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第 2 章

周衍搬進來的時候,餘笙領他到地下車庫,交給他一把鑰匙。

“喏,車鑰匙。”

停在車位上的是一輛Aventador SVJ,黑色碳纖維車身線條犀利,彰顯着空氣動力學強大的設計美感,尾翼上的排氣管頗具攻擊性。

SV是Super Veloce的縮寫,意思為超級速度。如果點燃這臺車引擎,從零加速到一百公裏每小時僅需要2.8秒。

這是一頭真正意義上沉睡的野獸,放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足以讓男人陷入瘋狂。

但周衍看起來沒有什麽反應。

他只是轉頭問:“你的車?”

這是餘笙的成年禮物,從4S店把車送過來的第一天起,它就在車庫裏吃灰。

因為她并沒有駕照。

餘笙輕點下頭,表示肯定,同時抛出另外一個問題:“你會做飯嗎?”

周衍沒有立刻将鑰匙收起來:“你昨天沒說有這個要求。”

她也可以現在反悔。

“我知道。所以我們現在去吃飯。”

但餘笙沒有讓他開車,而是帶着他從地下車庫出去,繞了一個圈到公寓外的街道另一邊。

石砌建築前有幾盆懸挂的花籃,門面裝飾典雅,招牌上寫着“Le Festin”,并配有金色裝飾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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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笙輕車熟路地推開門。

迎接兩個人的是一位胖老太太,笑容和藹:“Elise,今天有你最愛的小羊排。”

餘笙坐到靠窗的位置,沖着菜單努了努嘴:“你點菜。”

周衍翻開菜單,前面的介紹說明這是一家米其林一星的法國餐廳,在美食家的頂尖餐廳裏排不上號,但一頓飯下來換算成人民幣,人均至少也是四位數。她熟稔的一舉一動,像在食堂吃飯。

“兩位準備好點餐了嗎?”

餘笙爛熟于心地說出她要吃的前菜,主菜和甜點的名字。

周衍合上菜單:“和她一樣。”·

老太太記下菜名:“你剛來倫敦嗎?”

餘笙在這對法國老夫妻開的餐廳吃了兩年多,老太太第一次她帶朋友來,并且還是個異性,周衍說英語的腔調明顯是美音。

周衍回答:“是,剛來沒多久。”

老太太收起菜單:“你英語說得很好。”

“謝謝,我以前在美國住過一段很長時間。”

“美國哪個城市?”

“紐約。”

“那也是大城市哦,祝你在倫敦玩得開心。”說完,老太太退回後廚,跟竈臺前掌勺的主廚老爺爺報菜。

餘笙的注意力從手機上轉移開,開口問:“你以前在紐約?”

她語氣平靜,好似只不過是普通閑聊。

“是。”周衍回答幹脆,“前兩年在紐約實習。”

“挺好。”

倫敦是日不落帝國最後的餘輝,沸騰的夕陽下成群的烏鴉飛過威斯敏斯特教堂的上空。

紐約則正好相反。任何年輕人都可以在紐約發芽生根,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地鐵站裏奔跑的老鼠,還有永無休止的派對。

周衍淡道:“你去過?”

餘笙點頭,她在一個高中的暑假跟着學校去紐約研學。

當她想要再嘗試多回憶一點的時候,頭腦又混亂起來。

餘笙感覺自己像是走在玻璃海上,周圍的鏡子折射出一段又一段往事。但當她試圖湊近仔細看的時候,鏡子裏的內容又消失了。

目眩感充斥她的眼睛,整個人難受到想吐。

空氣靜下來,周衍微微皺眉,擡眼看向對面:“餘笙?”

