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一炷香前, 鳳儀宮。
正首上座,聽完秦老夫人的訴求,張皇後雖是坐着,身體忍不住朝前傾, 面上還難掩詫然。
什麽意思?薛家要退婚?
按說皇家指婚, 就算這門婚事不能成, 也只有皇家放棄別家,哪有世家上門來退婚的,薛家失心瘋了不成?
她禁不住說:“老太君, 這事可不能玩笑啊!”
座下,秦老夫人欲要站起身,她一手壓着扶手,顫顫巍巍, 宮女忙上前扶着她。
秦老夫人便一拜,用詞委婉, 卻有強硬之處:“我家二孫女十年不在薛家眼皮下, 老身唯恐孫女舉止不雅,難服管教,令皇室蒙羞, 所以這門婚事,怕她攀不起。”
張皇後皺眉,沉默了會兒。
她是見過薛平安的, 舉止不雅?難服管教?這八個字, 如何都不能和那個面容鮮妍的女孩兒關聯。
就是她,被她那雙清澈無垢的眼眸盯着, 心裏都為之一振,那小姑娘, 可太拿得出手了!
不怪十年前,馮夫人總抱着她去各處轉悠。
若說回薛平安*7.7.z.l的過去,張皇後和萬宣帝,都知道當年平安是被拐走的,早在平安回來前,薛家已向帝後請示過,自家姑娘清清白白。
張皇後不喜豫王,自然不會為他操心,毫無異議,而豫王的婚事牽一發動全身,萬宣帝在這件事上,也沒二話。
這是天家和薛家的共識。
如今卻成了秦老夫人上門退婚的緣由,豈不怪哉?
張皇後知道,定是發生了什麽。
還好張皇後身邊得用的老嬷嬷,在老太君向宮裏遞帖時,就托人打探消息,如今正好,宮外的消息傳回來了,還熱乎着呢。
老嬷嬷行了一禮,她走來,在張皇後耳邊耳語片刻:
“……”
“聽聞何尚書已經去了薛家,不過,薛禦史進宮見陛下了,目下就在興華殿……”
張皇後臉色幾度變換,這可真是胡鬧!都是嬌養的貴女,竟然動手動腳,真當自己是村婦不成!
再一細品,張皇後又覺薛家三姑娘不簡單,這一巴掌後,薛平安是被拐走的傳聞,怎麽都失了顏色。
反而是薛常安和何寶月,成為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那薛常安也不是個傻的,怎麽會如此沖動?難道,薛家家宅竟是姊妹和睦,薛平安值得她的妹妹這麽維護?
這怎麽可能,張皇後見得多了,玉慧和她的幾個姊妹那種,才是尋常。
想到玉慧,張皇後趕緊和老嬷嬷對了個眼神,老嬷嬷搖頭,張皇後稍稍放心,這回玉慧郡主居然學乖了,沒卷進去就好。
既是何家闖禍,張皇後心中吃了定心丸,她重拾起笑容,對秦老夫人說:“老太君,姑娘間難免有口舌之争,說錯話的要罰,做錯事的也要罰,但是這和豫王府的婚事……”
秦老夫人垂眸,肅穆着臉:“娘娘恕罪,蓋因我家二姑娘當年是被拐走,流言一出,恐有礙于皇家臉面。”
原來整這出,張皇後又說:“流言只是流言,本宮今日把話放出去,自不會有人再亂嚼舌。”
秦老夫人卻說:“若就這回也罷,只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張皇後梗住,無言以對。
第一回牽扯到薛平安的事,就是玉慧起的頭,第二回也是板上釘釘的玉慧,第三回,才輪到何家。
想來,何家也是覺着既有東宮在前,他們想謀前路,便不怕得罪薛家。
張皇後頓覺心口一窒,又有點憤怒,這何家算什麽東西,還敢拿東宮投石問路!
