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腎好,甚好!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腎好,甚好!
房門一開, 一陣淡淡的藥香便從房內傳來,萦滿鼻翼。屋中泥地坑窪不平,中間有個簡易的火塘,幾塊石頭随意圍攏, 柴薪在其中噼啪作響, 散發出的微弱熱量勉強讓這室內暖和了些。
一個熏黑的鐵罐懸于火塘上方, 其中濃黑的藥汁微微往外冒着熱氣,房中的藥香便是從這處傳來。
一位将近四十歲的中年男子靠着牆躺在床上,正接着煤油微弱的光芒研讀醫書。身上的被子在這隆冬中顯得有些單薄, 卻是這戶人家為數不多的禦寒之物。
聽見聲音, 他緩緩擡眸, 目光落在房門處的慕雲琛身上, 嘴角瞬間勾起一抹笑意:
“阿琛!”
慕淩将被子掀開, 左腳艱難地在床榻上挪動了些距離,似乎想要下床。但他雙腳還未觸及地上的鞋, 慕雲琛便先一步上前,一腳将他的鞋踹開, 兩手死死按在他肩上,硬生生将他按回了床上。
“腿斷了就不要亂動, 都多大了還不讓人省心?”慕雲琛往日的傻氣一掃而空,他皺了皺眉, 看向慕淩被慕頭固定住的腿, 沒好氣道:
“早叫你不要亂采藥、不要亂采藥, 你不聽!爬那麽高的地方, 就為了株藥,值得嗎?今日是摔斷了腿?明日呢?明日莫不是要喪了命不成?”
慕淩沒想到父子的久別重逢竟是這般場景,一時被慕雲琛訓得有些不知所措, 只能縮着脖子,求助般地看向站在門邊的畫扇與顧衍之。
“阿琛……”畫扇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話還沒說出口,便被他不留情面地打斷。
“阿姐你別管我,我今日非得與他說道說道!”慕雲琛在慕淩腿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
“一天天的真不讓人省心!反正我早沒了娘,你莫不是想将自己摔死,好将我一人留在這世上?再讓我孤苦伶仃一人,被別人撿去養大算了……”
他說着聲音突然有些哽咽,只好強忍着轉過頭去,以袖掩面,到底沒在慕淩面前落下淚來。
房內突然陷入一片寂靜,唯有罐中藥汁沸騰的聲響傳入耳中。
“阿琛……”慕淩擡手想安慰他,還未觸碰到,又被他扭着身子躲開。他的手在空中停滞半晌,終是垂落在床榻上,愧疚而無奈。
“若還有下次,我便将你腿打斷,讓你一輩子做個跛腳大夫,看你還能跑去哪!”慕雲琛背對着他,嘴上說的話比誰都狠,但畫扇卻明白,他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至親。
“那可不行!”慕淩搖頭,帶着幾分倔犟:“你阿娘說不定還在哪裏等我去尋她,你将我打斷了腿,她等不到我,可要哭鼻子。”
畫扇只覺得鼻子有些酸,雙手在暗處緊緊攥着衣角,又聽見慕雲琛嘆了口氣:
“阿爹!你……唉!”
他緩緩擡起手,将自己的眼睛擋住,就這樣站在房中,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将情緒緩和下來,重新轉過身去,換上一副沒心沒肺的笑:“好了,正事要緊,你還是先給他看病吧。”
他指了指倚牆而立的顧衍之,突然嘆了口氣,內疚之色溢出眼眶:“他的情況信裏已經與你大致說明了,但具體怎樣,恐怕還需要你親自瞧瞧。”
畫扇便領着顧衍之過去,搬過兩張小板凳同他坐在床前。
慕淩從床上撐着身子坐直,因常年接觸草藥而被浸得有些發黃的手指緩緩搭在顧衍之的手腕上。略顯疲倦的眸子看向顧衍之,他試探性開口:“還記得我嗎?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
這話乍一聽,倒不像是個醫者能問出來的問題,更像是逢年過節是哪位串門親戚随口說的客套話。
顧衍之皺了皺眉,回眸遲疑地看向畫扇,再三确定他所言非虛後,才重新看向慕淩,輕輕搖頭:“不記得。”
慕淩眸子微微閉着,不知是在判斷着什麽,良久,才将眼睛睜開,欣慰地點了點頭:“腎好,甚好!看來你小時候那毒倒沒對你産生什麽影響。”
“?”顧衍之聞言,眉毛緊緊皺成一團。奈何大腦空蕩蕩的,全然想不起來眼前這個怪叔叔說的是什麽事,只能無助地看向畫扇:“什麽毒?什麽影響?”
