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法華文句一曰:“西竺言佛陀,此言覺者、知者,對迷名知,對愚名覺。”

跳出自身,以旁人眼觀之,看得明白的,又有多少人會喜歡自己。況且又有多少人能跳出來……

平時在土地上老實巴交的農民正在被烏煙瘴氣的國家環境一點點腐蝕掉,一群人聲勢浩大朝幾個弱女子紛紛抛擲,酒鋪老板懂得為人之道,在那書生說全部賠償後,将自己最便宜的酒摻上水裝在酒缸裏,上面貼一白紙黑字“十文錢甩一瓢”。尚存良心者躲在人群最外一層靜靜觀看。

日頭西落扯下最後一團餘溫蒸地泰安盈滿淡白酒香,不知是哪個粗糙手一甩,只聽那瓢水沒落地,啪嗒粘在一個光頭俊小子的大紅衣裳上,錦繡織成的鴛鴦,此刻可真戲了水。

瞬間身清涼,黑鞋沾水,衣裳增了三斤重,胸口猛烈蹿出一口惡氣,安衾思極力壓制,看唐零兒側瞳裏望下這群人的堅韌倔強,一時心中百轉千回,腳步輕快向她踏去,嗓音低沉自帶微怒,看她望向自己時,眼中撐住的勁消失了些,對視,倔強漸漸隐沒,透明水光倒增多。安衾思就這樣慢慢靠近,用她遞過來信任感拉近自己,眼底清澈,一如當年撿她回家時毫無保留。

一不小心将水潑在僧人身上,那名農婦緊忙丢開瓢,生怕三道輪回進去畜.生界。再聽他這句要把她們推了上戰場更不敢言。

“這不就是我們大僧人嗎?怎麽,今兒要娶親了?”白衣男子肩頭上搭了幾根菜葉子,渾然不知搖晃到安衾思面前,看面前他日夜思念的唐零兒目光全都留在這和尚臉上,獰笑回身舀了一瓢酒:“來來,今兒啊,你們大喜日子,可憐沒爹沒媽只有個鸨.母讓你們供,這杯酒,就,就讓你們先喝為盡。”瓢中水沿徑口蕩出水花,不過沒再落到安衾思那處,反而是這書生嘴裏啊啊,整個手成了鳳爪,手掌和手臂被安衾思一扳緊挨在一起。唐零兒看得心驚,一雙打濕了的小手不自覺摟住安衾思臂膀。

阮娘見狀快步走到姑娘們面前,甚不在意周圍站了群人,面帶微笑,音量整饬存了絲哽咽:“快回去将衣服換了,今兒是我們書缃閣的大喜日子。”

清帛扯了扯唐零兒,見她搖頭不願走,眼裏只有個安衾思,憤憤輕跺足,正欲回轉身,聽到安衾思說的話又停了下來。

書生踉跄後退叫地咿咿呀呀倒在酒缸,骨重動作快竟将酒缸打破一個大洞。勢如破竹到了一泉瀑布酒,老板抱怨話靠在嘴巴,只聽和尚說道:“當初貧僧和阮娘有幸共同來此地,泰安已是人煙散盡,草木枯黃,只有書缃閣和白居寺兩處稍存破屋殘磚,我們得以有此地修養必得好心修繕,日複一日,泰安人煙日漸繁榮,貧僧想問一句,你們賣菜,賣酒,賣衣物。書缃閣誰不是你們第一個買家?如果不是書缃閣坐落在此處,為我們大家開了山,帶動我們這一地繁華,不至于到戰場上餓肚子,大家能得到現在無憂慮生活環境嗎?書上說,滴水之恩湧泉報,這就是應該有的報答嗎?”

腦袋持續發熱,安衾思看面前這些人圍在外圈的散開幾個,無奈撒了絲氣,不管不顧周圍人眼神,微弓背将唐零兒裙裳面上沾的菜葉,番茄,雞蛋汁盡數用手推開。

唐零兒楞癡瞧他一舉一動,等他的手到了自己鎖骨下方一點的時候才反應過來,羞色頓生,丢開他的手往後挪了一小步。

看他的手呆舉在空氣裏,唐零兒柳眉輕輕扭了扭,雙手不自在放在身前,再看他倆都是紅火喜服,這才有些意識今日要嫁給這人了。原來是真的……

“快來個人救我啊,啊,我的手,我的手要折了!”

“我的手可是用來寫書的!快,啊,快去找大夫!”

“啊!快去!我的手可比你們這些種菜擡糞的粗人金貴!啊!快!”

“快去!”

