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匆匆

第69章 匆匆

二十三年後。

北京,大興機場。

趙家雲兩鬓斑白,由葉涵扶着等在車前。

劉冰洋戴着口罩從機場出來,身後跟着李清婉。她穿了一身黑色的棉麻質地的衣服,一頭過肩的卷發中夾雜着歲月的痕跡。兩人走到車前打了招呼,迅速地上了車。

葉涵遞給她一個孝牌,劉冰洋這才摘下口罩,把牌子別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爸,都安頓好了嗎……”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着。

“安頓好了,和小然在同一個墓園裏。”

“好,好……”劉冰洋擡手擋住自己的臉,“我去看看。”

“還是先回家吧,歇會兒還得去頒獎現場。好在那些記者沒發現你是這趟航班,不然有得鬧。”

“早晚都要說的,以前是擔心給爸帶去困擾,可是現在爸都站出來認了我,我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劉冰洋抹了把臉,“姐,去墓地吧,二十多年了,我想她。”

葉涵緊了緊眉頭,忍住了眼裏的淚水,跟司機說:“去墓園。”

一個多小時後,車子停在北京郊區的一處墓園前。

“葉姐,有記者。”司機警惕地朝門口看了眼,沒有停下車。

“繞到西面去,那邊還有一個小門。”葉涵也扒着車窗望了一眼,見墓園的門口停滿了各色的車,“這些記者真是會找地方。”

劉冰洋嘆了口氣:“小門怕是也堵上了,就停這兒吧。”

葉涵想了想,凝重地嘆口氣:“也是,停下吧。避不開了。”

“他們也進不去,只是在這兒等着我露面而已。”劉冰洋安慰道。

“走吧,我們一家人聚一聚,”葉涵說罷看向李清婉,“李小姐也一起吧。”

“這……合适嗎?會不會對冰洋不好?”

彼時的李清婉四十多歲,她天生長了一張娃娃臉,比同齡人顯得年輕不少。這些年跟着劉冰洋東奔西走,反而愈發地有成熟女人的味兒了。

“一樣避不開的,我會解釋,後面誰要說什麽也管不住。我們自己清楚就好了。”

車門推開,記者們敏銳地捕捉到了她們的身影。一齊向這邊湧來。

“劉小姐,您和蘇亞夫上校是什麽關系?”

“劉小姐,您現在的獲獎作品為什麽都沒有配旁白?”

“劉小姐,您身邊的是前國家隊花滑皇後李清婉女士嗎?”

劉冰洋迎着人群走過去,葉涵站在她身前擋着蜂擁而至的話筒。

“辛苦大家等在這兒,在這個地方我不便回答任何的問題。因為我現在要去看望我的家人。”

氣氛卻一下子更為高漲了。

“劉小姐,舒子雯是您的愛人是嗎?”

“劉小姐,您是同性戀嗎?”

“蘇亞夫上校和您是什麽關系?”

劉冰洋雙手合十:“五點鐘的頒獎典禮我會準時參加,到時我會一一作答。現在請大家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個陪伴家人的時間,謝謝。”

她的眸子裏盡是傷感與滄桑,話音落下的三分鐘後,記者們主動讓開了路。劉冰洋仍舊沒有放下手,道着謝鞠了個躬後進了墓園。

随着她走進去,門口的記者們紛紛散開了,全都上了車趕往頒獎現場。

“你還是那麽勇敢。”葉涵發自內心的說。

“談不上勇敢,我只是陳述事實……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因為趙家雲已經八十多的高齡,所以四人走的并不快。

“有四年多了。本來以為這輩子都和這個家無緣了……感謝祖國的強大吧,能讓我完成夢想後還能有資格,安全地享受到一個普通人的幸福。”

葉涵還是一頭短發,她在昆侖習慣了這個發型,即使退役了也沒續長。

“那……你有見過魏可欣嗎?”

葉涵沉默了一瞬,似是釋然,又似無奈:“都這個歲數了,都老了,見或不見又能怎麽樣……聽說她已經抱上了孫子,過得很幸福。”

“她知道你回來嗎?”

“我們兩家那麽近,她不會不知道。”葉涵終是放下了,“都過去了。”

“姐,你就打算一直這樣下去?”

“這樣挺好的。我的身體很好,即使以後真老了,走不動了,我就上養老院去,也不拖累雅西和浩逸。等離開了這個世界,一把骨灰歸于天地,一人來一人走,孑然一身也很好。”

劉冰洋極為感慨:“各有各的人生吧,紅裝與軍裝無法兼得……不過咱爸肯定特別驕傲。”

“是,怎麽能不驕傲呢,”葉涵感慨道,“一個國家棟梁,一個歌後,一個世界級藝術家,三個女兒每一個都讓他驕傲。咱爸本來要給你頒這個獎的,只是沒想到……這麽突然。”

“爸走的時候……”

“沒有痛苦,壽終正寝。九十二歲的高齡啊!他這輩子的遺憾,可能就是做了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兒。”

葉涵呵着氣,和劉冰洋并肩走在前頭,李清婉扶着趙家雲走在後面,不時地和趙家雲低聲聊幾句。

“小然走了有二十三年了,也是這樣一個秋天。”劉冰洋望着遠處高闊的天空。

“當時正是我帶領的研發團隊取得初步成就的時候,”葉涵回憶起來,“冰洋,沒有人能體會到大悲大喜撞在一起的感覺……”