而秦老夫人,這回竟是明晃晃回護孫女。
當然,她又不得不打量一番秦老夫人。
老太君真的老了,滿頭花白的頭發,三品诰命冠服包裹着老人幹瘦的身軀,好似一個風吹,就能倒了。
她依然沉肅淩厲,卻比十幾年前初見時候弱了。
當年,張皇後只是從地方上來到京城的一介婦人,一躍成為太子妃,講話尚有口音,不識京中風尚,其餘貴婦們看她,總似笑非笑,令她不适。
直到薛家馮夫人帶她融入這個圈子。
但她很快知道,馮夫人的行徑,是經秦老夫人指點,有秦老夫人放話,旁的貴婦們便也明白道理,再不裝腔作勢。
所以,比起馮夫人,張皇後更感激秦老夫人,初見的時候,更為她身上那股風霜刀劍造就的冷肅折服。
再聽說老太君的事跡,竟能将一個大廈将傾的世家,重新經營起來,張皇後對她更是欽佩。
應當說,盛京中對她就沒有不敬重的。
所以之前,老太君進宮為給孫女求三個伴讀的位置,張皇後沒有半分猶豫,直接讓八公主收了薛家三個伴讀。
當時她以為老太君是為了家族體面,畢竟能勞動老太君的事,屈指可數。
可加上這第二回,她才明白,原來,老太君心疼孫女了,還是個剛從外面回來沒多久的孫女。
畢竟秦老夫人面冷心冷,連兒子都不曾心疼過。
那個薛平安,還真有點本事。
不過這回,事情可大了,張皇後悄悄改換了下姿勢,直覺僅憑一人,對付不來老太君。
恰好太監來報:“元太妃到。”
張皇後忙說:“太妃來了,快請進來。”
元太妃是張皇後叫人從太壽宮請來的,因她與張皇後向來能不碰面就不碰面,若張皇後有請,定是出事了。
而元太妃的預感沒錯,路上,宮人就将秦老夫人的來意,說了個七七八八,再看堂上張皇後雖于上首,卻如坐針氈,她心下更明白了。
元太妃與秦老夫人不是同輩人,卻也算舊識,她同皇後見過禮,又同秦老夫人見禮:“老太君,多日不見,身體安康?”
秦老夫人:“一切都好。”
元太妃又說:“聽說今日的事,都是我兒的錯,我代他給老太君賠聲不是。”
秦老夫人:“老身不敢。”
元太妃姿态放得很低,如此,張皇後再不必獨自面對秦老夫人,她總算松口氣,說:“此事追根到底,是女孩們管不住嘴,與豫王幹系不大。”
元太妃觀察着情況,斟酌:“是,流言蜚語防不住,待薛家姝麗與我兒成婚,不攻自破。”
秦老夫人轉身向元太妃,說:“可惜,我家二姑娘或許沒有這個福氣。”
元太妃:“這是什麽話,聖旨已下,斷無戲言。”
張皇後加了一句:“本宮也在說,何家固然有錯,薛家三姑娘動手打人,就沒錯了?不若這樣,讓何家登門道歉,薛家的姑娘禁足罰抄,如何?”
表面是各打五十大板,但何家能替自家姑娘攬下事端,世人只會看到薛常安被禁被罰,是非對錯,反而不重要了。
秦老夫人搖頭:“娘娘,此事不從根源解決,只怕還有第四次。”
張皇後:“……”這老骨頭,真難啃!
但她又生出幾分慶幸,當初玉慧對平安做的事,也十分不得體,幸虧沒惹得老太君進宮,不然玉慧難逃更厲害的懲戒。
元太妃聞弦歌知雅意,便說:“娘娘,若只是何家登門道歉,罰得輕了點。”
張皇後又備覺頭疼。
何寶月是失言,卻被當衆打了一巴掌,何家是武夫之家,能講道理麽?只怕此時早就帶着一批人,沖着薛家去了!
正焦灼着,太監又來報:“娘娘,豫王殿下到。”
這下,張皇後和元太妃心中都一跳,竟同時朝彼此看去——依她們所看,豫王對這門婚事告吹,不說喜聞樂見,至少不會阻止。
秦老太君也撐不住薛家太久,薛家到底不是長盛之相……
出于各種忖度,她二人對這門婚事,卻沒有太多不滿,都認為按部就班最好。
然而豫王來了,若與秦老太君一拍即合,再鬧到萬宣帝那邊去,那可是大羅神仙來了,都挽救不了!
