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第 49 章

驚蟄的春雷叫醒了冬眠動物, 但沒能驅散餘笙越來越多的睡意。

她連續多日睡到日上三竿,醒了以後蜷縮在被子裏,通過手機網絡接觸外面的世界。周衍會在早上叫醒她一次, 等她服過藥以後, 他再出門遛狗。

餘笙從社交媒體上刷到了關于王家的更多新聞, 看到那個金額的時候,她下意識用手指掰着數了一遍。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拿走這麽多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放下手機, 餘笙平躺着頂住天花板, 烏黑的頭發像水藻一樣散開在枕頭上。

這個場景她在倫敦的時候時常發生, 但現在餘笙不需要再頻繁光顧理發店,用新長出來的頭發提醒自己又多活了一個月。

餘笙和周衍在疾病這件事上達成新的共識:她沒有足夠的情緒控制能力。

這是一種疾病, 不受她控制的疾病。

餘笙在曾經的很長一段日子裏試圖去扮演過一個正常人,也很好地完成了這個角色。但當她露出一丁點馬腳的時候,她會陷入深深的沮喪和自責。

在和陸姍央面談的時候,餘笙可以坦然敘述病情, 但那個時候的她仍然從潛意識裏渴望自己是個完全健康的普通人。那些長時間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創傷一直折磨她。

但如今的餘笙發現當她真正接納了這件事以後,她和疾病開始有新的共生方式。

在二十一歲這年,餘笙決定放過自己。

周衍告訴她:“沒有糖尿病人會責怪自己控制不了胰島素的分泌。”

所以他也不會對她說“你要高興起來”或者“別難過”之類的話。

他只會問她:“你要不要吃黑森林蛋糕?”

“你下午打算去上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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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們一起玩會兒游戲?”

餘笙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需要依賴他的事實。周衍變成最後一道永遠不會被沖垮的防線。

下午天氣好時, 餘笙會去醫院看望小安, 她拜托護士把新買的游戲卡帶交給小安, 然後她一個人坐在走廊上長久地發呆。

直到他來接她。

如果某天下午連出門的力氣也沒有,那餘笙便窩在床上看會兒書。她買了很多紙質書, 但她的閱讀習慣和吃飯一樣糟糕, 這本翻兩頁, 那本翻兩頁,持續性消磨時間。

*

等低落的狀态消散, 餘笙又撿回些許精氣神,她和方菡重新約了去滬市的時間,方菡要多留一周找朋友聚一聚,餘笙則堅持自己要當天來回。

那個店裏的SA果真把方菡哄得心花怒放,方菡包下了這個品牌早春系列的所有單品。

這個系列名為“繁花似錦”,餘笙看中一串琺琅手鏈,細細的鏈子上垂挂着鮮俏的花朵,翩翩起舞的蝴蝶立在橢圓形刻面的玻璃寶石之上。

一番糾結之後,餘笙決定順從內心,把春天留在手腕上。

方菡買的東西太多。SA整理好每一個購物盒,用紙箱仔細打包好,幫忙隔日發回上京。

離開前,兩個路過商場二樓的一家樂器店。這種店鋪的目标客戶大多是望女成鳳望子成龍的小朋友家長。但餘笙還是走了進去。

店員觀察二人的穿着打扮,聽說餘笙打算買一把小提琴,立馬拿出店裏最貴的一款,吹得天花亂墜:“這個是意大利進口,匠人手工打造,是音樂大師喬瓦尼用過的同款...”

餘笙試了下音色,渾濁又晦澀,和當初她手裏的那把琴屬實相差甚遠。

店員又連連誇贊她的拉琴天賦,還問她是不是已經考過小提琴十級的證書。

“沒有。”餘笙放下琴,說,“你幫我把琴包起來吧。”

趁着店員去拿包裝盒,方菡拉過餘笙的手,悄悄問她:“這琴真有她說的那麽牛嗎?”

餘笙淡定地回答:“喬瓦尼是彈鋼琴的。”

方菡猛烈地咳嗽起來,給她比了個大拇指。

餘笙在刷卡的時候,拿出另外一張黑色的卡片。目前她自個兒兜裏的幾兩碎銀交不起這筆智商稅,只能是周衍來。

從滬市飛回上京,從廊橋下來,餘笙一路小跑到出口,她看見熟悉的一人一狗。

周衍張開雙臂,将她迎了個滿懷。

餘笙踮腳,親下他右臉頰下側,說:“我今天刷了你的卡。”

周衍笑眼看她:“是嗎?我沒看短信提示,你買了什麽?”

餘笙把巨大的購物袋塞到他手裏,蹲下來摸五一圓滾滾的腦袋:“買了把琴。”

“小提琴嗎?”

餘笙站起來重重地點下頭,自然而然地接過五一的牽引繩。

周衍凝住神,牽起她的手,說:“我以為你不想再拉小提琴。”

餘笙先行邁開步子往前走,像拉着家長去買糖的小朋友:“想再試一試。”

他垂下眼,思考一會兒,溫聲笑道:“好,那就再試試。”

*

清晨,餘笙迷迷糊糊地被叫醒,她睜開眼看見周衍已經穿戴整齊,把玻璃杯放在床頭櫃上:“吃藥* ,吃完藥再睡。”

“我要起床。”餘笙拉住他胳膊,借着力道從床上翻起來。

周衍看她睡眼朦胧:“你可以再睡會兒。”

餘笙搖頭:“不行,我要陪五一出去。我已經一周沒有帶五一早上出過門了。”

看她執拗的表情,周衍蹲下來把餘笙的腳放在他腿上,給她套上羊羔絨的襪子穿上拖鞋。

“阿衍。”餘笙叫他名字。

周衍擡頭:“嗯?”

