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有木兮6
第30章 山有木兮6
湖面吹來一陣帶着潮意的清風, 裹挾着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鴻雁長鳴。
謝拂近來日日喝藥,身上萦繞着一股藥味,虞暮歸這麽多年以來便跟藥材打交道,身上是常年不散的藥味。
同樣是藥味, 可一個透着苦, 一個盈滿香。
謝拂不喜歡自己身上的藥味,聞着它便想起整日喝的苦藥。
可站在虞暮歸身邊, 卻覺得對方身上的藥香有些好聞, 令人心安。
“我、哪裏……”
“……可愛?”
聲音低啞, 語氣平淡, 非是刻意,而是真想知道。
謝拂是真不懂。
他自認為自己很無趣,因為太過無趣, 他才想體驗他人更加“有趣”的人生。
過往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歲,他也不知道演過多少角色, 在那數不清的角色中, 他差點都要忘了,原來的自己是什麽模樣。
是小七, 是眼前這個人, 喚醒了他被壓在深處的本性。
那個無情無欲, 乏善可陳的自己。
哦,還得再添加上一個令人恐懼。
畢竟他可是有着連續追殺了好多個世界的氣運之子的履歷, 至今仍在時空局重點監護名單上,還沒被撤銷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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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裏到外, 從性格到經歷, 實在沒有哪一點能跟可愛沾上邊。
虞暮歸看着他的視線卻無法收回, 貪戀着不肯離開。
“你努力說話的樣子就很可愛。”
他握住謝拂的指腹搭在他的手腕上把脈, 謝拂開口說話的時間比他推測的還要早些,把脈确認他的身體沒有其他問題後,虞暮歸才放下心來。
不過他也沒想到,謝拂會在今日開口說話,且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他信不信他能愛他。
明明他們之前什麽也沒有,明明他們未曾許下什麽諾言,明明他們至今只有醫者與病患,以及朋友關系。
可虞暮歸竟不覺得,謝拂這話顯得有些突兀或者唐突。
他心裏甚至沒有任何旖旎,反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憐惜。
謝拂像是一只迷路的野貓,野貓沒有家,沒有歸宿,它走走停停,努力板着臉,做出冷漠無情的模樣,仿佛認為這樣便很吓人,卻不知落在旁觀者的眼中,更令人想憐愛它,将它撿回家。
“謝公子,你問問題的時候也很可愛。”
“當然,你問的問題也同樣可愛。”
虞暮歸笑着看他,把完了脈,卻依然沒松手。
“謝公子,你覺得愛……或者說喜歡是什麽呢?”
謝拂當真仔細想了想,對于愛,他可以說出一系列學術理論,可真落到實處,他知道的大約也只是對對方好,在對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給予對方溫柔細致、忠貞唯一、努力讓對方離不開自己。
可這些,即便他這樣一個沒有感情的人都能做到,這就算愛嗎?
謝拂給不出肯定的回答。
而虞暮歸的答案卻很簡單。
“愛一個人,大約是你的喜怒哀樂裏有他,他的喜怒哀樂裏有你,無論是喜是悲,你都能被他牽動情緒。”
“為了他,你學會了愛屋及烏,為了他,你改變了習慣喜惡。”
“若久思游魚,樹影皆有形。”
虞暮歸擡頭望着謝拂,四目相對間,皆是專一且認真。
“謝公子,若是你覺得自己不懂,那便等你想我時會笑,不見我相思。”
“喜怒哀懼愛惡欲,一一嘗個遍,哪怕是只有一點點,那便是心悅了。”
“我可以等,不着急。”
謝拂垂眸望着被虞暮歸握着的手上,他想問,若是等不到呢?
若是像上一世一般,來不及呢?
但想想即便問了,虞暮歸的回答也不會變,便也不再問。
他回想虞暮歸方才說的東西,不外乎是七情六欲,正好是他所缺的。
他能感受到它們嗎?
