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石峰尖掉了三塊碎在後山口,熹微月光灑在石面,像井水冬日結塊冒寒氣,深不見底處有個中氣十足的男音刮在唐零兒耳邊,“今兒廟裏熱鬧”。
安衾思喚了聲師叔,唐零兒擡眼瞥了眼他,與衾思穿的同類僧服,卻是暗暗的鵝黃色。等湊到光下才将剛剛李光弼帶的陰冷拂開,跟着叫了聲師父。
卷唇幅度,唐零兒欠身回了李光弼一笑,估摸不出阮娘為何對他,對衾思這麽多誤解。
“書缃閣怎的了嗎?衾思,你怎麽這臉色。”唐零兒聽那師父話語一出,連忙瞧安衾思是否也同自己一道臉生紅,卻看他答了聲無事便轉身朝房間走去。
燈火明亮,易宣心細特意點了三盞蠟燭,說是讓房內溫暖,好讓柳公子安康。走進門了,易宣立馬朝他師兄奔去,等看清身後是他師叔,噤若寒蟬立馬将話給咽下去了。只不停對青兒彎眉擠眼,兀自低念道:“不知恥。”
柳蘊厄躺在床榻上,虛眼斜見進了一屋子人,推手将青兒不停撫在他面上的掀了過去:“咳,咳,衾思師父,光弼師父。”目視之,又看見唐零兒再此,規整好心思,面帶羸弱秀氣朝他們遞來的善意笑道,心中卻計劃好事将成。
啧啧聲從易宣嘴皮跳出來,青兒眼中抑不住的男女脈脈情誼,他亦覺非常礙眼。
“不得胡鬧,讓柳公子好生修養。”李光弼聲辭嚴厲朝企圖将自己和安衾思立成平面的易宣說道,環視一圈停在柳蘊厄臉頰上,遂又摸着手中佛珠對唐零兒和青兒說:“夜深危險,兩位女施主今日若不嫌棄就在白居寺住下吧。”
“不嫌棄,怎麽會嫌棄,謝謝光弼師父了。”青兒喜上眉梢瞧柳蘊厄也喜不自勝的樣子,甚是高興,上前去拉住唐零兒的袖口問道:“師父,我們今晚可以住哪間房呢?”
鐘鼓遲遲敲長夜,将天色喚深,又擱了星河簾幕在空中靜止。窗柩四方格子一點都沒有書缃閣花式條好瞧,唐零兒裹緊安衾思的被子,灰藍衾被因人長時間睡變得柔軟,她嗅了嗅上面是白居寺淡淡佛香味,紫檀,存在他被子上卻是極好聞,貼近肌膚,渾身只着了朱紅肚兜,絲絲涼涼,企圖讓自己的味道沾多點上去,好讓人晚上都想着她。
一日內變故太多,睡意上彎眉,唐零兒窩在舒服榻上卻舍不得睡覺,“青兒,青兒。”轉過身見青兒睡顏安逸輕推她醒。
得了幾句不耐煩,唐零兒湊到她耳邊呵呵笑道:“柳蘊厄在外面等你呢。”果然眼兒立馬刷開,看零兒咯咯笑個不停鬧羞掐了她兩下。
“好好,我錯了,都給人掐紅了。”忍笑摸着自己瘦白肩膀,看冒出點粉紅又伸出指尖揉。
“大晚上發瘋連我也帶上,現在倒好了,睡不着了。”怄氣說出兩句,青兒連又說:“你不給我說到明天早晨,你也就別睡了。”
唐零兒唇瓣張開,一肚子話躍躍欲試,詢問:“那柳公子有什麽好的?”
“那衾思又有什麽好的?”
問了個愣頭青,青兒一棒打過去,卻将唐零兒敲醒了些,蹙鼻尖依舊露出雪色玉膀揉着,對着青兒輕然一笑:“是沒什麽好的。”
老鐘幽冥又咚咚兩聲,窗子沒關緊,沁進些風,唐零兒嚴絲合縫躺在被衾裏,瞥見窗紙上的樹影斜到西邊了些。
鬥轉星移歲月流,花開有時盡,人無再少年,往者不可追,來者不可期,這是李光弼灌輸給安衾思的。夜深人靜,敲鐘守時,腦中紛紛勻雜撺掇地安衾思心微亂,是師叔将她命救回來,是師叔教她忘卻塵間事做個山間人,是師叔手提大刀教她如像練字一般一筆一劃使弄出來……
武力不才,學了七年終究是個半吊子,要讓從小習兵法煉法的史朝義死在自己刀下,這一步離得千山萬水,師叔卻說一定能将史朝義降服,只需等待某一刻到來。
銅鐘輕晃,安衾思眼瞳也跟着動地極慢,下午所見那一抹黑衣在她腦中揮之不去,也繞生不出史朝義現在變成什麽樣子,是否再見時還能認出她,在和他爹血洗安家後,還能不能叫得出一聲安姐?