餘笙想不起要說什麽,她只是想叫他的名字,卡殼兒半天。

周衍耐心地等她組織好語言。

餘笙憋出一個問題:“我的藥是不是快吃完了?”

周衍掐了下時間表:“還有半個月。”

意味着半個月後,她的最佳選擇是回倫敦找陸姍央開下一輪的藥,算起來她已經有兩個月沒去複查,這個時長很危險。

周衍摸下她的頭:“我這邊事情快處理完了,如果你想的話,下周就可以回去。距離下次開學還有小半年,我們也可以去其他地方旅游。你想看煙火大會嗎?想的話我們可以去日本。或者去美國玩玩,你不是一直想去奧蘭多的環球影城和迪士尼嗎?”

餘笙眼眶酸酸澀澀,想哭。她低頭,環住他的脖子,側臉貼在他的肩胛骨上:“我想和你呆一起。”

周衍的手托住她的後腦勺:“那你要不要和我去公司?CBD那一圈有很多咖啡店,你可以到處吃甜點。”

但餘笙的記事本上今天寫了其他待辦事項。

遛完五一以後,她打算把所有的阿貝貝都丢進洗衣機清洗一遍。

然後下午練會兒琴。

“我要在家。”

“好。那我下午早點回來。如果你有事就打我電話。”

餘笙在他襯衣上悶悶地發出嗯的一聲。

周衍對她的縱容也不是無限制的,對尺度的把握恰到好處。反而讓餘笙更加心安:她并沒有拖垮他的生活。

*

吃過早飯以後,餘笙和周衍一起下樓。

電梯到達一樓,她牽着五一出去,然後蹲下來舉起五一的狗爪:“跟爸比說再見噢。”

昨夜下過小雨,空氣中泛着清新的泥土氣息,将金色的光點灑在濕漉漉的水坑中。

五一的興奮到達巅峰,拽着餘笙往前走。以往五六次标記點就該結束,今天它硬生生憋到了第十顆樹下。

餘笙不知道小狗的心思,在想明明早上水盆裏的水沒有減少太多,為什麽五一能尿這麽多泡。

她也不知道周衍雖然在上一周裏幫她完成了遛狗的任務,但也只限于完成任務,他在确認五一已經解決完畢排洩問題以後就會帶着狗往回走。

換作餘笙的話,她會帶五一再接着溜達,去兩條街以外的商場拐角處的星巴克給小狗要一杯爪布奇諾。

相隔一周後,五一終于又吃上它心愛的奶油。

餘笙則買了一袋貝果和一杯熱牛奶。

遛狗回來,餘笙在小區門口被一個男子攔住。

“餘小姐。”對方只點下頭,叫了她的名字。

餘笙卻已經知曉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她側目看向停在路邊的轎車,猶如一個巨大的黑盒,等待吞噬來者。

“我媽找我嗎?”

“對,她在車上等你很久了。”

餘笙走過去,不等男子幫她開門,她自己擰開門把手。

陳婉清放下手中的雜志,瞥見餘笙腿邊的生物,立刻皺起眉:“別讓畜生上來。”

餘笙收緊繩,迎上陳婉清嫌惡的視線,說:“那我也不上去了,你有什麽事就直接講吧。”

母女二人無聲地對視,如同互相凝視彼此的深淵。

凜冬過境以後,餘笙把羽絨服換成了沖鋒夾克,失去臃腫的鵝絨,她的身體比冬天時候看起來更單薄,站在車外面,像一張紙在風中搖曳。

一張紙是沒有辦法永遠對折下去的。每次折疊都會使紙張的厚度翻倍,紙張疊加的層數呈指數級增長,薄薄的紙會越來越厚,越來越堅韌。

陳婉清率先挪開了目光,整理好腿上的幾本雜志,丢到另一邊座位上:“餘笙,你翅膀真硬了,我的電話都敢拉黑了。”

“看新聞了嗎?你還真是有點狗屎運,一拖再拖,倒把一個大坑拖過去了。”

“明天我讓司機來接你,回陳家吃飯。”

餘笙沉默一會兒,答應下來:“好。”

她也需要找陳婉清拿回護照,如果有外公外婆在場或許更加便利。王家出事以後,她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回倫敦接着上學。

像陳婉清這樣蛇蠍心思的人不會放過她,會接着聯絡張家李家。陳婉清流連忘返的那個瘴氣貴婦圈子裏總有一個坑可以挑出來。

血脈相連的人一定知道彼此最薄弱的地方。

陳婉清是個要臉的人,哪怕那張臉上沾滿浮于表面的脂粉。所以她不會立刻行動,會等這陣子風頭先過去。

遲早有一天陳婉清會發現周衍的存在。

餘笙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她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

“再見。”餘笙笑着跟母親告別,砰地一聲幫陳婉清關上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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