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你能保護她嗎?”
“我會的。”
“你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告訴她。”
“我發誓。”
“你發誓零兒永遠在你報仇之上。”
“我……”
房內紅燭燒,牆上影兒顫,安衾思神色放空盯着白居寺湛黑天空,身子似乎又坐在三刻之前書缃閣二樓的方凳上,阮娘神情凝重坦然對她的不信任,可卻将最信任的人交在她最不信任的手上,如履薄冰也只能以身涉險了。
是啊,身為這樣人家的女子怎麽能讓人信任……臆想陷入一陣又一陣的漩渦,安衾思側眼瞧那支被砍過的樹面有一根細枝冒了出來,有只白鴿扇打翅膀停在枝幹旁。
阖上眼,似乎有馬蹄聲從左耳穿過右邊,空氣裏存留的味道太多,她聞見更多的還是血腥味。
安祿山,史思明,父親與史叔,安史之亂……遙不可及的戰争瞬時讓中原大地顫抖,地面老臉縱橫溝壑,百姓家散人亡,父親為權謀勢殺百姓,弟弟為自我保命殺父親,沒有永恒的情誼,只有暫時的利益,人終究只是為自己而活,生而為人是罪過。
何處去,為什活,人生意義幾何?
左側灼熱眼光刺來,變成刀從安衾思下颌挂到眉心,有一股力按住她的眉心重重将她往後推。當年同抱在懷裏的小娃,蘿蔔小手臂肉嘟嘟,兩粒淺色琉璃珠,透明幹淨,失去所有的日子裏,安衾思逐漸連她也失去了,小孩是天上掉的運氣,可但看清一切黑暗面後,安衾思知道她已經失去觸碰幸福的能力,而零兒現在一如過往喜歡抱在自己手腕的姿态一般,一如當初才撿了她回家一般歡喜可人,暗暗不知世事……不知自己是個多麽殘缺的人,又不知自己內心世界是多麽不堪,身上又背負多少不堪的往事,若不是師叔當初沿江過救了自己一命,在帶自己到這青燈古佛地,她早就魂歸地獄去給千萬游魂孤鬼贖罪了。
哪知心中空虛豈能是幾縷煙,幾聲梵音能夠填滿的,行屍走肉穿身破袈裟,一日之計師叔告訴她父親不是被安慶緒所殺,聯合李豬兒所奪性命,實則是史思明和其子史朝義想吞了安家兵力好于唐軍抗衡奪天下。
史叔,朝義這兩個名字在兩家結好時念過不下百次,安衾思怎會信,可當聽見史思明将安慶緒殺了後,侵吞安家所剩無幾的權勢,世間,她好像沒有什麽不信了。
仇恨能讓人活下去,所以安衾思信。
腳步仿佛還在動,櫻花葉打在臉上輕柔,滑順刮下落在青石板面,安衾思懂唐零兒說的一切,或者說在很久,不遠之前,從一堆血肉之軀中抱她出來時,就将全部心寄在她身上,而自己抱着行将枯萎的幾片凋零葉子一瓣瓣扯下,活得像個真和尚,隔絕似懂非懂的一切,只為仇恨而活,可人實在不堪,連和尚身份都是假的,可假人不會流血亦非有情,零兒,你是真人,你得,離我遠點。
“衾思,我知道你也喜歡我。”
“衾思,我不在意你的身份。”唐零兒踮着腳尖,輕乎乎吹到安衾思耳畔:“我不在意你是胡人,我也不在意你家之前是做什麽的,也不在意你為甚當和尚。”
“等我及笄之日到了,你,娶我回家?”
“衾思……為我還俗,好不好?”唐零兒瞧他呆呆地聽自己講了這幾句,別過頭卻不看他,伸出手臂滑過臉龐,袖口寬大帶來一陣小風,扇地她眼角不知受哪兒感染有點酸,心下發橫,跨到安衾思面前團團環住他,嗓音嬌柔倔強:“你快要答應我。”
“答應……”胸口纏繞這兩字,眉心緊按的力轉移到心口使勁壓住,安衾思終究将話存在舌下。腳步加快,唇邊點染出彎角,笑着轉過臉來朝靠在自己肩膀的唐零兒搖了搖頭。
呼哧呼哧聞見空氣裏淡淡櫻花味,安衾思卸力眼裏重重垂了下,花香稍稍掩蓋了唐零兒身上的奶香,腰被倆軟骨抱緊,安衾思迅速收拾心思,手指剛碰上又舍不上力扒拉開她,放下任她抱,語氣無奈:“零兒。”
“為什麽不答應,當和尚就這麽好嗎?”瞧他手收了,唐零兒連又捆緊了些:“而且還明明是個假和尚。”
安衾思看她跟自己對視一副不到黃河不死心的模樣,眼光篤定,既心酸又生了幾分笑意,虛嘆了聲:“家中早有娘子,只因家貧所以剃度,等着戰亂一過,便回家尋她。”
“你亂講!”唐零兒半假半真聽進去了,連忙抽脫出身怒目瞪他:“你家裏根本不窮,就是為了騙我!”
