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 12 章
“餘笙?”周衍再一次嘗試叫她。
面前的女孩沒有停頓。她柔軟的頭發折射出金色的光,雪白的皮膚下能窺見流動的淡青色血管。
周衍沖上去,奪下她手裏的琴。
走近才看見,她兩只手上是鮮豔的紅,宛如滿岸盛開的彼岸花。
被打斷的餘笙拗過頭,目光裏沒有溫度,也沒有回話。
周衍從她黑琉璃一般的瞳孔裏,望見自己的影子。她比他矮一個腦袋,這會兒卻有種在俯視他的意味。
周衍顧不及其他,一把抓住餘笙的胳膊。
倏忽間,痛感通過接觸的皮膚蔓延,在那次事故中,也是這樣痛。
有人把钛合金的刀片插進他身體,這次像是要把肋骨挖出來。
周衍把餘笙抱起來,她比他想象中還要輕。
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周衍把她抱到沙發上放下。
周衍翻出藥箱,替她清理傷口。
他的右手也在抖,腦子裏回想起很多個關于餘笙的片段,她拿不穩勺子,寫字歪歪扭扭,拉琴時常也要重頭開始。
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她總是經歷這樣刻骨銘心的痛嗎?
大團大團染紅的棉紗被扔在地上,不少血跡已經幹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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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看起來不淺,但沒有玻璃殘渣。
周衍微微松了口氣,對餘笙說:“我現在開始消毒了。”
她當然不會回答。
玻璃瓶被擰開的一瞬間,刺鼻的酒精味擴散在客廳的空氣中,鑽入鼻尖。
他拿出酒精棉球,先擡頭看眼沙發上的餘笙,然後将小心靠近傷口。
沒有預料中的痛咛聲,她的表情呆滞,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
周衍緘默,盡可能放輕動作。
酒精棉球變成紅色。
他把軟膏抹在紗布上,按在她的傷口上,像包粽子一般一圈一圈纏好。
“你還要吃飯嗎?”
餘笙看起來沒有動靜,但周衍還是觀察到她近似沒有幅度的搖頭。
“我抱你去卧室。”周衍重新将她攬進懷裏。
周衍初次進到餘笙的卧室,房間裏和她本人不一樣,生機勃勃,床上擺滿柔軟的毛絨玩具。
小鯊魚,北極熊,茄子,牛油果...簡直像嬰兒用品櫥櫃。
純白色的床單,淺灰色的蠶絲仄作一團。
他彎下腰,把餘笙放在床上,松軟的枕頭墊到她頭下面。
餘笙似乎恢複了一些,她開始往裏蜷縮,整個人如同剛出爐的羊角面包。衣服下角因為她的動作掀起來。
周衍低頭想要替她蓋上被子,卻恰好看見她纖細的腰。
一圈純白無暇的皮膚中間,有一塊很突兀的舊疤痕。
形狀奇怪,像是老樹根上的年輪,呈圈狀。
長年累月,色素早已沉澱下來。
周衍頭痛欲裂,有什麽東西從縫隙裏快要碰出來。
挪開視線,扯過被子蓋住女孩瘦弱的身體。
他關上燈,讓房間重歸黑暗,出去收拾廚房裏剩下的狼藉。
周衍撿幹淨滿地的陶瓷碎片,才發現被他遺忘的飯盒。
一打開,裏面的蘋果塔被擠得稀碎。
最後和包裝紙裏的碎片一起進了垃圾桶。
周衍來到陽臺,坐在餘笙之前坐的藤椅上。
手機被甩在煙灰缸旁邊,宋成致的來電孜孜不息。
煙灰缸裏只有降落的雨水,周衍才想起他已經很久沒抽過煙了。
手肘撐在雙腿上,弓着腰,頹廢感驟生。
周衍劃燃火柴,看着火光搖曳,燃燒殆盡。
一根又一根,直到火柴盒空空如也。
*
周衍再次打開卧室門。餘笙的狀态不适合一個人呆着。
坐在地板上,後腦勺抵着床頭櫃的邊緣,左手搭在床沿。
餘笙的手碰到他,感覺到什麽,四根手指卷住他的食指,拇指抵在虎口。
剛在外面吹了風,周衍的手涼得吓人。
但漸漸地,他發現不對勁,是餘笙的手太熱。
翻起來,右手湊到她額頭,燙得厲害。
周衍打開小夜燈,亮度轉到最低。
餘笙縮在一堆玩具中間,臉色不正常地潮紅。
他起身,準備去客廳找藥。
但餘笙生着病不知道哪來這麽大的力氣,死死地攥着他手指。
周衍不得不用力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
拿着退燒藥回來,枕頭濕了一塊,可能是汗,也可能是淚。
餘笙很折騰人,周衍嘗試了幾次都沒能讓她把整顆藥吞下去。
周衍看着她微微顫的睫毛,想了個辦法。
他把藥碾成粉末,沾在手指上,湊到她嘴邊。
終于,餘笙像一只小貓,淺粉色的舌頭一點一點舔舐過他的手指。
周衍的眼神加深,晦暗不明。
*
第二天一早,周衍睜眼的第一件就是檢查餘笙的額頭。
體溫已經恢複了正常。
周衍在地板上坐了一整夜,脖子酸,腰也疼。
他拿出手機,想點個外賣。
病人最重要的就是補充能量,利于身體恢複。
但餘笙最愛的那家早餐店不送外賣,另外一家中餐廳的老板又回國度假,店鋪還在歇業。
他只能點了一家其他中餐廳。
外賣送得很快。
周衍打開塑料盒,舀起熱騰騰的粥,吹散熱氣,等涼了一些,往餘笙嘴裏送。
餘笙像是感應到不對勁,用舌頭把勺子往外頂,粥在她嘴邊淌成一條線。
周衍抽出一張紙,替她擦幹淨嘴角。
他沉默地看着碗裏的小米粥,最後還是起身出了卧室。
她連生病都沒忘記挑食。
碗被放在中島臺上,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宋成致的電話:“幫我去老張記買個早飯,東西和地址我發你。”
不出一個小時,門鈴響起。
周衍打開門,接過外賣袋:“謝謝。”
宋成致側身往裏瞄,但屋內不見其他人影:“不請我進去坐坐?”
