
段青深也的确沒再多說他,圖片要先降噪,當時段青深是手持拍攝,ISO開得不低,畫面有噪點。
照片總是能把人帶回當時的心境,梁願醒懶懶地枕着自己的胳膊,說:“毛毛姐今天還給我發微信了。”
“跟你說什麽了?”
“問我們有沒有安全到嘉峪關。我說到了。”梁願醒趴着說話,聲音綿綿的,“她還說她明天就回北京了,叫我們下次再去北京的時候找她玩。”
“沒問題。”
梁願醒看着他裁圖、修圖,拖着尾音的迷糊腔,在這烘着暖氣的房間裏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珍珍全名叫什麽來着?”梁願醒問。
“歷珍石。”
“哦——”梁願醒閉上眼睛,“我感覺程恺好像喜歡他。”
段青深指尖僵了僵,在鍵盤上懸了片刻,接着很自然地按下Ctrl和U讓軟件先自動平衡曝光,嘴上則平淡地“嗯”了聲。
“你能理解嗎?”梁願醒又問,“就是那種……把真心當作玩笑話說出來的感覺。”
“我理解。”他說。
“……”梁願醒蹙眉,看向他,“真的?我說的‘喜歡’是戀愛的那種。”
“嗯。”
好吧,梁願醒又趴回去,心裏碎碎念,這麽平靜,大概是在醫院裏見多了吧——不是有那種嗎,給孩子挂一個精神科專家號治療一下同性戀。
“你怎麽不動了?”梁願醒趴回去後,見他握着鼠标一點兒不挪。
他該裁一下這張照片,然後轉換格式。面上看起來還是沉穩冷靜的一個人,但其實已經不知道怎麽裁圖了。
“我……”段青深喉嚨滞澀,他吞咽了下,胡亂找了個借口,“……我在想,橫圖還是豎圖。”
“橫着啊,這還用想?”
“嗯。”段青深點頭。确實不用想,但他腦子就是不轉。
圖轉換好格式之後,段青深發給程恺。程恺回複得很快,說“太謝謝了”,段青深回複不用客氣,順手的事。
接下來堆棧賀蘭山和星空,再後期處理一下梁願醒拍到的鷹,還有國道、蠍子、駱駝、晚霞……以及在沙丘上騎着摩托車奔向日出的梁願醒。
他新創建了一個文件夾叫“青山醒”,再把處理好的照片重新命名,梁願醒拍的和他自己拍的,最後做成壓縮文件,發去江意的郵箱。
梁願醒說的,他其實都能理解,應該說,昨夜在沙漠,他也看出來了——程恺那溢滿眼睛的感情實在太明顯,加上毛毛和朋友們的起哄,梁願醒意識到了,段青深自然也是。
但很默契的是,他和段青深都沒有對此進一步去聊,歷珍石對程恺的感情似乎更像兄弟玩鬧,叫他“兒砸”,但程恺不一樣。這世界上每個人就像剛剛堆棧的星軌,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路徑,所以不用去分析。
最後和梁願醒躺在一張床上蓋同一條棉被,昨晚在沙漠露營休息得不夠好,這時候兩人都是疲累上湧,關上燈沒多久就睡着。
梁願醒夢見三年前。
那天是早八,音樂鑒賞課。老師在ppt上給了大家一個挺有意思的數據——
非音樂學科專業的同學們有70%以上認為音樂類學科的同學能聽懂音樂,而音樂學科的同學僅有30%認為自己能聽懂音樂表現。
對此數據,教室裏的同學們并不贊同:30%還是高了點,那誰聽得懂。
當時梁願醒和同學們一樣,真聽不出來,他能“聽出來”的內容都在視唱練耳了。
接着,老師繼續講課,在講臺用誇張的肢體表現試圖比劃出樂句中的“小語氣”,樂句在哪裏推出去在哪裏拉回來,演奏者是如何細膩地轉變情緒……
梁願醒聽得是真困啊,他也不想打瞌睡的,但坐他旁邊的同學已經呼吸平穩了。
那節課上老師說的究竟是拉赫瑪尼諾夫還是德彪西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強行撐着精神保持清醒地聽完課,接着離開教學樓,距離午餐時間還早,他拐了個彎去了圖書館。
晨間圖書館一進來就聞見空氣裏有咖啡味,都在吊着精氣神。梁願醒走去借書區,窗戶陽光剛好落在書架邊的綠植上,他路過時遮下一片影子,再偏頭,雜志架上有一本金燦燦封面的,封口袋有些褶皺,反光刺了下他的眼。
他拿起來,是一本地理雜志。
《看見·地理》西北特別刊。
說來也怪,他拿着雜志看着封面,有那麽一瞬間,方才老師課上講的,好像一齊炸開了煙花——
到哪裏澎湃,到哪裏柔和。到哪裏,演奏者有一種陷入絕望又不甘的怒吼。
你聽這幹淨整齊的和弦,就像山谷中有去無回的風。
課上如天書經文般的話他此時忽然全懂了,豁然開朗。
梁願醒身邊的綠植葉子晃蕩了兩下,兩撥學生路過他身後,他還站在那裏,出神地看着雜志封面。
這本地理雜志被放在樂譜書區,有些突兀,又很惹眼。
夢裏有個人走來書架旁邊,他風塵仆仆,背着三腳架相機包和鏡頭包,衣服沾着黃沙,抱臂站到他身邊,帶着笑。
梁願醒怎麽都看不清他的臉,但清晰地聽見他對自己說:“這裏沒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
夢像沙畫一樣被風吹散,他醒了。
醒來後恍惚着,有點分不清夢和現實,他睜開眼後第一個動作是去摸手機——沒摸到,摸到了一只手。
“嗯?”梁願醒順着手看上去,“深哥。”
“……我想給加濕器加點水的。”段青深解釋着為什麽他正在床邊。
“喔。”梁願醒松開他手,去拿手機,然後看着鎖屏畫面,“怎麽就下午一點半了。”
段青深笑了笑:“嗯,我沒叫你起床,睡飽一點,今天去拍胡楊樹,我搜到地方了,今天跟我走。”
“好!”梁願醒不假思索。
段青深把礦泉水加進加濕器後,擰好它,又看了眼梁願醒:“答得這麽有勁。”
“二十三正是渾身幹勁的年紀。”梁願醒說。
“二十四。”段青深糾正他。
“對,二十四。”
段青深拍拍他睡得亂糟糟的頭頂:“起床吧,打鳥冠軍,你打的鳥被江意收錄了,我給她留了你郵箱,回頭電子合同發到你那裏。”
“什麽!?”梁願醒噌地坐起來,坐得直溜溜的,在那句信息量震撼的話裏挑了一個他還蠻在意的點,“人家是鷹。”
“鷹。”段青深改口,坐回辦公桌旁邊,“雜志是攝影師署名,下個月雜志見了,梁大師。”
“……”梁願醒無語地看着他,“別叫我梁大師。”
不過他說雜志見,梁願醒直接問:“收錄了你的哪張?”
“猜猜。”
“沙漠公路。”
穿過阿拉善盟時,風沙吹到307國道上。但嚴格來講那并不是沙漠裏的公路,只是戈壁上的砂礫和荒草蓋在了路上。前景荒蕪貧瘠,遠景是西部建設的通訊塔和發電、變壓設備。
段青深擡眸看過來,筆記本電腦屏幕擋住了他下半張臉,點頭:“是的,沙漠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