“咳咳……沒什麽……”畫扇臉一紅,垂下頭去不敢看他,只能趕緊轉移話題:“慕大夫,衍之的病……”
慕淩閉目片刻,睜開,不由分說地解開顧衍之錦袍上的衣扣,将領口的衣服扒開,帶起一絲輕微的衣料摩擦聲。
随着衣衫敞開,顧衍之肌理細膩的胸口展露人前,其上傷口已然愈合,只有一道與旁邊膚色不同的疤痕橫亘其中,在周遭如玉般的肌膚映襯下,顯得有些突兀。
他捋了捋山羊胡,指腹輕輕在顧衍之傷口處按了一下,擡眸示意畫扇:“你來摸摸看。”
顧衍之聞聲微微皺眉,一聲不吭,臉上卻不自覺地浮現一抹紅暈。
畫扇伸手去摸,只摸到他緊實中透着柔軟的肌膚,除此以外便不曾發現什麽異樣,只好皺了皺眉,遲疑地看向慕淩:“慕大夫……這……”
“你再仔細摸摸看。”慕淩眼眸微眯,十一年光陰将他臉頰棱角磨平,卻依舊難掩其舊日風華,“再往旁邊點,對對,就這樣,還有那裏,那裏……”
畫扇依着他說的将顧衍之身上摸了個遍,只将顧衍之摸得耳根通紅,卻還是沒發現什麽不對。
她咂了咂舌,不解地看向慕淩:“畫扇愚鈍,不明白其中意思,可是有什麽問題?”
“沒問題,這處傷已經好了,就是見你放不開,想尋個理由給你摸摸。”
“……”在場三人同時陷入沉默。
畫扇尴尬地笑了兩聲,将手從顧衍之身上挪開。
顧衍之默默将衣服拉上、裹緊,緊張的手無處安放。頗有一種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明目張膽吃了豆腐還無處說理的委屈感。
唯有慕雲琛雙手抱胸,沒好氣道:
“阿爹!都這時候了,就別開玩笑了!不正經!”
“知道了知道了。”慕淩将眼底與這個年齡不符的調皮勁兒收起,正色道:“身上這處傷已經痊愈,至于失憶這事……”
他微微嘆了口氣,嚴肅的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阿琛已将他的毒解了個大概,只是還有些許毒氣殘留體內不曾排出。若要徹底解毒倒不難,可若是要完全将事情想起來,還缺一個契機。”
“契機?”畫扇不自覺攥緊顧衍之的手。
“毒我能解,但能不能想起來,全憑造化。”他從床上爬起來,口述了方子,差幕雲琛去鎮上的藥館抓藥。
待人走遠,他才又嘆了口氣,看向畫扇,眼中帶着幾分探索的意味:“他走了,你好像有事想與我說?”
“衍之——”畫扇側着眸子靜靜地看向顧衍之:“我有些話想單獨與慕大夫說,你可以先去門外嗎?若是阿琛提前回來了,将他攔住。”
“好。”顧衍之雖不清楚畫扇想要做什麽,卻也不問,只是乖乖起身,搬着小板凳出了房門。
绛紅色袍角垂落在地,在這質樸的環境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坐在房門外頭,雙手雖被凍得通紅,卻依舊優雅地交疊在膝上,身姿端正,脊背挺直,不曾因這好冷與簡陋的坐具而有半分的懈怠與傲慢。
房門發出吱呀的聲響,緩緩合上,一時之間,房內便只剩了畫扇與慕淩二人。
呼嘯的寒風從牆縫鑽進,屋內僅有的火苗散發着微弱的暖意。油燈置在床頭,微弱的火焰輕輕搖曳,将室內一角映照得昏黃朦胧。
畫扇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個由錦緞緊緊包裹的物件,兩手呈到慕淩手中:“寧玉山通敵叛國,掌門裘定岳已然伏誅。這是寧玉山密室中發現的,她的……遺物……”
她低下頭去不敢直視慕淩的眼睛,只看見那雙曾摸過了無數藥材的手一層層将錦緞展開,露出裏面染血的手劄。
指腹細細摩挲着扉頁,一滴晶瑩的淚花自慕淩眼中落下,與上面早已幹透的血跡混在一處。
他一頁一頁将手紮翻開,露出其中泛黃的紙頁,紙上的字歪歪斜斜,是他心愛之人親手寫下的半生。
一頁一頁,直到最後,墨跡化為血跡,猩紅的字樣鋪滿紙頁,身前的男人早已泣不成聲。
“這些事,我不曾告訴阿琛。”
“謝謝……”慕淩的指甲刺破皮膚,死死嵌入手心皮肉,血跡斑斑點點,與紙上的她血跡相遇,一如十五年前,他與她的相遇。
“她的屍骨,我讓人帶回了京都,尚未下葬。我想……她應當想由你親自帶她回家。”
“好……”慕淩緊緊将那本手劄抱在懷中,雙手顫抖着,涕泗橫流,雙目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慕大夫,節哀。”
比起千千萬萬句不足輕重的安慰,如今的慕淩,可能更需要一個人靜靜。
畫扇深吸了一口氣,退至門外。房門關上的剎那,房中的男人終于不可遏制地哭出聲來,聲音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