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割草之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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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那條回家的林間路上,雛田埋着頭,木屐踏在雪上,留下一長串小小的腳印。
她知道,那個人就跟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但她卻不肯回頭去看,像是打定主意要假裝他不存在。
然而,佐助像是打定主意不讓她得逞,突然開口問道:“你為什麽不告訴他?”
他剛剛目睹這個白眸女人放走鳴人的場景,因此聲音裏,還帶着幾分惱怒。
這個問題,本來是從一開始就該問的。但誰能想到她竟然真的不肯告訴別人?誰能想到這個不可能成為問題的問題,如今卻必須問出口了?
佐助認為已經自己很了解她,唯獨這點,他想不通。也許因為他們雖然有很多相似,卻總歸是截然不同。
她感覺腳步一偏,差點扭到腳踝,但仍然及時站穩,深吸了一口氣,一邊繼續向前走去,一邊咬着牙答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他?”
他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黑眸凝望着她強裝鎮定的背影,竟也咬起牙來,像是教訓那群笨蛋的畢業生一樣沉聲道:“因為你是他的妻子,應該依賴他!”
那咬牙切齒的聲音傳入雛田耳中,令她本就憋着一股氣的心更覺堵滞,因此賭氣般抿着嘴唇,越走越快,連一句回答也不想說了。
然而,不論她走得有多快,哪怕走得腳都痛了,走得漸漸邁不動步,腳下的木屐紮進松軟的雪層中,仍舊敲不出一點聲響。
這陪伴她許久的,帶給她勇氣的聲音,終于消失了。
女人突然停下了步子,心中那股灼熱的憤怒,也突然無影無蹤了。失去了這唯一的熱度,她突然覺得冷,特別的冷。
被厚厚披肩包裹的瘦弱背影,立在這片荒蕪而蒼茫的雪白之中,像是随時都會随着這場雪一起消失:“你懂……什麽?”
“我是他的妻子……只要能讓他幸福,死有什麽可怕……?”她的聲音本就不大,這時在覆滿大雪的森林間,簡直比風聲還要模糊不清。
“所以,只要是我有的……什麽都可以給他,除了這份…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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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後,兩人就此陷入無言,像是兩只在曠野中默然不語的孤鳥。
佐助站在她背後,注視着她發髻旁插着的發梳,還有那上面在風中微微顫動的紫色流蘇。
他忽然發現,在那梳理得很整齊的發髻中,夾雜着幾根白發。
男人向前邁了一步,黑色大衣的邊角窸窣一動,雛田聽到那聲音,像是受到驚吓般肩膀一抖,大聲說:“你別過來!”
然而他并不停下,很緩慢地,卻也不可阻擋地,向着她走過去。
“你不要……過來……!”她擡起不停戰栗的雙手,慢慢捂住臉,已經幹涸的白瞳又一次在黑暗中生出燃燒般的錯覺。髒腑之間的疼痛,混合着心中被玻璃碎片刺傷的感覺,幾乎快要将她打垮。
就在他走到身後的那一刻,她終于支撐不住,像因為風雨而驟然斷翼的蝴蝶,晃了一下,倒在他的臂彎裏。
隔着遮蔽面孔的十只纖纖手指,她卑怯地合起眼,不敢去看男人的臉,毫無血色的蒼白嘴唇絕望地翕動:“佐助君,這樣的我……真的,再沒有什麽可以給你……”
日向雛田是,太過于懦弱,太過于渺小,太過于無能為力。
她曾經縱容自己倚賴這個人給予的熱度,但那已經是錯誤了,事到如今,又怎麽能繼續錯下去?
她掏空了自己全部的歲月,流光了所有的血,尚且不足夠愛一個人,事到如今,又怎麽能夠再去愛第二個?