謝拂想了想,別的不說,大約喜是有的。
看見這個人,心情會變得輕松,會不自覺微笑,這大約便是喜了。
謝拂微微閉目,伸手将虞暮歸攬入懷中,輕輕地,緩緩地,珍而重之地在他額頭上落下一記輕吻。
“我努力……”
努力愛你。
微風輕撫面龐,吹過了一人,又吹另一人,仿佛這裏的每分每寸都沾染了對方的氣息,空氣皆靜。
虞暮歸嗅着對方身上的苦味,一時還沉浸在自己似乎被吻了的事實中,沒有回過神來。
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麽謝拂要鄭重其事地說這種話?傾慕于誰,難道不是随心而欲?怎麽會有人硬性要求自己喜歡誰?
即便是被喜歡的那個人,虞暮歸也覺得奇怪。
但莫名的,他竟覺得這樣的謝拂更為可愛,有種惹人憐惜的感覺,并不排斥反感。
哪怕知道現在的謝拂大約還并沒有太喜歡自己,但他真的很誘人,讓人舍不得放手。
思來想去,虞暮歸有心說點輕松的話調整氣氛。
可那句“謝公子,這算是提前預付的報酬嗎”還沒說出口,便聽見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道驚叫聲!
“啊啊啊——!”
“你們、你們在幹什麽?!”
驚呼聲響破天際,震耳欲聾,令謝拂不能忽視,他轉頭看去,便見一群人紛紛瞪大了眼睛看着這邊。
他們每個人都瞪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尤其是為首的那個,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公子。
可即便再富貴,再錦衣玉食,也改變不了此刻他的眼睛像是要跳出來一般。
即便沒有跳出來,那也差不離。
“你們、你們光天化日!不知廉恥!有悖陰陽!你們……你們……”
罵了片刻,林公子總算找不到更多的詞彙,最終只能偃旗息鼓,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你們……你們等會兒!”等他喘口氣上來再繼續,不繼續罵都對不起他那經受到的劇烈精神沖擊!
好好一個少年,自小長到大,只在書中偶然見過龍陽之好,書籍上未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現實中便讓他親眼見到兩個身姿挺拔的成年男子抱在一起親熱,這是何等一個卧槽!
若是林公子知道卧槽的話……
林公子光顧着震驚和罵人,完全忘了自己出現在這兒的目的,更沒注意到,在他緩口氣時,謝拂與虞暮歸看向他的目光都變成了無語。
二人分開,卻并未慌張,反而看着林公子整個人原地跳腳半晌,才累得說不出話。
謝拂轉身要與虞暮歸離開,那林公子見到二人要走,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攔住他們。
“給我站住,不許走!”
謝拂看着眼前剛剛回神還有些沒進入狀态的下人們,最終視線落在林公子身上。
林公子總算回神,匆匆上前,擡頭挺胸怒視謝拂,“本公子上回還沒來得及找你算賬!一個啞巴也竟敢讓本公子沒臉,今日我便要讓你瞧瞧,讓本公子沒臉的人究竟是什麽下場!”
“給我上!”林公子一聲令下,其他下人紛紛一擁而上,沖向謝拂。
林公子也沒想真對謝拂做什麽,他又不傻,小打小鬧便罷了,便是官員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動真格,謝拂真出了什麽事,即便他家中有長輩在京城做官,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他想的不過是讓下人把謝拂給揍一頓,再言語恐吓羞辱幾句,讓他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這事便罷了。
然而片刻過後,他茫然又震驚地地看着眼前紛紛倒地的下人們,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在望向謝拂的目光中,帶上了警惕和驚恐。
尤其是在謝拂輕描淡寫将所有人撂倒後,看向他的平靜目光,仿佛一把利劍,将他渾身穿透!
疼疼疼……
林公子連連後退,“你竟敢……竟敢……”
他色厲內荏道:“今日你若是敢對我怎麽樣……林家不會放過你放過謝家!”
謝拂無動于衷,他面色比之之前有所變化,似乎更沉了幾分。
林公子驚怒喊道:“不許過來!”
