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Last day
第29章 Last day
說藝術生保不住的三樣東西是梁願醒最近總能在網上刷到梗圖, 其實不單單是這三樣,還有什麽“沒紋過的皮膚”或是“幹淨的肺”之類。
大致就是表達藝術生學到最後學瘋了的一種狀态,所以其實他可以規避掉最後那個“性取向”, 把性取向替換成幹淨的肺什麽的。但他沒有。
手還被他抓着, 其實已經不冷了, 另一只手也是, 車廂裏暖氣一直開着。窗戶關上之後升溫很迅速, 梁願醒身上一件很厚的鉛灰色高領毛衣, 這會兒後頸已經隐隐出汗了。
“我那個……調一下空調風速。”梁願醒說。
“喔。”段青深松手, 換右手握方向盤。梁願醒把暖風稍微調小兩個檔位。
新疆地廣人稀, 很長的一段路見不到一輛車, 高速附近下邊的路也是荒涼到如同從未有人來過這裏。
積雪還沒來得及落滿山丘, 氣溫将在今夜來到零下10度。凜冬北疆的無人之境, 被許多人認為是這顆星球最原始的樣子。
梁願醒又一次落下車窗,将相機鏡頭靠在窗沿, 手穩穩抓着鏡頭。段青深會意,變道去最右側車道, 畫幅內就不會收容進高速公路的綠色圍欄。
他用高速快門連拍,然後縮回來, 趕緊關窗,在副駕駛哆哆嗦嗦地捧着相機往前翻照片。
段青深嘆氣:“別拍了,誰11月中旬在北疆開窗兜風。”
“厲不厲害。”
“厲害。”
高速公路沒法像國道那樣随時開下去拍照, 凍一下而已,梁願醒覺得沒問題。
後面的路還是一輛車都沒碰見, 今天也是怪了。這條連霍高速常常被大家戲稱是“連貨高速”,一連全是大貨車,他們都過了1B出口指示牌, 除開前邊擋風跟着的貨車,再也沒見到任何一輛。
四周也都是寂靜的荒原,牧民們帶着牲畜去到冬季牧場,為了雪景的游客大約也要12月才會過來,所以這段時間,這個地方是沉默的,只有風噪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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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平穩地開向哈密方向,梁願醒在副駕駛把電腦擱在腿上開始處理照片。他們的賬號最近是隔一天更一條,有時是視頻有時是純圖片。
後臺會有些關注者發來的私信,很幸運的是,他們推流過去的用戶都是比較正常的人,聽說有些攝影博主剛開號的時候就被人追着罵是ai生成的風景圖。
梁願醒很少看後臺,在副駕駛剪完視頻就切去看了眼,大部分在問設備和參數,他沒回,然後把剪好的視頻翻出來,拉到後面,補了個字幕,設備、參數、日期。
視頻發上去後進入審核,他打了個呵欠,把電腦合上。
“上傳了?”段青深問。
“嗯,進審核了。”梁願醒揉揉眼睛,“有點眼暈。”
“有點暈車吧,別看手機了,下個服務區要停一下給你緩緩嗎?”
“不用。”
今天計劃到哈密過夜,途中橫風區太多,車速很慢。看見“哈密 95KM”的路标牌時,天空從深藏藍色奇妙地過渡到橙紅色,那是殘陽留在地平線的最後一點痕跡,梁願醒在車裏端起相機。
因為向西,所以落日就在正前方,視覺沖擊力特別強,可惜拍下來的畫面不太好,因為車有點抖。
接着遠山沒入夜色,天地漆黑一片,車燈打在前方。新疆地勢廣闊,公路修得筆直,讓人感覺這條路一直開下去能開到世界盡頭。
梁願醒輕聲跟着音響哼着歌,段青深穩穩地開車,除了一個個掠過去的路标牌,再也沒有任何參照物。
到“哈密 60KM”處路牌的時候,車終于多了起來,都是出來讨生活的大貨車。遠處也能看見城市燈光。
“還是開車快啊,摩托車估計慢一半。”梁願醒靠在副駕駛說。
“摩托車的快是快樂的快。”
梁願醒偏頭看看他,笑了:“是的。”
看了他一眼後又看了一眼,心說這人上道了,嘴甜了。
說到摩托車,段青深想起來了:“對了,你摩托車到時候要不要曉陽幫你找個店保養一下?”
“啊不了吧,太麻煩人家了。”
“沒什麽的,你騎了三千多公裏,萬一有問題早點排查出來。”
梁願醒想了想,還是搖頭:“又不是人看病,車就算有故障也不怕拖,沒事,不了。”
“那好吧。”
又說到人看病,梁願醒覺得不要拖延病情大約是醫生的慣性思維,想到這,他說:“那個……深哥。”
“哎喲,不敢當。”
“……”梁願醒斂了表情,“問個正經事。”
“請吧。”
“你為什麽辭職?”梁願醒問。
聽他這問題,段青深停頓了下,然後快速飄過來一個眼神,問:“你先說你這個問題憋了多久了。”
“憋一路了。”
“挺能忍啊醒醒,憋到現在才問。”
“早就想問了,怕冒犯你。”梁願醒解釋。
“我倆都認識三年多了,你怕冒犯我?”
