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嘭!”

梁願醒關上車門, 拉下安全帶,摁進插槽扣上。

段青深清了清嗓子,調好導航, 然後預熱發動機的時間裏偷偷看了眼梁願醒。

說到底, 這個事情梁願醒是完全能理解的——他又不是傻的, 怎麽會聽不明白段青深的意思。歸根結底段青深是希望他在與人相處方面更為自己着想些, 而梁願醒扪心自問這只是兩個人同行合作路上合情合理的支出。

原本只有一臺徕卡, 接着段青深買了臺哈蘇。兩個機位創造更多的營收, 有了更多更好的畫面。那麽再添置一臺尼康, 設備這種東西, 你買一次我買一次, 這才是合夥人。

況且他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以後如果和別的攝影師合作?

梁願醒越想越氣, 他當真是掏出一顆真心來跟段青深相處,這已經完完全全超出了三年前驚鴻一瞥的照片帶來的程度。

——很明顯的吧, 梁願醒想着,很明顯的他早就沒有再把段青深看做偶像了吧?他坐在副駕駛, 整個車廂裏的氣壓越來越低,他如果有什麽內功, 這會兒已經周身冒着黑霧了。

其實他說“你不能對認識不到兩個月的人這麽掏心掏肺”這句,梁願醒是認可的,這是一種生存指南。但最讓梁願醒生氣的是他沒說完的那半句“如果以後你和別的攝影師合作”。

梁願醒自認是個從一而終的人, 那個鋼琴再彈不下去他也堅持了十多年,他絕對可以說是個堅定的人。

那段青深這話又是什麽意思。自己明明這麽真誠, 前一天還在鳴沙山得知他真的是因為自己才到西北來的時候開心到撲過去抱住他,後一天就成了冷冰冰的認識不滿兩個月?

可這其實也不成立,太矛盾了, 梁願醒分明能看出來他對自己事事上心處處照顧……究竟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哇,三十的人,心思真是摸不透。

梁願醒嘆氣。

聽他嘆氣,開車的那人心下涼了又涼。可不知道這時候能說什麽,根本不敢亂說話,生怕說錯一個字他就會叫自己靠邊停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

“咳。”段青深又清了下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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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願醒掙紮了兩秒鐘,問:“你要喝水嗎?”

“要。”段青深抓住機會,“麻煩你拿一下。”

梁願醒伸手到車後座,從後座地上摸到一提礦泉水,抽出一瓶來,擰開瓶蓋遞給他。段青深左手扶着方向盤,右手拿過喝一口。

“所以那話是什麽意思?”梁願醒把水拿回來,握在手裏。還是忍不住問了,二十四正是憋不住……管他的,他就是要問。

“哪句?”段青深小心翼翼。

該不會是那句大逆不道的……

“什麽叫如果我以後和別的攝影師合作。”

果然是。

“那只是一種假設……”段青深絕望地說。

“為什麽你會萌生出這種假設?”梁願醒立刻追問。

車子剛剛開過西大橋,還沒離開敦煌市區,從陽關中路左轉,鳴沙山就在背後了。敦煌好像成了某種轉折點,在這城市裏的這麽多天都輕松愉快,離開的這天出現裂痕。

所以為什麽會有那樣的假設,段青深心知肚明,因為自己在患得患失。下意識的悲觀情緒讓他在那個本該兩個人好好商量以後的設備開支怎麽安排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叫梁願醒在以後多注意個人財産。

“我……”段青深支吾着,“我不知道,你還很年輕,總會認識更多人,見識更豐富的事情,所以……我錯了,別氣。”

“可你說得像是要跟我散夥。”梁願醒不想聽後面的所以。

他知道自己閱歷淺,酒吧那地方實在汲取不到什麽營養。可他信念堅定,等一個時機,去他手機桌面裏的那個地方。

仗着對方要開車,梁願醒幽怨地盯着他側臉。

“我沒有。”段青深說,“散什麽夥,散夥了青山醒這個號判給誰?”

後半句他是想逗逗梁願醒,還真逗到了,梁願醒有點想笑,但不能笑,在忍。

“真不是那個意思。”段青深看右邊後視鏡的時候偷看了他一眼,“風光攝影其實是一件挺難的事情,極端天氣,特殊地形,而且很有可能收獲遠遠比不上付出,不僅是制片費這樣的報酬,而是可能在同一個地方等好幾天也等不來一道理想的光線。”

梁願醒垂眼聽着,“嗯”了一聲。

“我希望你有得選。”段青深說。

聞言,他擡眸,面前看着的是越野車的擋風玻璃,是向着高速收費站筆直向前的公路。

段青深這句話是真心的,他不希望把梁願醒從一條窄路拉到另一條窄路。

他更不希望日後哪天自己管不住自己——他喜歡梁願醒。梁願醒對他說“這裏沒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時,他心髒泵出一股灼熱的火,燒爛胸膛,沖破身體,奔向了梁願醒。

說一千道一萬,與其在來日某天因為管不住自己而把梁願醒吓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讓他回想起自己就惡心,那不如慢慢引導他去體驗更多可能的人生。