女孩的表情呆滞,像是一個被丢棄在座椅的洋娃娃。

餘笙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間,周圍的鏡子全都碎掉了。

眼前的黑暗慢慢消失,她的視覺恢複正常,小腹右側隐隐作痛。

“嗯,去過。”

餘笙重新低下頭,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

2023.10.28

NYC,出現幻覺。

寫完兩行字,餘笙把記事本收進包裏,不再說話。

兩個人之間又陷入詭異的沉默,直到前菜被端上來。

餘笙坐得筆直,用餐叉卷起薄切的生牛裏脊肉,配上新鮮刨下的松露,放入口中。完全忽略對面周衍的存在。

周圍還有其他用餐的外國人,無不舉杯暢飲談天說地。只有他們這一桌,像是兩個在做任務的NPC,各自完成各自的進食過程。

在最後一道甜點被端上來後,老太太又端着托盤走過來,托盤中間是一塊插着蠟燭的小蛋糕:“This is for Elise.”

餘笙轉過頭,看見頭發稀百的主廚老爺爺在廚房門口向她揮手,口型明顯:“Happy Birthday.”

今天是餘笙二十一歲的生日,但她自己都忘了。

那之前為什麽記得?

餘笙的頭又疼起來,視覺被黑暗蓋過去。

“生日快樂。”

餘笙從黑暗中窺見桌上燃燒的蠟燭,黯淡的光打在周衍的臉上,勾勒出削瘦淩落的下颌線,他淡沉的聲音松懶緩慢,像她小提琴上最後一階低音。

她蠕動嘴唇:“謝謝。”

餘笙不得不再次從包裏拿出記事本,她按出圓珠筆的筆芯,咯噠一聲在空氣中很刺耳。

原本的兩行字下面又多了一個單詞。

Birthday。

*

餘笙一到家,去櫃子裏拿出一個袋子,裏面的東西被抖開在桌子上。

“這個早晚各吃一粒,這個只在早上吃...”餘笙拼積木一樣把藥盒摞到周衍面前,“你每天要提醒我吃藥。”

周衍看着她神情認真,像是真的在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盡管他不理解她為什麽連這種小事都要人提醒,這種行為輕易讓他聯想到以前家裏介紹給他的那幾個大小姐,什麽小事都要傭人代勞。

但餘笙現在是他的“老板”,所有事都得她說了算。

周衍本科專業是生物,但為了上醫學院又讀了學校的Pre-Medical的預科。

他翻了翻,其中一個包裝上寫着Lithobid,锂是最常見的精神穩定劑,

他拍下每種藥的照片,按餘笙說的記在手機備忘錄裏。

“還有其他事嗎?”

餘笙點頭:“如果發現我不對勁,及時打急救電話。”

周衍收起手機:“什麽情況算不對勁?”

她的表情閃過一瞬間的迷茫。

相對于一個正常人,她大部分時間都不對勁。

思考很久,餘笙說:“我前兩天中過一次風,如果再複發,要及時去醫院。所以按時吃藥很重要,我之前經常忘,有時候會漏吃,有時候一天又吃兩份量,醫生說這樣不好。”

她擡起頭,和周衍直直對視,語速緩慢:“拜托你,提醒我按時吃藥。”

周衍的眼角斂起來,重新審視面前的人。

女孩的臉瑩白透明,茶褐色的瞳孔淺淡如水,她是在很認真地請求他。

“知道了。”

周衍又拿出手機,在時間設置裏添加兩個新的鬧鐘,命名為「提醒餘笙吃藥」。

他記性很好。大三參加美國醫學院入學考試的時候,他只花了一個月背完了七本書,最後考了滿分。

不需要鬧鐘,他也能完成這項任務。

餘笙點下頭,接着說:“前幾天心理醫生給我換了藥,最近一段時間可能有輕微的狂躁,我會盡量控制,但如果出現過激舉動,也麻煩你打急救電話。”

她腦海裏閃現過牆壁被軟墊包裹的病房,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束縛帶,什麽都是白的。

餘笙換成英語:“They will take care of me.”