然而謝拂最終還是走到了他面前,單手将人提起來,一腳将人踹進湖裏。
撲通一聲,林公子落入湖中,所幸湖邊水淺,不會水的林公子扒拉兩下,蹦噠蹦噠着也能爬上岸。
然而就在他即将抓到岸邊時,謝拂的腳總會适時出現,給予他适當的一擊,将它重新踹回湖裏。
這樣來回幾次後,直到林公子已經沒有勇氣,也沒有毅力,繼續往岸上爬時,謝拂又才伸手将人給抓回來,将人從水裏提出來,丢在岸上。
“咳咳……咳、咳咳……”林公子出了咳,根本說不出什麽話,剛才他在湖裏難免喝了不少水,這會兒整個人都還是廢的。
“林、林家……”他想說林家不會放過他的,然而林家兩個字剛說出口,謝拂便一腳踩上他的後背,剩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虞暮歸見狀,快步朝他走來,伸手握住他的手,“謝公子……”
謝拂眸中的情緒淡了幾分,腳下的力道也不由減輕了些。
但他依舊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的人。半晌,才出聲緩緩,卻又深沉道:“不放過……誰?”
不放過誰?
謝拂聲音沙啞低沉,宛如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忍不住要将他人完全吞噬!
林公子說不出話來,卻連連搖頭,表示自己不會了。
一種直覺,他相信,如果他還嘴硬,謝拂是真的能把他丢進湖裏不給撈,眼睜睜看着他沉下去。
林公子不是沒見過死人,他家中的父母長輩,不是沒有過私下“解決”幾個丫鬟小厮,可那都是私下,他從沒親眼見過有人在自己眼前沒了命。
可謝拂卻能眼睜睜看着他去死。
這個人……這個人一定親手殺過人!
不知是湖水還是別的原因,林公子只覺得渾身不寒而栗,迫切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虞暮歸還抓着他的手,謝拂沉沉的目光漸漸收斂,甚至散去。
情緒的失控給謝拂帶來了不好的回憶。
為什麽他會用法律和規矩約束自己?因為若是不用這些給自己定下一條線,謝拂沒了約束,會控制不住自己。
不知道什麽事該做,不知道什麽人該殺,不分善惡,不論因果,不辨是非,這樣的人卻擁有着超出世界的力量,便是行走的大殺器。
回想過曾經那段并不美好的時間,失控的感覺并不好受,謝拂便更覺得眼前之人可惡。
可是不行,眼前之人所做的一切還達不到能殺他的地步,即便是告官也沒什麽作用。
他沉了沉眸,微微閉眼,終是将腳從對方後背收了回來。
一旁已經爬起來卻不敢上前的小厮們紛紛迅速将林公子從地上扶起來,離得謝拂有八米遠,不敢留又不敢走的模樣看着竟有些可憐。
虞暮歸想抓着他的另一只手安撫,然而謝拂卻拒絕了,那只手濕的,袖子上皆是水。
“不要……再出現……”謝拂的聲音低沉沙啞,剛剛能說話的他說話有些艱難,仿佛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一般,可偏偏是這樣,才更給人壓迫感,令人不敢反抗,不敢反對。
林公子話也說不出來,拽着下人的衣服瘋狂示意:走!快帶我走!
下人們聞言也不敢再做停留,扛起林公子便飛快地絕塵而去。
“謝拂?”沒了別人,虞暮歸才關心喊道,“你沒事吧?”
他問得小心,無他,實在是方才謝拂的狀态不太好,令人擔憂。
謝拂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成功克制的他看着确實與尋常人無異,虞暮歸卻并沒有完全放心,他握着謝拂的手腕,發現這人的脈搏比之前快了幾分。
像是血液沸騰過後的餘韻,這人方才絕對有哪裏不對勁。
謝拂無意過多解釋,但見虞暮歸不探究個清楚便不肯罷休的模樣,只好略提了一下。
“方才……有人想抓你……”
剛剛下人前來找揍時,謝拂一直将虞暮歸護在身後,許是因為他這樣的态度,有人便想要抓住虞暮歸來威脅謝拂。
聞言,虞暮歸微微一愣,沒想到是因為這個,才讓謝拂有着失控,竟一時有些無言。
偏偏眼前這人還單純地看着他,眼中盡是平靜和認真,語氣略帶疑問。
“我因為你……而生氣,算是因你而感到怒了嗎?”
