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第 36 章
謝一菲問:“你當醫生的這些年, 有過什麽印象很深刻的事嗎?”
“你想聽哪方面的?”
“随便什麽,最好是驚險的。”
他笑了:“醫院這種地方,最不缺驚險的故事。”
他想了想說:“之前有個七十多歲的患者, 雖然是惡性程度不算太高的非浸潤性癌, 但發現時已經是晚期了, 考慮到創傷可能會比較大,保守一點的醫生一般就不建議手術了。但她有一對很孝順的兒女, 找了我好多次, 認為他們母親身體還算硬朗, 希望通過根治手術最大限度的延長患者的生存期。”
“所以你同意了?”
“其實她确實是有手術機會的,但是這個術後的效果誰也不好說, 可我還是決定試一試。患者的術前檢查一切正常,手術難度也不是很大,但是患者術後出現了我們都沒想到的情況——一側肢體有癱瘓的現象,而且也不能說話了。”
“為什麽?”
“當時就是不知道為什麽, 這種情況比較少見。我們自認為手術過程中沒有任何失誤,但患者是下了手術臺癱的,那就是大事。患者的家人見這個情況都接受不了,作為主刀和主診, 我幾乎成了衆矢之的。那一晚我沒離開過醫院, 親自推着患者去做CT, 聯系介入科做腦血管造影,神內和神外各種會診, 整整忙了一個通宵。”
謝一菲追問:“那後來呢, 查出原因了嗎?”
“最後會診意見是沒有發現腦內大血管血栓和梗死的證據, 不建議溶栓,暫時不做進一步處理。”
“那不就是等着嗎?她家裏人怎麽說?”
謝一菲可以想象得到, 聽到這樣的結果,那位患者的兒女得多麽崩潰,而秦铮又承受着何等強度的壓力。
秦铮說:“她兒子在醫院大鬧特鬧,誰也安撫不住,她女兒相對冷靜一些,但對我們的治療方案一直存疑,而且最讓他們接受不了的是他們母親變成這樣,但我們竟然決定不采取任何措施。其實我也理解他們的感受,所以後來她兒子不知道聽了誰的撺掇,堅持要給他母親溶栓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意外。”
“那你怎麽說的?還是不同意溶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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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堅決不同意。我找到患者女兒,把情況跟她重新解釋了一遍,也把溶栓可能造成的後果跟她說清楚了,她最後決定再相信我一次,暫時什麽也不做,但她兒子還是在鬧,揚言要讓我丢工作,甚至讓我償命。”
這一刻謝一菲不想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平:“一臺手術那麽多醫護人員,主刀醫生才能賺多少錢?這樣的手術你做了也不會揚名立萬,不做也不會損失什麽,既然多做就意味着‘多錯’多承擔風險,那麽以後誰還會為了患者冒險?”
秦铮笑:“看來你這兩個月沒少和那些年輕醫生交流。”
謝一菲确實聽過那些低年資醫生的抱怨,當時她沒什麽感覺,這一刻忽然就理解了他們,甚至感同身受。就像此刻,雖然說起當年的事,他也只是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但她卻仿佛跟他一同經歷了那件事,感受到了當時的驚險,還有他所承受的壓力,可以想象那段時間他一定經歷着前所未有的自我懷疑和自我折磨。如果事後證明他的堅持是對的,那也只是他該做的,可如果那位患者沒有好起來,他的職業生涯可能就要停在那一年了。
“那患者後來怎麽樣了?”
“終于在一周後,她的肌力和言語功能都恢複了,最終診斷是‘癔症’。”
“癔症?”
謝一菲覺得諷刺。幸好他當初沒聽家屬的,如果真的溶栓了,很可能導致患者大出血,先不說現在的輿論壓力和社會環境會給主診醫生和醫院帶來什麽樣的重創,最重要的是,那個患者可能已經不在了,說什麽都晚了。
“是,癔症。”
“後怕嗎?”
“說一點都不後怕是假的。那事之後主任跟我說,一個優秀的醫生一生當中會經歷很多這種時刻,會彷徨會委屈,但這都是必須要經歷的,既然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那就沒什麽好說的。”
謝一菲由衷地感慨:“醫生真了不起。”
秦铮有點好笑地看着她:“這就了不起了?”
其實當時在那位患者家屬堅持溶栓的時候,秦铮完全可以照辦,反正會簽署免責協議書,這樣一來至少把一半的責任從醫院的身上轉嫁到患者家屬身上了。可他沒有那麽做,而是堅持自己的判斷。試想一下,如果他堅持不采取任何措施,那位患者最後依舊沒有轉好甚至出了什麽意外,那家人會怎麽樣,怕是只會鬧得更兇。
她不相信秦铮想不到這些,可他依舊做了他認為正确的事,而這一點不是所有醫生都能做到的。
所以她真正想說的其實是他了不起。
“嗯,更了不起的是那種時候還知道利用自己的優勢——明明是患者兒子找到你要求溶栓,你怎麽不去勸她兒子,而是找她女兒說?”