可張皇後并沒有叫裴诠,後宮除了太壽宮,豫王也不該随意進出。
頓時,她明白了,是萬宣帝讓裴诠來的,顯然,這是萬宣帝給裴诠的一次機會,一次扭轉這門婚事的機會。
張皇後頓覺心裏發苦。
不等堂上幾人想定,門口,少年闊步邁入。
他一襲绛紫地四爪蟒服,頭戴王制玉冠,一道金鑲玉革帶收束腰身,肩闊腰窄,淵渟岳峙,再看鬓若刀裁,濃眉墨目,眸中隐匿些微陰鸷,一身氣度,清冷華貴。
自參政以來,居移體養移氣,他身上凝起的威嚴,與日俱增,自有若是個不懂事的,只怕要将太子與他一比。
當是時,裴诠見過禮,他轉向秦老夫人,神色雖是一貫的冷淡,語氣卻微微一收:“秦老太君。”
秦老夫人一直在打諒他。
她在怡德院念經幾年,知道豫王固然優秀,不然也不會引得薛靜安、薛常安以前的暗暗較勁。
她記得豫王幼年的模樣,這是她今日第一回,真正見到長成的少年。
當真是昆山片玉,風姿卓絕。
她朝豫王颔首,反過來要行禮,豫王擡手,便有宮人扶住她。
裴诠單刀直入,便道:“今日之事,我已悉數聽說。”
秦老夫人說:“殿下既也來了,今日這事,就也有個分明。”
元太妃暗暗對兒子使了個眼色,可裴诠眉目不動,好像并沒有看到,張皇後更是捏了一把汗。
卻聽裴诠道:“此事過錯,皆是何家。”這是給何家定性。
他眼底倏地黑沉,又對秦老夫人道:“老太君若擔心,再有流言蜚語,傷及府上二姑娘,不如早日完婚。”
退婚?
他袖下的指尖攥起。
卻是不能的。不論如何也不能。
…
此時,永國公府大門口。
天色微暗,陣雨剛停,幾匹黢黑的駿馬停下,以兵部尚書何磐為首,何家五個男人,皆翻身下馬。
何磐是何寶月的父親,另外四人,其中一人是何寶月的嫡親兄長,其他都是何家的庶出男兒,各個身強體壯,四肢發達。
家中管事一見是朝廷二品大員,忙也迎上去:“請何老爺的安,很是不巧,今日我家老爺進宮了……”
何磐冷哼,吹胡子瞪眼:“怎麽,現在知道怕了,所以要鬧去宮裏了?”
管事:“哎喲大人什麽話,我家老爺怕是因為公務……”
何磐:“你就讓我們在外面站着?”
管事:“這……”
外頭已有好事者瞅來,何磐作為大官,也不想在外頭丢人現眼,管事的只好說:“已備上熱茶,請進。”
何磐一甩袖,帶着幾個兒郎,跨進永國公府。
…
永安街後街,薛鎬和張大壯因着下雨,早早就回來了,頗有些敗興而歸的意思。
薛鎬說:“這回吃不到那剛撈的魚了,明日若不下雨,咱們再去,也給二妹妹整點烤魚吃,這個你們在皖南吃過沒?”
張大壯引馬往前走:“那當然吃過,你也不看我家做什麽的,吃的能短了小妹不成?不過确實得烤點回去,小妹也很久沒吃到了。”
又說薛鎬:“對了,你成日游手好閑,你家裏人不說你?”
薛鎬如今臉皮練厚了,理直氣壯:“我國公府傳了這麽幾代,只要有得用的人,就會有游手好閑的人。”
他這輩子就不會成什麽大事,一讀之乎者也就見周公,如今唯一一件辦成的大好事,就是去皖南找平安,且穩妥地帶了回來。
如今能陪張大壯消磨日子,不讓張大壯在京中闖禍,他覺得他又辦成一件大好事。
卻看不遠處,他的小厮小跑過來:“二爺,快家去,何家來了好多人,氣勢洶洶!”
薛鎬和張大壯對視一眼,紛紛棄馬跑過去:“什麽事?”
小厮找了薛鎬一路了,直喘氣:“他們,他們要找姑娘們的麻煩,聽說,是姑娘打了何家大姑娘,老爺都進宮了!”
薛鎬目瞪口呆:“我家妹妹打人?哪個妹妹?不能吧!”
張大壯卻不問緣由:“打得好!”
薛鎬說他:“你明白什麽就瞎起哄?”
小厮終于順了氣:“全因那何大姑娘開罪了二姑娘。”
薛鎬:“打得好!”
張大壯又說:“竟然敢開罪我小妹,我倒要看看,他們是什麽人!”
…
今日,平安和薛靜安、薛常安是早早去了徐家,可沒呆多久,就回來了,又在薛常安那兒下了一上午的象棋。
她贏了三盤,真好。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平安回到春蘅院,用了兩碗米飯,彩芝讓青蓮端上洗漱水,又拿來了書。
平安看會兒書,剛好消消食,就可以午睡,一日向來如此。
然而今日,平安卻合上了書本,她側耳,眼眸一轉,道:“是大哥。”
彩芝:“誰?”
下一刻,不遠處傳來一聲吼:“何家小兒!敢找我妹子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