思及此,他竟是忘了剛才的怒火,表情略帶一絲茫然,像是在欣慰或者高興。
“虞大夫,我有沒有……更喜歡你一點?”
對上他認真詢問的目光,虞暮歸……虞暮歸只覺得心中一震。
他不知道謝拂有沒有更喜歡他。
但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更喜歡謝拂。
很喜歡……很喜歡……
他不由握住謝拂那只沾水的手,在手背上輕輕一吻。
笑道:“嗯,有。”
“謝公子,你真是個好學生。”
*
自回去後,誰也沒再提今日之言,并非是想刻意瞞着誰,畢竟連親眼目睹過他們親密的林公子和他家下人,謝拂都沒有恐吓過他們閉嘴。
他們不提,純粹是因為不知道怎麽提。
畢竟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現在算是什麽關系。
比朋友更親密,卻又算不上愛人,因為謝拂覺得自己還不愛虞暮歸,并不打算先一步締結愛人關系。
當然,另一個不說的原因,便是虞暮歸其實很享受這種隐秘的親密,偷偷的,不為人所知,在人前人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一些眼神,一些話語暗含的深意。
這大約便是地下戀、偷/情的美妙感覺,虞暮歸總算明白,那些高門大戶後院裏為何總會有這些見不得人的事,那些人有錢有權有勢,什麽都有了,總想要追求一些不那麽容易得到的。
而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卻也能體驗到這種感覺,是他賺了?
虞暮歸好笑地想。
*
謝老爺得知謝拂能開口說話,當即喜極而泣,追到謝拂面前,聽見對方艱難地擠出一個“爹”,謝老爺轉頭便抱着亡妻的排位,哭着說自己死而無憾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覺得愧對亡妻,他沒有照顧好他們唯一的兒子,害的兒子這輩子要被人喊一輩子的啞巴,如今這個心結終于解開,謝老爺可不得喜極而泣?
當然,在高興的同時,他也沒有忘記給有功勞的人發放報酬。
家中下人賞月俸,謝拂院子裏的下人多賞幾個月。
而治好謝拂的最大功臣,虞暮歸,謝老爺已經讓人送了二百兩銀子。
他恨不得拉着虞暮歸的手殷勤哀求,“您一定要完全治好我兒啊!屆時給您的報酬必不可少!”
虞暮歸被感謝時心中犯嘀咕,心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用心啊。
這可是他的……
心上人。
對,沒錯,這便是心上人了。
心中反複念叨着這三個字,只覺得仿佛有一縷暖風穿透他的肌膚,順着血液流淌過他的四肢百骸。
不知不覺間,虞暮歸便又面含笑意,轉頭望向謝拂,便正對上對方正在觀察他注視他的目光。
謝拂并沒有回避,依舊這樣坦然的望着虞暮歸。
他說自己無趣是對的,他這樣連浪漫都體驗不到的人,當真是沒有任何趣味。
可若是真心,便是無趣,落在別人眼中也成了有趣。
比如虞暮歸現在。
哪怕是謝拂一個平靜的,沒有任何意思的眼神,他都覺得比其他人更好看。
二人相處時,旁觀之人少,且當着他人的面,他們言行并未有任何逾越之處,因此,幾乎無人看出兩人之間的氣氛改變。
除了提前被歷史劇透過的蔣瓊玉……
說起倒黴,這人是真倒黴。
早死穿越就不必說了,好不容易來到喜歡的時代,見到想見的人,可惜偶像對他處處嫌棄,就差趕他走了。
現在好不容易不提趕他走這事兒,他卻又要整日面臨被偶像和可恨的人秀恩愛喂狗糧的情況。
痛苦……
接連幾天,蔣瓊玉都戴着痛苦面具,別說阿尋了,連韓茯苓見了都忍不住心存疑惑。
她找機會小聲對虞暮歸問:“師兄,這人該不會是碰到什麽髒東西了吧?”