書生倒在酒潭裏,人如溺水不能叫喊,可每說一個字,在場的人就少一人,到他說完,安衾思站在他旁邊,眉皺,握上一雙粗制濫造的手,只聽嘎吱一聲響,伴随書生驚啊,手掌和手臂重新成為一條線,他頭一仰疼暈了去。

“行了,都各進各家,阿恒你将他送到醫館去,別給銀子,看人救不救。”阮娘招呼一圈,打量般掃了安衾思一眼,瞧人都進去了,朝她笑道:“你終究還是來了。”

肺中早在幾年前就消失的怒氣,今兒莽撞冒了出來,安衾思看向唐零兒衣襟邊雜亂皺巴,硬聲穩重回了道:“嗯。”

幾米處,一略帶尖銳驚恐的“師兄”鑽進她們耳畔,易宣急性匆匆奔了過來,看他師兄身前濕了一灘,地上還有堆成小山的糧食,聲音正處變音期,使勁撐出男子氣概問道:“我就上個廁的功夫,這是怎麽了?”

安衾思口中“無”字已到嘴邊,易宣卻忽然跨到阮娘身邊指着她大震喉嚨:“是不是你!我就知道娶唐零兒是個幌子!你就是想借機找人羞辱我師兄!”

阮娘眼角攢笑,微點頭示意安衾思先進去,對這個跟自己死去兒子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生不出脾氣,将他指着自己的手打飛,笑說:“才走了一群大瘋子,又來個小瘋子。今兒果真要沖喜了。”語畢,懶洋洋慢步走進書缃閣,看白居寺方向再無人來,暗垂頭顱瞧閣內唐零兒為中心圍了一團,安衾思為中心又圍了一團人,尖提嗓子嚴厲道:“還不快都換好妝來!”

青兒由于久廁未歸一直拉住唐零兒問話,卻被姐妹們嫌棄推開,只提這兩個紅衣有情人兒隔着臺角眉目傳情。沒有往日一哄而散,琴兒起頭說:“阿娘,我們不重要,換什麽衣服,況且我們也覺着穿這身衣服才是最好的,是不是?”

終聲莺莺燕燕附和,琴兒越發跟酒蒸似地說胡話:“阿娘,就穿這身衣服拜高堂嘛,哦,反正最後還不是要脫了,還不如他幫零兒脫呢。”說着将安衾思信手一推,身邊人全數散開,只留她們倆人包圍中間。

衣角水漬漸漸幹透,兩只鴛鴦退潮在岸上相遇。門廳紅光照進,樓上扶手竹欄安上盞盞小紅燈籠,映襯臺上兩丈猩紅簾火動人心,梨花木色桌椅橫躺東西兩邊,美飨逐漸遞上。唐零兒早熟悉眼前一切,颔首低頭看地上兩雙鞋,一紅一黑,還是覺得有些不切實。在大家撺掇下,抓起安衾思的手,執掌相觸,這是第二次挨上他的手,第二次就要嫁給他了嗎?

粉腮玉頸頭微仰,唐零兒感受到他手心熱地發濕,明白似地對上他顧盼神飛似的雙眼,可一溜煙,還沒看夠,那人就轉過頭去。

阮娘看易宣将就般進來,便命阿恒放鞭炮,一口銀牙大露笑答:“好!今兒我們都穿這身。”

噼啪亂蹦,響透天上地上人間十裏,驚飛山頭一群野鳥,撲撲翅膀越過一個光頭老兒往高山上騰。

往日姑娘們表演樂舞的臺,今兒在正中設了一張供桌,一塊長黑木牌位字跡深刻“天地君親師”,青花香爐袅袅煙,後方簾幔上懸挂兩副空白黑紅神幔。

行三跪九叩之禮,安衾思瞧供桌旁只有一張椅子,不由嘆了聲氣,随即又搖頭安撫自己一切都是營造出來的假象,眼神一瞥又停在唐零兒眼畔間,瞧她換了身幹淨衣裳,蠶絲紅裳風飄飄從樓上走下來,心道:她還是如同小時一般愛幹淨。

低頭瞧了眼自己衣服,安衾思心思一轉,捏起放在臺角的筆杆快步上前,在左右神幔上飛速寫下“安”“唐”兩字。

笙歌奏響,一番熱鬧後大家落座,清帛和翠兒坐在東西兩頭最遠處,輕舒雲手,各自挽酒灌喉。

阮娘眼梢一擡,衆姑娘明白這和尚害羞連忙起身推搡他到樓梯口,嘀嘀咕咕看和尚将零兒手牽住才回坐。

撲哧一笑,唐零兒看安衾思根本不敢看她,僵硬脖子往阮娘那邊轉,丢開手将絲絹蓋在他掌心,輕松道:“衾思莫緊張了,還有我呢。”話雖如此,可當不知哪兒來的媒婆高聲念道:

“新郎新娘直花堂前。”

“新郎新娘就位。”

“新郎新娘就進香。”

拖着步子朝前走,唐零兒和安衾思眼尾瞟見對方都在看自己,忽沒來由心顫抖,握住的手瞬間緊了一分,好像,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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