宇智波佐助用一種語言所不能形容的目光,靜靜地望着她。她衣袖中露出的消瘦手腕,鬓角邊的一絲白發,十指遮掩下秀麗卻如此憔悴的容顏,還有她無所憑依的痛楚的生命。
“日向雛田,你錯了。”他慢慢地說,“除了給予,這世上還有另一種東西,叫做接受。”
她恐懼地戰栗了一下,十指攥成兩拳,露出沉寂如灰的白眸,眼中沒有他的倒影,只凝望着虛空中龐大的某物,茫然地搖着頭:“我……做不到。佐助君,我沒有那樣的資格,也沒有那樣的勇氣。”
就在那一刻,男人終于明白,為何兩人一經相遇,便再難分離。
他們是兩塊破損殘缺的碎片,為了掩蓋自己淋漓的傷口,用或瘋狂或溫柔的方法對抗一切。徹底的回絕,與徹底的奉獻,都不過是同一種深入骨髓的病态,在沒有遇到對方之前就已病入膏肓,不得救治,只能各自徒勞地自欺欺人。
不能夠再付出的他,與不能夠去接受的她,彼此的參差棱角,彼此的皮開肉綻,互相接觸,互相鑲嵌,互相溶化。
那并非嘴唇,可是他們已經用流着血的靈魂親吻。
“……我明白了。”
他應着,然後把她背在背上,自顧自地向前走去。才七八個月的時間,她已經快要瘦成一把骨頭,像是落在臂膀上的羽毛,沒有一點兒重量了。
伴着那踏在雪上的腳步聲,男人的聲音淡淡響起,用一種單方面決定了的理所應當,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那麽,我要你的不幸。”
她連拒絕他幫助的力氣都沒剩下,臉頰枕在那寬闊而又很堅硬的肩膀上,白瞳有些茫然地望着鋪天蓋地的同樣的白,聽着他踩碎落雪的細小聲響。
這一刻好像可以停留很久很久,久到永恒,就仿佛地面上兩人的足跡,可以永遠凝固在這場雪中,不會消失。
“我……”她輕輕地說,卻費力地用手指微微抓緊了他肩上的衣服,“不給你。”
佐助向前邁着步子,淡淡答道:“那是你的事情。”
雛田半晌沒有說話,忽然露出一個沒有聲響的笑容:“你知道嗎,你一直都是……這麽霸道,我也總是跑都跑不了。之前我的腰帶開了,你也……非要幫我系。”
“嗯,”他應了一聲,完事還要添一句,“那是因為你笨。”
“你才笨……打的是個死結……”她回嘴,然後又是茫然了好久,才慢慢地接上下一句,“那時候的帶締,最後……也沒有找到。到底,去哪了呢?”
佐助眯起黑眸,理直氣壯地回答說:“我撿走了,在我身上。”
她略略張大眼,然後無奈地彎了彎嘴角,又攢了會兒力氣,說:“那麽……帶締送給你。可是,那個……我不給你。”
佐助聽着她這樣讨價還價,也微微笑了:“你想得美。”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間,已經走到了宅院的門口。
他跨過那石臺砌的門檻時,想起那天晚上在這裏碎裂的伊賀燒。
原來這條界限,竟然是這麽矮小,如此輕易就可以越過。如果那時候,能早些發現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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雛田躺在曾經養過若紫的那間和室裏,蓋着厚厚的棉被,被褥旁邊的茶桌上墊了幾張紙,上面放着一個火盆。佐助靠着門框,側對着外面的走廊,坐得離她很近。
宅中的其他地方,仍布滿了灰塵和蛛網,只有這和室和走廊,是佐助臨時打掃出來的。
外面寒涼的空氣令佐助的黑發和睫毛都有些潮濕,但室內溫暖如春,被窩裏簡直有些熱了,雛田的臉因此變得紅撲撲的。
她兩只手交疊着放在胸前,輕輕按着每天都藏進衣襟裏的一樣東西——薄薄的,走動時偶爾會發出只有她一人聽到的窸窣聲響。
藺草的香味被熱氣蒸得很輕盈,四處飄散,滲入鼻息之間。
她望着天花板上罩着方形紗罩的燈,慢慢笑道:“佐助君的忍術,特別适合冬天生火用。”
佐助望着門外結了冰的池塘,勾起嘴角:“那你的忍術,可能最适合修房子。”
“好像比不上你的火盆。”她笑着,忽然有些好奇地說,“你們在邊境,住的是什麽樣的房子?”
“我們住在當地安排的軍營裏,”他頓了頓,續道,“也是木屋。”
“真的啊?”她覺得很有趣,“你在那裏,都做些什麽?”
佐助眯起眼,一邊回憶,一邊說:“剛去的時候,每天晚上都在打蚊子。那邊很潮濕,吃的東西味道也很怪。不過,倒是有很多罕見的樹,還有螢火。”他一反往常簡潔扼要的風格,用淡淡的聲音,絮絮地說着,“那邊的生活挺無聊的,所以很多人都在讨論木葉的事,尤其是你和鳴人。白天說,夜裏說,管也管不住,連我也聽了一大堆。”
雛田有些怔住,垂下眼睫,抿了抿唇,猶豫地說:“你……你聽過了,是什麽感覺?”