虞暮歸連眼神都沒施舍,“不用管他,他自個兒就好了。”
虞暮歸說得沒錯,蔣瓊玉只能自己調節,日子還這麽長,要是整日自暴自棄,那他這輩子也就是給人幹活掙月錢的命。
何必多操心。
然而虞暮歸沒想到,沒多久後他便自打臉了。
這日,蔣瓊玉用自己僅存的那點工錢買了一壺好酒,雖然這酒在他看來也就那樣,可這兒畢竟沒有更好的、他也只能将就了。
這日是他前世的生日,他有些……想家了。
蔣瓊玉在現代好歹是個成年人,飯桌上幾杯紅酒不成問題,
然而他忘了自己新身體沒跟現代的一樣喝過不少酒。
買兩杯下肚後,他腦子便開始轉圈,眼冒金星。
他舉着空酒杯喂自己,卻怎麽也喝不到酒,急得快哭了。
“酒呢?我的酒呢?”
蔣瓊玉紅着雙眼,看着真的要哭了,原本聽見院子裏的動靜,想來見人回屋的虞暮歸:“……”
他這是上前還是不上前呢?
虞暮歸正猶豫着轉身回屋時,卻聽見快要哭的蔣瓊玉啪的一聲将酒杯拍在桌上,重重聲音令虞暮歸下意識皺眉思考起了一個酒杯要多少新錢?從蔣瓊玉的工錢裏扣。
“我艹你個賊老天!”
“我特麽到底怎麽得罪你了,你要這麽耍我?!”
“穿越就算了,回到這麽個落後歷史也就算了,好歹讓我見到了偶像。”
“被偶像嫌棄也就算了,現在偶像還整天一起跟那個讨厭的家夥秀恩愛,喂狗糧,我真的不想再吃了啊?”
虞暮歸聽得半懂不懂,但是前面的穿越、偶像他其實挺感興趣。
也沒抱着什麽希望,只是随口問問,“什麽是穿越?”
“穿越……穿越就是……從一個世界,到了另一個世界,還有,從一個人……變到另一個人身上!”
虞暮歸……虞暮歸覺得自己聽錯了,這都什麽跟什麽?
他好笑搖頭,轉身便想回去,然而下一刻,卻被看清虞暮歸是誰的蔣瓊玉用力抱住了大腿。
耳邊傳來醉鬼的哭嚎聲,“偶像,偶像你是來看我的嗎?我可真是太苦了!”
虞暮歸抽了幾次,都沒能抽回腿,不得不深吸一口氣,忍着無語道:“蔣瓊玉,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聞言,蔣瓊玉反射性地直起身,“姓名,蔣瓊玉。性別,男。年齡,二十五歲。家裏上有老下無小,有房有車,家庭健全,身心健康……”
被虞暮歸這麽一問,蔣瓊玉下意識把自己相親時說的一連串車轱辘話給說了出來,然而內容卻聽得虞暮歸越來越皺眉。
一次胡言亂語是他誤會,兩次胡言亂語是喝醉了後胡說八道,第三次……
虞暮歸不得不想到一句酒後吐真言。
回想起這人之前曾說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虞暮歸心跳略有些加速。
“那你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嗎?”
“我?我在……在考古、啊不對,我死了,穿越了……我現在在千年前,跟我偶像一個時代!”
“嘿嘿對哦,我見到偶像了……”
蔣瓊玉笑起來像個傻子,然而說的話卻令人細思極恐。
考古?
死了?
穿越?
千年之前?
“你偶像是誰?”他聽見自己問,聲音是強裝出來的冷靜。
“我偶像、偶像……醫仙啊。”
“……醫仙又是誰?”