周衍冷冷地回應:“這是她家。”
宋成致幹笑:“那算了。出來抽一支?”
周衍沉默少許,淡應道:“等她吃完飯。”
說完,周衍當着宋成致的面,用力關上門。
宋成致對碰一鼻子灰早已習以為常,倒也無所謂,聳聳肩,倚在門口等。
*
二十分鐘後,兩個人來到樓下。
宋成致抛過煙和打火鍋給周衍,看他神态略顯疲憊:“昨天後來餘笙怎麽樣了?”
周衍不習慣地摸索着砂輪,點燃手裏煙:“淋了點雨,感冒發燒。”
他刻意省略了回家後發生了那一幕。
宋成致點點頭,聽起來沒有什麽大礙。
“準備伺候到什麽時候?”
周衍彈了彈指尖,薄唇輕扯:“不知道。”
宋成致轉過頭,認真打量,白霧模糊了周衍深邃的眼窩。
他笑了笑:“阿衍,你變了。”
周衍垂眸看着指尖的火光:“是麽?”
“你以前總是提前計劃好所有事,從讀書時代開始就是。”
所以他比他們一圈人都優秀。在宋成致、大張和阿皮擠在一起讨論年級裏哪個妹子最好看,NBA決賽球票怎麽搶,YEEZY又上了款新鞋的時候,周衍在和留學顧問開視頻會議,讨論之前成立的海洋保護基金會要不要寫進個人背景。
他對他想要的東西,一向野心勃勃,勢在必得。
周衍微仰起頭,看向天空:“她現在需要我。”
他昨天坐在地板上想了很久,逐漸理解為什麽餘笙要留下自己。
她是在給她的生活裝一道最後的保險栓。
她選了他。
宋成致只覺得想笑:“阿衍,不是每個需要你的人,你都會留步。周家也需要你,你回去了麽?”
周衍的眼神冷下來,煙灰簌簌落下燙到手,他轉身撚滅煙頭,扔進垃圾桶。
“周家現在跟我沒關系。”
宋成致失笑,告訴他另外一件事:“你家老爺子都找到我這來了,讓我勸勸你。”
“勸我什麽?”
“人總是要往前走的。”
當初周衍剛在醫院的康複科參加完課程,他重新又一次拿起手術刀。
周圍的同事沒有鼓掌,大家也這麽告訴他,他還年輕,一生還很長,要往前走。
在外人眼裏,他的手與常人無異,連去健身房還有渾身肌肉的大哥誇他舉鐵厲害。
但只有內行人才懂* ,這雙手已經廢了,執不了手術刀。
看周衍表情諱莫如深,宋成致直搖頭。
這種事,旁人講再多也沒用。
“昨天散了以後,蘇思懿一直打我電話,說想跟你道個歉。”
周衍無聲地笑,嗓音帶着幾分譏諷:“她該道歉的對象是餘笙,不是我。”
“再幫我個忙。”周衍從手機裏翻出一張圖,遞給宋成致看,“這個餐具,買兩套。明天早上連老張記的小籠包一起送過來。”
宋成致瞥了眼,H開頭的奢侈品品牌,兩套下來要接近三千鎊。
“你愛給人當保姆,可別帶上我。”
周衍收回手機,不急不慢地說:“下個月,你店的分成我可以不要。”
那加起來可是三千鎊的幾倍。
宋成致扔掉煙,一拍大腿,笑嘻嘻道:“周三爺嘚叻,明早我一定帶着東西準時到你家樓下。”
周衍沒心情看他耍吸,轉身準備進公寓樓。
宋成致沖着他大喊:“忘了跟你說,昨天晚上餘笙買了單才走的。”
那個即将消失在大堂裏的冷寂身影明顯一頓。
*
周衍覺得渾身燥熱,第一件事就是回屋洗澡,冷水沖得幹幹淨淨。
再三确認身上沒有殘留的煙味後,他去主卧查看餘笙的狀态。
退了燒的女孩很乖,臉頰緊貼着枕頭,細瘦的手指又無意識地抓上他。
宋成致說的沒錯,他前二十六年的人生每一步都嚴格按照周密的計劃進行,包括來倫敦。
他一開始答應餘笙,也是如此,餘笙付他錢,他對着她說的每一步照做。
提醒她吃藥,在下雨天去接她。
但從某個他都沒有察覺的時刻,兩個人的關系,或者說他單方面,已經變質了。
周衍沒有抽回手,而是反握住餘笙的手,手指蹭過她的掌心。
一丁點兒多餘的肉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