兩人停下來,劉冰洋蹲下身去,擡手把墓碑上的那片落葉輕輕撥下去:“她還是那麽漂亮,可是我們已經老了……小然,我回來了。”

蘇然,她永遠地定格在了三十九歲的秋天。

劉冰洋輕撫着墓碑上那張黑白小照,她的愛人微微勾着嘴角,标志性的露出一個內斂的笑容。為她剪過的寸頭長到了肩頭,就一直保持着。

六十多歲的劉冰洋已經不會像剛失去愛人那樣哭的撕心裂肺,無盡的思念化作了無聲的淚水,靜靜地,滾落下來。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小然,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

葉涵把獎杯捧給劉冰洋,湊近話筒說:“今天本該是我的父親作為這個獎項的頒獎嘉賓,但是前些天他老人家突然離世了。走的很安詳。他原本要親手把這座獎杯頒給冰洋的,因為……劉冰洋,劉小姐,不僅僅是一個難得的攝影師,更是我們家的一份子!”

此話一出,臺下早已架好的鏡頭傳出一陣咔嚓聲。

而臺上的這兩張相像的臉挨在一起,俨然就是一家人的模樣。

葉涵比劉冰洋高一些,她滿眼驕傲地看着劉冰洋,對着話筒提高了聲音:“咱爸!還特意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說着,她展開手中的絹帛,上面是蘇亞夫的遺筆。

清逸如蘭。

“冰洋,送給你。”

劉冰洋看着那四個字,又看着臺下數不清的鏡頭,百感交集。

“關于外界的傳聞,今天我也借這個平臺和大家分享一下。”

葉涵往旁邊站了站,靜靜地看着她。

劉冰洋看着頂上的燈光,深吸了一口氣。

“舒子雯是我的愛人,這毫無疑問,蘇亞夫先生是我的岳丈,這也沒錯!現在站在我身邊的這位,葉涵女士,是我的姐姐,更是沒錯!”

“我和舒子雯相識相戀于二十幾歲的時候,後來在我回國後我們選擇了生活在一起。”

“我沒有任何有關于同性戀的認知,我只知道舒子雯是讓我第一個心動的女孩兒,也是我這一生選擇的唯一一個伴侶。”

“一直沒有公開,不是逃避。是因為我們家庭的特殊性。我們每個人都有想要守護的人,我們都不例外。”

“最感謝的是我的岳丈,他不僅沒有阻止我和舒子雯之間的感情,還幫着我撫育了兩個孩子。關于這兩個孩子的傳聞,我也澄清一下。他們是我在非洲養的孤兒,并不是和別人的孩子。”

臺下安靜了,劉冰洋咽了口唾沫,頓了一頓,舔了唇繼續說下去。

“前國家隊花滑運動員李清婉小姐,和我沒有任何不正當關系,她是我的助理,我感謝她一直以來的付出。”

“我在二零三零年之後拍攝的所有紀錄片都沒有旁白,确實如外界猜測,是因為我的愛人,舒子雯小姐。”

“我的人生使命,在遇到她之前,只有攝影,在遇到她之後,只有愛她和攝影。她走了,便只剩攝影。”

李清婉坐在臺下,滿眼是那個熠熠生輝的身影。

蘇然出事的那年,也是她退役的那年。可是這并不代表劉冰洋心裏的那個位子就空出來了,那個位子,永遠是蘇然的。

蘇然走後一年,劉冰洋再次出發前往北極。她當着機場所有人的面哭着。她跟劉冰洋說她退役了,可是仍舊沒能換過劉冰洋的一個回頭。

劉冰洋給蘇然的愛是堅定的選擇,是唯一的位子,即使是蘇然已經不在了。

五年後,她得知劉冰洋旅居在愛丁堡。她便又起身前往。

那個時候她二十九歲,劉冰洋四十六歲。

在那一段巷口的坡道上,在愛丁堡潮濕陰冷的天氣裏,她再一次向劉冰洋證明了那句話:年少時愛上的人,會愛很久很久。

她們三個人都一樣,漫漫歲月裏,只固執地選擇一個人。其實這一生真的不長,一個人就夠愛了。

從那時起,劉冰洋沒再趕她走。她和她,保持着肢體上的距離,她們用各自的方式,堅定地诠釋着自己的愛。

……

李清婉以為她們能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只是沒想到這次頒獎典禮結束後,劉冰洋二十多年都沒有複發的抑郁症突然如沖破牢籠的野獸般,卷土重來。

她以為,四千米以下的極度寒冰會治愈劉冰洋,也以為,藝術的無窮盡的抽象空間會治愈劉冰洋,可是最後的真相只是,劉冰洋用生命最後的清醒向世人公開了她的愛人。

蘇然的離去成為了劉冰洋作品的分水嶺,之後那一部又一部不再配有旁白的紀錄片,說盡了劉冰洋對蘇然無聲的愛。

這次回國,竟然是落葉歸根。

頒獎典禮舉行完不到一年,劉冰洋就被抑郁纏身。在和蘇然共同生活的那幾年,她将這件事瞞地密不透風。唯有将要離開這個世界的那晚,她在意識極度模糊與清晰的邊界,低吟着摯愛的名字,停止了呼吸。

雅西和浩逸征求過李清婉的意見。可是李清婉沒有要走任何。她愛着她,就要為她想。

劉冰洋葬在了蘇然的墓旁。

李清婉回了國家隊,做了教練,終身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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