“你……哪兒來的九漏魚?醫仙都不知道?那可是……醫仙就是……是虞、虞暮歸啊!”
虞暮歸聽見自己的心在砰砰砰亂跳,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人就在這兒,他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不能一時激動而導致錯過機會。
“那你知道謝拂嗎?”
蔣瓊玉眼睛已經眯得看不見了,更加不知道眼前人是誰,反正有人問,那他就答啰。
他聞言撓撓頭,“謝拂……?那是誰?”
虞暮歸心跳驟停一瞬。
不對啊,難道醫仙的伴侶這麽沒有姓名的嗎?還是說……
不不……虞暮歸搖搖頭,比起虛無缥缈的歷史,他還是更相信他自己。
思及此,虞暮歸的心竟然稍稍冷靜了下來,沒有了方才那樣的激動。
他平靜詢問:“你不知道謝拂,那其他名字呢?謝家公子?謝子規?謝畫家?”
也不知道哪個戳中了蔣瓊玉的雷達,他瞬間精神了,瞬間睜開眼睛,然而眼睛雖然睜開,但看得出來,整個人還是迷糊的。
“那個王八蛋?!我想起來了!那個畫了好多贗品的王八蛋!”
虞暮歸:“……”
一時間,他竟有些哭笑不得。
沒想到謝拂會因為這事而在歷史留名,也是想象到後世人會怎麽被謝拂坑,想到那樣的畫面,他便忍不住唇邊露出明顯的笑意。
“那……那個畫了很多贗品的王八蛋,跟醫仙有什麽關系?”他此時已經平靜了,但依然對這個問題有些期待,問的時候都不自覺放慢了語氣。
“呵!什麽關系?狗男男的關系罷了!”一說起這事蔣瓊玉可就不高興了,歷史中的醫仙和畫騙是一對也就算了,他都穿越了,那倆人還在他面前明裏暗裏喂狗糧,他如何能忍!
如今趁着有人問,趕緊一股腦揭露出來。
“哼!還以為我看不出來,他們那模樣恨不得當着我的面卿卿我我纏纏綿綿了,也就是瞎子才發現不了吧?!現在樂吧樂吧,反正我知道他們還要做十幾年的朋友,十幾年沒在一起,十幾年沒有性生活,我就等着看他們兩個大魔法師談黃昏戀!”
聽完蔣瓊玉這惡毒的詛咒,虞暮歸沉默了。
他一方面覺得自己應該不會那麽寸,可一方面又覺得這大概真是謝拂能做出來的事兒,而自己色令智昏,陪着他一起胡鬧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這……這也太慘了吧?!
他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要三十多歲才能吃上肉?
那可不能行。
*
在這個沒有空氣污染的時代,夜晚的天空格外明亮,天上的星月散發着瑰麗的光芒。
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秋意,晚風正涼。
可行走在街上的虞暮歸卻不覺得冷,耳邊傳來更夫的打更聲,他腳步輕快得仿佛前方有什麽驚喜正等着自己,期待又急切。
從裕安醫館到謝家,不過三條街的距離,可他卻覺得這條路好長,好長,長得他都想要立刻飛到謝拂面前,親口告訴他,自己不想談爺爺戀。
三十多歲,在如今可不就是做爺爺的年齡嗎?
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他要用各種方面的證據告訴謝拂,男子年過而立後,身體某項功能便會下降,若想盡早享受,可千萬不能等到三十多歲。
否則怕是到時候就得兩人一起拿着工具互幫互助了,這可一點也不美好。
一路胡思亂想,虞暮歸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謝家門前,然而看着門口兩個有些打瞌睡的下人,他這才想起,晚上謝家不開門,他恐怕也見不到謝拂。
若非要見,恐怕得鬧得衆所周知,驚擾到謝老爺。
思及此,虞暮歸便微微皺眉,轉身想要回去。
可他今夜得知了一些本不該知道的東西,這些讓他精神振奮,一點也睡不着。
他一路來到謝家,可不是想輕而易舉打道回府的。
明知道謝拂便在牆內,明知道自己與對方相隔約莫百米,興許只要他在這兒發聲喊他的名字,謝拂都能聽見。
這樣的情況,讓虞暮歸怎麽甘心什麽也不做便回去?