他又進入了左右互搏自我矛盾的階段,舍不得他,又怕他厭棄自己。

所以才會說出“以後你和別的攝影師合作”這樣預設他離開的話。

可這要他怎麽解釋,解釋就是告白。

但“我希望你有得選”這句,也直擊了梁願醒。車廂中控連接的是段青深的手機,導航和他那個音樂APP推薦的歌單,正放着時下流行的歌。

“我……我想連我的手機。”他說。

“啊?”段青深一時沒跟上他的思維,“喔,你連,拿我手機用微信把導航同步到你那裏。”

不多時,音響裏開始播The Midnight樂隊的《Los Angeles》,段青深提了些車速,超過前面的出租車。

接下來這首歌的6分鐘裏,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歌詞最後一句“若我們永存,今夜讓我們永生”後結束,梁願醒手指撚着安全帶,說:“謝謝。”

“……”段青深不知道怎麽回應,“不、不客氣。”

“我們并不僅僅是認識沒兩個月的關系吧?”梁願醒問。

“當然不是。”段青深立刻作答,“從你看見《去西北》開始,我們認識三年多了。”

“算你懂事。”梁願醒說。

總算是把這個坎越了過去,車也駛上高速。柳格高速過匝道拐上柳敦高速,跑一百多公裏,過柳園收費站後再拐上連霍高速。

第一次停車是在連霍高速上的風電場停車區,梁願醒終于把新相機拿出來。忍了一路了,其實早就忍不住了但在車裏他必須端着。

“我靠這對焦。”梁願醒鏡頭對着段青深,“真不愧是尼康。”

段青深在進加油站之前給他媽媽打個電話報平安,轉頭就看見梁願醒朝自己舉着相機,笑了笑,跟鏡頭揮手。

“嗯,無人機收到了,後面去新疆。”段青深跟他媽媽說,“對,北疆,您上回去的是甘南,好,放心,不用,錢夠用,好,沒錢了跟您說……對,那個弟弟在我旁邊呢,摩托車托運回去了,是啊太冷了,路也凍上了,沒法騎,好,您別擔心,拜拜。”

電話挂斷後,段青深走去他旁邊:“給我看看。”

“尼康拍人像的這個自動對焦真是……”梁願醒給他看屏幕,“真是不負盛名。”

段青深噗呲笑了:“真虛啊這人物,對焦對到後面中國石化了。”

這時候梁願醒擰着眉毛:“我不會手動對焦。”

“我教你。”段青深說。

風電場停車區一如它的名字,風非常大,新疆許多風區都裝了風力發電的風車設備。梁願醒眯着眼,點頭:“好,我們能上車了嗎,我腦子要被刮掉了。”

入冬之後下過雪的新疆,高速公路旁的地表看上去猙獰而硬氣。越向哈密開,能明顯感覺到強風的威力,甚至有一截路,段青深不得不一直跟在一輛大貨車的側後方。

“确實不能騎摩托。”梁願醒感慨,“我真騎過來的話,估計連人帶車能被這風掀去藏北。”

“……那誇張了。”

雖然如此,他還是在路過一片白茫茫的荒原時,降下車窗,緊緊握着鏡頭。

車輛在勻速行駛時快門拖出橫向的雪山飛影,那應該不是雪山,只是積了雪。梁願醒拍了幾張後實在凍得不行了,縮回來,窗戶關上,把手放在空調出風口:“差點沒拿穩,尼康要是飛出去了我也不活了。”

“這話說的。”段青深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就值三萬塊啊?”

“三萬欸。”梁願醒誇張道,“三萬都夠我掏心掏肺了。”

“……”

壞了,繼三十正是如何如何的年紀之後,又被他逮着了。

段青深無聲嘆氣,說:“你手冷嗎?在後座那個包裏找幾個暖寶寶。”

“還行。”梁願醒攥了攥拳,“一會兒就好了,我挺抗凍的。”

“抗凍也不能挨凍啊。”段青深蹙眉,左手扶方向盤,右手伸過來,“手拿過來。”

梁願醒愣了下,還是把手放上去。

段青深的手暖烘烘的,手掌幹燥,皮膚接觸的時候很舒服。

“冰涼的,你說還行。”段青深蹙眉。

“是真的還行,以前冬天彈琴凍手,哆嗦的琶音都練出來了。”梁願醒笑笑。

“以前過得挺苦。”

“都這樣。”梁願醒放松了下來,自然而然地手心捂熱了就在他手裏翻一圈,手背貼着他手心,接着說,“但練琴真的很慘,很容易發瘋,以前同學練琴練得不能砸琴,就砸自己腦袋。”

“這麽……”段青深悚然,“跟醫學生這麽像?”

“是啊。”梁願醒的手回溫了,還是被包着,接着說,“藝術生嘛,保不住的三樣東西,頭發顏色、精神狀态,和性取向。”

說完,兩個人貼着的手都是一僵。

這時候立刻松開手的話,會更尴尬。

所以只能繼續握着,堅強地握着,以表達自己根本沒有為之動容,完全沒有被影響。

“哈哈。”段青深尬笑了兩聲。

“哈、哈哈。”梁願醒回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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