秦铮笑:“想什麽呢?她女兒都快40了,我找她只是覺得她更理智。”
謝一菲調侃他,也是不想氣氛那麽沉悶。
“40怎麽了?我聽說你的擁趸者下至18上至80,各個年齡段的都有。”
秦铮淡淡掃她一眼:“看來你沒少聽關于我的八卦。”
謝一菲不置可否。
“那為什麽還願意和我在一起?”
為什麽?在聽了那麽多關于他的桃色傳聞後,她為什麽還是願意和他在一起呢?
謝一菲也問自己。是甘願和那些女生一樣嗎,成為他情場上戰功赫赫所向披靡的一個佐證?還是她自大到認為自己是特別的那一個?
答案是都不是,只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很需要他而已。
這一次,她不願再去想她對他而言是什麽,只要想清楚,她要的是什麽。
謝一菲正要開口說點什麽,男人忽然俯下身來,封住了她後面要說的話。
晚風習習,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草木芳香,還有年輕男女們的嬉笑聲……這一切讓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她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現在的他們會是什麽樣?
或許會像很多情侶那樣,激情耗盡然後分道揚镳。但也有那麽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這一天下來開了幾個小時的車,又騎了幾個小時的馬,還做了點運動。到了晚上,謝一菲以為秦铮應該很累了,會早早休息,但她似乎低估了男人在有些時候的體力……
她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屋頂的吊燈上,那光暈忽大忽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仿佛看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與這具軀體發生着碰撞,好像再有那麽一刻,就要徹底脫離肉身的束縛。
正在這時,他停了下來,說:“看着我。”
她只好從吊燈上收回視線。
她在那雙漆黑如潭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蒼白被汗水浸濕的臉。
他說:“叫我的名字。”
她張了張嘴,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勉強吐出“秦铮”兩個字時,他的吻再度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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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前一晚睡得晚,第二天他們醒來時已經快到中午了。
謝一菲他們這一間房建在這片民宿的最外側,幾乎是視野最好的一間,從落地窗看出去只有綠色的延綿不絕的山。
山中幽靜,只偶有鳥鵲鳴叫的聲音。謝一菲打開窗,頓覺心情開闊了不少。她總算明白,這裏為什麽會取名叫“見山”了。
兩人吃過午飯,又在院子裏喝了咖啡曬了太陽,磨蹭到了太陽落山才開始返程。下午回到市區時,時間已經很晚了。
這兩天雖然很累,但心裏是充實安穩的。然而這一路的好心情只持續到剛進市區。
一段突兀的來電鈴聲打斷了車載音樂,是秦铮的手機來電,看號碼像是醫院的座機。
兩個人在外面的這兩天,秦铮也偶爾會接到醫院或者患者的電話,謝一菲早知道醫生工作的忙碌,也沒太當回事,但或許是這一通電話打來的時間太晚了,讓她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秦铮按下接聽鍵,來電人的聲音便通過車載藍牙播放出來,是科裏一位護士的聲音。
“秦醫生,抱歉打擾您,22床的術後情況不太好。”
22床是一位60出頭的阿姨,雖然住進來時癌細胞已經廣泛轉移,但這位阿姨的精神狀态卻很不錯,完全不像是癌症病人。
她不是謝一菲那項目的志願者,但阿姨性格熱情爽朗,沒幾天就和醫院裏的人都混熟了,還請謝一菲吃過他們自己家腌制的泡菜。
此時聽說她術後情況不好,謝一菲的心也跟着提了起來。
秦铮立刻切換成了工作狀态,他像是早有預料地問:“創面引流量多嗎?”
“今天已經達到了300ml。”
“患者血壓多少?”
“86/62,患者表示有頭暈胸悶的感覺,值班醫生讓我問問您的意見。”
他幾乎沒有猶豫地吩咐電話那邊的人:“備血,随時觀察患者生命體征,做好二次手術的準備。我現在剛進市區,趕過去大約40分鐘。”
“明白,您開車注意安全。”
挂斷電話,車載音樂再次響起,但此時此刻車上的人卻沒了聽音樂的心情。
謝一菲:“你在前面找個地方放我下車就行,我自己打車回去。”
秦铮并沒有依言停車,而是問她:“會開車嗎?”
“算是會吧,有駕照,怎麽了?”
“一會兒我先把車開到醫院,你開我的車回去。”
都說大部分男人會把車當老婆一樣看待,更何況他這“老婆”不便宜,他卻一點也不擔心。
“不用,我還是打車吧。”
“太晚了不好打車,再說你這時候一個人回去也不安全。”
謝一菲索性坦白:“其實我拿了駕照後幾乎沒怎麽上過路,車技應該不怎麽樣。”
她以為她這麽說他就舍不得把車借給她開了,誰知道他卻說:“車速不要超過50邁,別闖紅燈,遠離行人,刮了蹭了算我的,人沒事就行。”
她原本還想推拒,直到聽到最後那句“人沒事就行”,莫名其妙地就同意了。
所幸晚上路況不錯,謝一菲嚴格按照秦铮說的小心翼翼把車速控制在50邁以下,總算有驚無險地回了家。
停好車,她第一時間給他發了個平安到家的微信過去,但他大約在忙,并沒有回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