他看了看謝家大門的守衛,思考片刻,最終還是繞道去了後門,後門雖只有一個人,可門卻是關着的。
回想了一下謝拂所在院子的位置,他摸到了離它最近的牆外。
想到謝拂便是在這裏面,仿佛這堵牆都變得好看了許多。
“也不知道這麽晚了他睡沒睡。”
虞暮歸的心告訴他,不如進去看看,不會有事的,可理智又告訴他,這樣進去會打擾到對方,甚至還有可能引來謝家其他人,皆是可不好收場。
就在理智和情感交戰時,他一直靠在牆上,微微閉目,安心養神。
他卻是不知,隔着一牆之內,同樣有人并未沉眠。
*
謝拂拿出一張畫紙,在紙上輕輕描繪,畫上的圖像漸漸成型。
筆墨勾勒過後,輕易便能從這畫上看出一個人的模樣。
筆尖在畫上停頓,因為等待太久,一滴墨凝聚而成,悄然滴落在畫上,在原本完美的畫卷上平添了一抹失誤。
那本不該存在的墨點,就像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
“宿主畫得很好,只是,您為什麽會畫虞大夫?是打算做任務了嗎?”夜晚太安靜,令013覺得有些寂寞,它想大約宿主也是這麽覺得,畢竟平時也沒見他大半夜不睡覺起來畫畫的,怎麽就今天特別。
作為圍觀了宿主和虞大夫全程的013,它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了。
宿主那分明是拿虞大夫當做沈傾轉世的模樣,可真的有這麽巧嗎?
哪有宿主去一個世界就遇上的?
013不信,但是它的不信沒有任何作用。
現在也只有勸宿主做任務,好歹這個世界不至于什麽也不做好了。
“沒有。”謝拂的答案一如既往直截了當。
謝拂放下筆,那滴墨依舊留在畫卷上,給畫中人的青衣上憑白添了墨跡,格外顯眼,卻也襯得那畫上的人有多明豔。
謝拂看了這幅畫許久,也想了畫中人許久。
腦中回放着對方曾說過的一字一句,點點滴滴。
明月高懸,他微微擡頭,望着天空,不知為何,腦中浮現出了那人之前說過的話。
“謝公子,若是你覺得自己不懂,那便等你想我時會笑,不見我相思。”
“喜怒哀懼愛惡欲,一一嘗個遍,哪怕是只有一點點,那便是心悅了。”
喜怒已經有所感。
今夜令他難眠的,便或是相思了。
虞大夫當真神醫聖手,還未做什麽,便将他的無情之疾治了小半。
謝拂這麽想的,唇邊便也不自覺沾染上幾分笑意。
不過片刻,卻又悄然散去,仿佛之前從未發生。
一牆之隔間,靜夜無眠人。
他們明明離得這麽近,卻又什麽也不知道。
明明互相想念,卻又誰也無人說。
唯有謝拂屋中那抹玉息香,自屋裏散到屋外,随着夜風吹拂,隐隐約約掠過虞暮歸鼻尖。
靠着牆的人睜開眼,又深深嗅了一口,恍惚間,他好似進了那間屋,見了那個人。
深夜驚聞的激動,匆匆趕來的迫切,還有那留戀不去的不舍,皆在這縷玉息香中消失殆盡。
唯餘安心。
靜夜深深,在無人知曉處,有雙不眠人。
*
翌日,蔣瓊玉是在宿醉頭疼中醒來的,醒來時發現床頭竟然有一碗醒酒湯,他受寵若驚,難道是昨夜他醉酒的模樣太可怕,吓到了偶像他們?他們看不下去,才特地熬了一碗醒酒湯?
又或者是太可憐了?