一口再标準不過的牛津腔。

“介意我出去抽支煙嗎?”周衍的舌頭抵住下颚,指了指客廳外的陽臺。

餘笙沉默一下,讓步:“可以。不過進來之前把煙味散幹淨,并且以後也不能在我面前抽。”

說完,她轉身進了書房。

周衍拉開通往陽臺的玻璃門,一陣冷風灌過,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衛衣,抵不住倫敦十一月初的寒。

從煙盒裏敲出一支煙,他聽見書房裏傳來琴聲。

拉琴的人似乎很不再在狀态,幾次斷掉旋律,再從上一個小節開始。

火柴從側面的拉燃紙劃過,摩擦力産生的熱量讓磷瞬間燃燒起來。

周衍看着手上木棍的火苗慢慢熄滅,最終還是沒有點燃煙。

從某種意義上,他和餘笙很像。

在這個智能化橫行的時代,她還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寫備忘錄。

而周衍從不帶打火機,抽煙靠上個世紀50年代才流行的火柴。

書房裏的琴聲停下來。

周衍把煙原封不動地收起來,準備進屋。

兜裏的手機響起來,他看眼來電人的名字,毫不遲疑地挂斷。

鈴聲再次響起,背後一陣寒冷的風吹過,他袖口的皮膚泛起雞皮疙瘩。

周衍接起電話,風聲呼嘯,但掩蓋不住電話那端聲音的歇斯底裏。

熄滅的短短的火柴被掰成兩段,他的聲音比風更冷:“那你就當我死了吧。”

周衍不給對方繼續大罵的機會,挂斷電話,進屋。

一首曲子終于迎來最後的高潮部分。

哪怕周衍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但只要是個人,應該都聽過這首曲。

Fuer Elise.

書房裏,餘笙放下小提琴,盯着自己的手看。

陸姍央提醒過她,手抖是锂的常見副作用。

急診醫生也說過,中風有一定幾率留下後遺症,如果出現手抖的情況,一段時間也許會自然恢複。

餘笙問一段時間是多久。醫生的回答:運氣好十天半個,也可能花上幾個月,最差的情況一輩子。

餘笙分不清是哪一個導致的,但她清楚一件事,手抖這個現象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手是小提琴家的耶路撒冷,連手控制不了的人是沒資格上臺表演的。

餘笙重新将小提琴放在左肩上,下颚輕輕夾住琴,手指彎曲按壓住琴弦。

下一秒,琴弓在琴弦上拉動。

餘笙想起她第一次被陳婉清帶去音樂廳看交響樂演出,樂團演奏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這首《命運交響曲》。

坐在一旁的陳婉清指向擡上的方向,用極小的聲音對她說:“笙笙以後長大想不想也上臺表演?”

懵懂的餘笙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剛上幼兒園的她一聽“上臺表情”,興奮得直點頭。

然後這就成為她噩夢的開始。

陳婉清規定她每天至少要練四個小時的琴,上小學以後變成六個小時。餘笙被司機從學校接回家以後,馬不停蹄地吃飯和寫作業,然後練琴到淩晨一兩點才能睡覺。如果過程中陳婉清稍有不滿,藤條會落在她手臂上。

餘笙應該讨厭小提琴才對。但這個讓她童年痛不欲生的樂器像是一枚嵌在身體內部的彈殼,長年累月後同血肉生長在一起。她對它沒有感情,但也沒有辦法将其取出。

餘笙的目光突然瞥見櫃子上一個包。

她想起來了,為什麽她以前會記得自己的生日。因為餘正嵘每一年都會準時送她生日禮物,但今年沒有。

那個去年才來到她手裏的愛馬仕水泥灰的Kelly Doll瞪大眼睛,發出無聲的笑。

胃裏一股翻江倒海的難受。

餘笙放下琴,沖進衛生間,蹲在地上抱着馬桶狂吐。

周衍看見書房裏竄出一個人影,像是一陣風。緊接着衛生間裏傳來嘔吐聲,沖水聲,歸于安靜。

他站起來,去廚房接了杯溫水,敲響門:“餘笙,你還好嗎?”

門被打開,餘笙的臉色蒼白,胃裏吐得只剩殘留的胃酸,看到周衍手裏的水杯。

“謝謝。”

餘笙想,她可能需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習慣家裏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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