“出家人不打妄語。”跟小時候喂她吃食一樣,難吃發脾氣,水杏眼下會鼓起不淺不深的細條兒。朝寮房漫步過去,三間木瓦房一間她的,一間易宣,一間為客房,師叔住在山頂,偶爾才下來。客房燈已經點亮,安衾思側耳聽後面人還會說出什麽話,前方立馬傳來嘔啞嘲哳的撕扯聲。
“柳公子已經好完了,你看也看夠了,天都黑了,快回!”黃蠟燭光打在易宣頭頂,黑夜中就像顆劣質夜明珠。
“你急什麽嘛。”青兒的聲,相比之下溫順許多。
“你這樣看,我給你說,柳公子才好不了。”易宣眼見柳公子阖上眼像根本不願搭理青兒,臉色卻泛出些紅潤,心下奇道:他恢複的速度也太慢了。
青兒兩腮微紅,沒好意思瞥了易宣一眼,又捏起手帕給柳蘊厄擦了擦并為出的汗。
唐零兒也聽到了,看安衾思高瘦背影朝那團光越走越進,不情願皺了皺眉,連小跑到他身邊問道:“你真有娘子?”
安衾思瞥見她兩柳眉細細彎緊,忍不住笑了聲:“是的,在小時就便定終身。”便說着朝前那高鬧吵音走去,瞥眼見身邊人沒跟上來,步子特意放開,見她還沒跟上來,轉身一看,熹微燭光被自己遮了一大半,還有一小部分灑零兒下巴處,蹙眉看了良久,瞧她眼裏熠熠生輝,吐出的詞卻異味怪誕,嘴瓣如雲邊微星,唇線起伏如雲狀,喃喃道:“我可不當小妾……”
連連輕笑搖頭,手鎖在身後,安衾思勸她:“青兒在等你呢。”
說畢轉身踏過兩步,想起阮娘說的計劃,盤旋半圈扭轉過來,看零兒亦步亦趨跟在到自己身邊,先頓後放,輕聲開口:“阮娘說讓我們成親。”後面一句話安衾思摁了下去,只瞧她兩眼燭光輝動,黛藍水瞳微抖,一時間心滿,又想起第一次見面她也是睜開了這雙淺彩眼朦胧看自己。
“阿,阿娘為什麽要這麽說?”唐零兒曉得他肯定在逗自己,明明前些天阿娘還這麽讨厭他,如今還叫……怎麽可能。可是嘴巴生怪,面前人的話讓她心生了燙,急急吐出剛剛忘掉的呼吸。
“如果是真的呢,你願不願意離開阮娘,離開書缃閣。”目不轉睛,安衾思吶出聲,終究平和,沒有用語氣逼她。
“嗯……”唐零兒聽得真切,明白安衾思也沒真問她的意見,要不然問話也不用如此平實,縮回脖頸不去見他說道:“我才不會去給別人當小妾。”
眼神虛空看向她,阮娘說的一字一句全數又呈現在安衾思眼前,跟唐零兒的身子重疊成一團模糊不清的光影,阮娘說:我替你們在泰安頭守了這麽多年,兵來了,我好日子也到頭了,那左域明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就該知道到頭了,不過……我不想承認,這幾年和她們的日子把我陷在裏頭了,我也知道該鑽出來,自己種的孽總要還。零兒……我欠她的這輩子恐怕都還不了,下輩子吧……
不能再護她,護我書缃閣的姑娘們。現在,只有你能護零兒周全,前仇舊賬我們一筆勾銷,我阮橫玉說到做到,就算死也不牽到你頭上,但只有一個要求,你娶零兒,帶她出書缃閣,且一定得讓全鎮人都知道這件事,左域明往返最快五日內歸來,三日內你們完婚,之後泰安鎮再也見不到你們。
自己答應了嗎?安衾思回顧當時畫面,搖了搖頭,又聽見阮娘說:當初你們将零兒給我,我贖罪了,你也該贖了。
自己貌似點了頭,又搖頭,阮娘又說道:你們也只是一紙假婚約,但也得擔當起真職責,我不管你是男是女,這輩子,必須将零兒當你親生妹妹對待!
“親妹妹……”阮娘的言語在安衾思腦中漸漸停止喧嚣,跟前人的詢問聲又跳出來:“你,你怎麽了?”
铿锵從肺裏咳嗽兩道,安衾思和唐零兒兩人不約而同從對方臉上抽回目光,放在從寮房後山逐漸現出的人身上。
凝視點頭,安衾思想起阮娘還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別太相信李光弼,也別像我遇事到臨頭才肯認。
作者有話要說:
小補充:
安史之亂是由唐朝将領安祿山與史思明背叛唐朝後發動的戰争。他倆從小一起長大,長大後也合夥打唐朝玩,結果安祿山“打瘋了”,最後想把親生兒子安慶緒給殺了,結果反被安慶緒宰了。
兒子繼續打天下,不過史思明怎麽會讓這個初出茅廬的臭屁孩和他同分天下,找個理由随便将安慶緒殺了。戲劇性的是,史思明将老友的兒子殺了,他也被他自己兒子史朝義給殺了。
歷史這個大場面說不清……人物心理難以摸透,人物關系有點複雜……文章會大概依靠此為背景……用小人物講些真情感吧…… 期待作者能将之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