而師叔,阮娘莫不是因為前塵往事才對他如此戒備?與父親同是營州人,雖各為其主,兩人也不曾真正在戰場上刀劍相戈。
往哪裏走,相信誰?腦中生出一個缥缈不切實的想法,安衾思很快将之拂去,她聽見鞋重重黏在地上,步子沉穩有力,以前不愧是唐朝名将,擡頭低低喚了聲師叔。
眉眼攢積淺笑,安衾思明白,只有相信恨,她才能有力氣重生……
天階涼如許,一只夜鴿子盤緊翅膀站在臺階上,鳥頭甕在肥壯的身體裏睡着了。安衾思看着這只站着都睡熟的鳥兒,擔心它睡得可好,本應最舒服的夜晚卻要像個戰士一樣,困着了還是得站立。手背擦過幹涸嘴皮,她扯笑,連鳥都不如。一大段話說于李光弼,像是完成了個交代,久久未言,她也漸漸不去期待又什麽“焦者不能成事”類的言詞。
家人已全然不再,就算親密如師叔,也只是當下一刻,安衾思心冷,史思明跟史朝義血脈相連親生父子都能以血見性,世間事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讓她覺得一切都有希望的母親已經連魂都不剩,佛說能渡人,所以她念經,你不渡我,可否渡蒼生,可否渡我娘?
“衾思……”李光弼坐在石凳上,右手攥緊,指頭縮來縮去,待安衾思擡頭看過來時,猶豫一時說道:“我知你心急,但現在切勿帶她離開。”
換了只手撐住後腦勺,安衾思摸地手刺刺,知是長出新發,長氣慢吐慢笑道:“可是我已經答應阮娘了。”
“師叔,不是說我歷練不夠,正好下山去,又守了零兒,又練了自己。”
“容不得。”李光弼瞧她這幅魂不在體的樣子,氣咻咻惱眉目,右手飛速算出時辰,再瞧她只靜靜看向天,又壓低聲勸道:“你個女兒身,怎麽能娶她!”
“女兒身……”安衾思低眉念了句,又義正言辭笑道:“師叔糊塗了,阮娘說是假婚約。”
“胡鬧,不說你是個和尚,讓人怎麽看你。再說,拜過天地,那就是老天認了的,怎容這般作祟。”李光弼說的急,只管一心留住安衾思,唾沫星子沾了些在兩叢胡子邊。
噌地站起身,卻瞧她隔了半晌,輕輕松松說,“師叔氣着了,怎麽在意起這些無關緊要的。”
“退一步說……”“退一步說,下山後我就将零兒托付給一個好人家,這不……”“正好了了些我之前的孽嗎?”
嘴裏冒出些從未說過的話,安衾思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到自己胸腔,過于吵鬧的空氣壓地她睡意來,心口酸。
飒飒鴿子撲打翅膀,院內盆栽之上葉子都屬尖細,看不見的漩渦讓亭周圍一圈花木刮出沒有色彩的虛音。
李光弼居高臨下,月光躺在後背,眼在黑暗中淩厲,一擡便看見東西側兩盆高盆栽分別蹲了兩個人,一眼便認出來一個,拾起步子開始慢慢繞圈說道:“衾思,如果這是你真心所願,我不攔你,師叔會在這裏等你回來,但是史朝義就要在眼前,你為何不借用零兒當一顆旗子,你就不想知道他為何派左域明來尋零兒,而不來尋你?”
“零兒不是因為我們遭到史朝義注意嗎?”絞盡腦汁安衾思尋思不到一個合适的理由,朝李光弼踏進兩步,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側有個人正在悄悄退出身子,卻聽有個黑影帶了聲哎喲蹦了出來。
易宣倒抽氣,摸着自己胸口,直接被李光弼提起衣領摔倒在地,“師叔啊。”“你下手也太重了吧。”已經被發現習慣了,易宣也習慣成自然,沒管李光弼什麽孺子不可教,直接飛身到他師兄身邊,緊張兮兮,将剛剛自己斷斷續續聽的,拿來問:“師兄,你說你要娶唐零兒?”
安衾思當沒聽到似的,朝李光弼問道:“師叔,不是我們害了阮娘,害了零兒她們現在要搬離書缃閣嗎?史朝義要的是我,要的是我安家最後一條人命!”
插不進去話,易宣懵裏懵懂只聽明白個史朝義,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史朝義!殺了他,殺了他,我朝就安定了!”
側眼瞧柳蘊厄已經縮在檐角邊邊去了,李光弼攥緊手腕,望了易宣幾眼示意他走開,踱步到安衾思處,語氣極慢一字一句鑽進安衾思的耳朵,轟隆隆,她聽到:“阮娘,她原是史家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