好嘛,給他逮着了。這是什麽回合制游戲?梁願醒當即噎住,爾後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我靠?”
段青深就笑,笑了兩聲,說:“沒事,不冒犯。辭職嘛……呃,其實我、我确實有點不想說。”
“那就不說了。”梁願醒重新看着前路,“我就是好奇,不是非得知道,沒事不說了。”
“不是。”段青深舔了下嘴唇,“不是不想告訴你的那種不想說,是…我會覺得辭職的理由顯得我……懦弱。”
“怎麽會呢。”梁願醒反駁,“你不要站在單一視角去看待事情,懦弱的人可不會幾千公裏去布爾津拍雪,也不會買個鋸子放在車裏,更不會在三十歲開始一段新人生。”
……段青深有點懵。
但他要冷靜,因為他在開車,而且是夜間駕駛。他吞咽了下,說:“謝、謝謝。”
“不客氣。”
片刻後,段青深調整了下呼吸,把話題拉回來,說:“今年年初,國際小行星中心發布了一顆彗星,當時那顆彗星正在木星軌道外,天文學家們估算它會在八月穿過地球軌道。”
“嗯。”梁願醒點頭。
“當時還沒那麽多人關注,畢竟星星還沒來。後來我想請假去拍它,但那時候我剛剛聘上主治,同組另一個醫生又很崩潰,因為他給病人開mri,病人要回家喝符水,他勸了幾句,被投訴了。”
梁願醒無奈嘆了口氣:“所以你沒請到假。”
“是的。”段青深說,“那陣子太忙了,沒請下來假的時候,我同事就安慰我,說下次再拍吧,等能休年假的時候再出去。總之……醫生就是這樣,畢業了就好了,進醫院了就好了,規培結束就好了,聘上副高就好了,退休了就好了。但……但不是的,我們院有個教授,87歲了又被返聘回來。”
梁願醒一時有些不知道怎麽接話,他轉頭看着段青深。
段青深是圓領的毛衣,喉結動了下,接着說:“然後我意識到我會錯過這顆彗星,直到八月,它來地球了,觀測地區非常多,視星等也很高,而且是夏天,天氣都很好,全世界的攝影師都去拍它了,我沒拍到。它下一次來地球是六萬年後,也就是說,我永遠錯過它了。并且在以後,我會錯過更多星星,所以我……辭職了。”
他說完,吐出一口氣。毋庸置疑,為了一顆彗星而辭職,段青深覺得這事說給誰聽,對方都會覺得太荒謬了,荒謬又矯情。一顆天外來物,和一份穩定的工作,在當今這個做什麽都不容易的世道,他居然因為錯過幾張照片而辭職。
梁願醒拿出手機,換了首歌,Tai Verdes的《Last day on Earth》。
“嗯?”段青深發現他換了歌,問,“為什麽換歌了?”
他在開車,沒法盯着中控屏幕看歌名。
“Last day on Earth。”梁願醒說,“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天,如果今天是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天,我将不會前往教堂。”
一首不到三分鐘的歌,梁願醒跟着在唱,唱給段青深聽。
他從沒想過會有人對他辭職的理由投以這樣的回答,段青深一時間有點眼眶發酸,一點點而已,他還是要好好開車的。
梁願醒沒有寬慰他‘這樣沒問題’或是‘這是值得的’,而是反問他如果今天是你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天呢?我們今天在G30高速新疆路段前往哈密,在奔向我們最初始的夢想,你感覺怎麽樣,是不是即便是最後一天也沒關系。
梁願醒甚至沒有跟他說‘學醫原本就不是你自願的’。
往前看吧,就像這條路一樣,往前開吧,其他事情都過去了。
晚間抵達哈密,在酒店辦入住,第一件事是要個髒衣袋洗衣服。然後開車出去加油,找餐廳。夜裏已經冷到呵氣成霜,段青深正在搜江意分享過來的那家店。
定位其實是有點模糊的,在導航上只有某某街。同時梁願醒也感嘆江意不愧是地理雜志編輯,這種城市角落的店都能知道。
“呃……應該是這邊了。”段青深擡頭看看附近,他們的車停在路邊車位,走過來的。
梁願醒吐着白霧,跟着他的視線也在找:“有什麽特別的标識嗎?”
正說着,段青深手機“咻”了一聲,江意發過來一條語音。段青深點開聽:“我想起來了!那邊有個特別大的,一面牆的标語:哈密瓜的故鄉!”
“……”二人沉默着對視一眼。
原因無他,這條街的外牆是刷的新漆,很明顯還沒經過風雨打磨。
結果梁願醒抓的重點實在是偏到地球軌道以外,他蹙眉,問:“哥,原來是這麽斷句的嗎?我以為是‘哈密瓜/的故鄉’但她說的是‘哈密/瓜的故鄉’。”
“她應該只是手裏忙活什麽停頓了一下,而且……”段青深平靜地看着他,“你現在要聊這個問題嗎?”
“不要,我好餓。”梁願醒兩只手都揣在外套口袋,挨到他身邊跟他蹭蹭,“快找那個牛肉面,我要加五勺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