“……我挺不爽的。”他盯着自己的手,握成拳頭,又打開,最後挑眉,“所以我沒事兒就揍他們。聽說他們叫我惡鬼教官。”
她被這玩笑話逗得直樂,又趕快忍住,咳了一下,小聲道:“嗯……真的很形象……”
男人側過眼來睨了她一下,淡淡笑道:“敢嘲笑我,你現在膽子倒是很大嘛……小時候明明像個縮頭烏龜。”
雛田被他這樣形容,也不惱,微微眯起白眼,淺笑着,忽然有些戲谑地問:“若是再回到小時候,佐助君會像現在這樣在意我嗎?”
誰知對方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地把皮球踢回給她:“那你呢?”
眼前仿佛出現了兒時的景象,她有些懷念地答道:“我那時候可是很怕佐助君的,你那麽兇……而且忍術又很厲害,我都不敢和你說話。”
“你那時頭發像鍋蓋一樣,又總是埋着頭,”佐助垂眼望着她回憶童年的模樣,語聲中帶着一絲調侃,“說不定,我還是不會注意到你的。”
“真可惜……”雛田輕輕笑出聲來,“那時候的我,可比現在好多啦。”
“對我來說,”他薄薄的嘴唇上帶着笑意,那是他完全卸除鋒利武裝的溫柔,“正是現在的你最好。”
雛田被他這句話包裹起來,從頭到腳,暖暖和和地,像一個久無所依的孩子終于進入安全的懷抱。
因為這份安全感,她的腦中忽然有些迷糊,像是在沒有一絲征兆的情況下,思維被砍斷成很多碎片,漸漸零碎飄遠。
迷茫了一會兒,突然有一個想法冒了出來,她急忙抓住,用像是感慨般的嘆氣說:“那樣多好啊。”
仿佛是為了攥住這個碎片的邊緣,還不待佐助張口,她便繼續接了下去:
“那時候,我家養的小貓還沒有跑丢。”
“花火很可愛,才只有日葵那麽高呢……”
“佐助君…和鳴人,每天都互相吵架……還有……”
她的聲音慢慢變低,視野中的方形燈罩開始變得模糊不清,藺草的味道和火盆的溫度,都漸漸感覺不到了。
世界逐漸變成一片充滿了光輝的混沌,在那些光點中央,隐約出現了日向寧次的身影。她凝望着少年俊秀的面容,凝望着她不慎錯失的,被她以少女的輕狂和懶惰輕易傷害了的兄長。這個人已經被漸漸忘懷,卻終究是她心頭一道愧疚的傷疤。
這個英年早逝的白眼少年,是否也和那孑然于世的宇智波佐助,有那麽幾分相同?
“還有……”意識漸漸在斑駁的微光中渙散,“大家…都還很關心寧次哥哥的事……而不認識……我……”
男人側着身子,背對着她,眼睛望向門外,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仍舊用那種有些調侃的口氣,淡淡地說:“你真的覺得,這樣很好?”
她勉力贊同,振動着已經失去知覺的聲帶:
“是……希望大家能…忘記我的事……”
突然,本該麻痹的心中,産生出強烈的刺痛,她放在胸口的兩只手,拼命攥成拳頭,然後努力露出一個沒有任何人看到的微笑,終于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希望…佐助君,你也……”
天上忽然落下星星點點的雪花,落在廊前的泥土中,悄無聲息地墜落,又悄無聲息地融化,只有轉瞬的潔白。
就像是雪花也曾許下一個願望,希望自己這短暫的生命,能讓在別人看過之後,就遺棄在記憶的轉角。
凍結的冰映入眼中,佐助仍然定定地望着那枯萎了蓮花的池塘,輕聲說:“雛田,看到了嗎,又下雪了。”
他等待着身後女子的回答。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很容易的:看到,或者沒看到。
良久的寂靜中,只有火盆裏的木炭燃燒着,偶爾發出一聲斷裂的輕響。
雪漸漸堆積起來,在地上鋪開一片朦胧的白。這世界上的白色,實在太多了。
那顏色令他突然覺得非常厭煩,猛地轉回身來,把紙門啪地一聲合上了。
這下他終于看到了日向雛田。不論怎麽逃避,不論心中如何不甘,終歸是看見了。
她合着眼睛,那總是強迫着自己露出熨帖笑容的臉,現在顯得平靜又安穩,只有放在胸前的兩只手,緊緊握成小小的拳頭,像是仍在和命運較勁一般。
佐助沉默良久,伸出手來,把她冰涼的拳頭握在手心裏,低聲地笑:“像你這樣說謊的話,猜拳可是會輸的。”
方才眼中看過的冰凍池塘,似乎也因為炭火的熱氣而融化了,有一滴鹹澀的液滴,落在她蒼白如蓮花的臉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