他昨晚幹嘛了來着?
蔣瓊玉敲了敲腦袋,卻怎麽也沒想起來,隐約只記得自己放肆地說出了對偶像和畫騙的惡毒詛咒。
他暗暗懊惱。
罪過罪過!謝拂也就算了,偶像可是醫仙,怎麽能詛咒呢?!
就算人家真的要單身三十多年,來一場黃昏戀,他也不能嫌棄更不能幸災樂禍啊!
他應該幫忙撮合……
好吧,他一點也不想,他只想給偶像介紹其他貌美如花的美男子,讓那騙子一個人打一輩子老光棍去。
蔣瓊玉揉了揉頭疼的大腦,走出院子,正好碰上剛起床的虞暮歸,對方其實一夜沒睡,卻依舊神采奕奕。
“起床了?這麽早,不用再睡會兒嗎?”虞暮歸笑着關懷。
蔣瓊玉……蔣瓊玉默默後退了兩步。
雖然把虞暮歸當偶像,但再厚的濾鏡在這段時間的相處中他也能發現對方的真實性情。
安慰他……這真的是對方能幹出來的事?!
坑他還差不多吧?
他呵呵幹笑兩聲,“偶……虞大夫,我今天應該……沒遲到吧?”
虞暮歸點點頭,“沒有,很準時,不過還是太早了,你昨晚剛醉酒,覺得不舒服可以多休息一會兒。”
蔣瓊玉……蔣瓊玉瞪大了眼睛,看着虞暮歸的表情堪稱驚恐。
眼前的人,真的是他偶像?
八倍濾鏡都沒這麽厚的。
虞暮歸沒興趣想蔣瓊玉是什麽想法,他心情高興,也願意讓有功勞身份特殊的人也高興,這才對蔣瓊玉态度和藹。
然而這落在蔣瓊玉眼裏,便只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可以解釋。
他思來想去,唯有一個荒唐的可能性可以解釋。
偶像他移情別戀了。
“他喜歡我。”
這個念頭一出,他就被自己給笑到了。
哈哈哈哈也只有他能想出這麽荒唐的笑話了。
今日,虞暮歸照常去謝家為謝拂治療,卻沒有帶上蔣瓊玉。
雖然知道對方的身份,也知道對方之前為什麽會奇奇怪怪,但他對一個知曉未來的人圍觀他與謝拂之間怎麽發展的沒有興趣。
來到謝家後,正好對上從屋裏出來的謝拂。
謝拂不喜歡被人盯着,他院子裏的下人都守在院外,若非有事吩咐不會進來。
也因此,此時這院子裏只有他與虞暮歸兩人。
“昨晚睡得好嗎?”虞暮歸放下随身攜帶的藥箱,關切詢問。
謝拂猶豫了一瞬,也是這猶豫的一瞬,讓虞暮歸看出些許端倪。
“沒休息好?”
“這是為何?”
謝拂正在構思措辭,要怎麽樣才能更好地向對方表示自己昨夜似乎在思念。
進而讓對方知道,他好像距離更愛他又近了一步。
然而他還未開口,卻被虞暮歸搶先一步說了話。
“是在擔心嗎?”
謝拂:“……什麽?”
“擔心做不到愛我?”虞暮歸想了想,卻也只想到這麽一個能讓謝拂休息不好的理由。
畢竟這可是會因為不相信能喜歡自己,便一直踟蹰不前的人。
謝拂想說沒有,可虞暮歸卻好像有話比他更想說,更想告訴他。
“謝公子,我有個秘密告訴你。”聲音帶着一股隐秘和激動。
“這輩子,你注定會愛我。”
他語氣輕快,眉眼含笑,“你信不信?”
謝拂神色微頓,不等他将思緒理清,便又聽見虞暮歸輕嘆一聲,笑着說出真正令他昨晚激動半夜,也等待半夜,卻最終沒有在第一時間對謝拂說的話:“所以謝公子,不用緊張,也不用着急。”
“你能做到。”
“你能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