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古筝聊以慰藉胡琴,凄豔苦楚弦樂不再低訴,撥琴人個個指尖靈動,身姿曼妙與樂合為一體,轉折勾挑快間傾訴,今兒閣裏姑娘出嫁,是不是象征她們也能有朝一日拖着殘破身子與心想之人同赴美好?

征兵未歸,将相思撫進月琴,吹到笙腔,奏進胡琴。模模糊糊,來書缃閣躲難的姑娘會了好幾種樂器的彈法,可始終奏不出天涯人的心聲。朦朦胧胧,她們假裝沉醉在阮娘營造的世界裏,似乎沒了他,自己也能生活。

絲竹快撥,細腕靈活,五指纖纖筆走龍蛇般輾轉勾挑,炮竹串動,她們竟一同掉了顆眼淚,眼淚中盛了個小紅人,雪色臉蛋俏眼紅,一身修短合度晶亮紅迤逦開在她身體上。

連拂去眼角濕潤歡樂道:“你怎麽又出來了,要着急見人家也不是這個法子啊。”

往日絲薄衣裳,唐零兒都覺不方便,眼下猶如罩了件鐵布衫透不過氣,呼哧哧往胸口吸了口氣道:“我現在都還沒明白,難道別人家出嫁都這麽倉促嗎?”之前坐在房間裏任她們給自己描眉塗腮,說不清異然怪異透露出一縷躁動,回憶唯一見過的娶親,就是對面酒鋪老板的入贅女婿,也不過就是進個門請了幾桌飯吃,可情形換她這兒,未免快了些。

期待的一切太快來臨,唐零兒竟覺得不安了,瞧她們還在笑自己,摳了摳手心怄氣說:“說不定你們都白忙準備了,肯定是阿娘讓衾思半推半就同意。”

但如果是真的……抿唇不言,唐零兒秋瞳裏泛起翡翠衾寒,月上梢頭,全數與人共。

門外熱鬧,甫門吱吱呀呀一打開,唐零兒往後轉,手中紅蓋頭随即打旋,入耳進眼卻是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阮娘站在門外,肩膀上濕了一沓,失了形的蛋黃軟趴趴黏在她的紅衣邊,“你娘炮仗就是用來轟你的,滾。”

一排排三五成團或熟悉,或面孔生的都聚在酒鋪周圍看熱鬧,唐零兒心口一驚,連忙跑過去看,等看清石獅子旁邊站的是個陌生男子,才送了口氣。

越過他,瞧日頭快變成夜色,那男子兩眼冒金光立馬朝她跟前跨來,語調激動瘆人:“零兒,你說好要等我的,怎麽能嫁給別人!”瞧上唐零兒一雙柔白玉手越發冒出膽心,勇敢握住湊近了說:“是不是阮娘逼你嫁人!”

唐零兒聞見他口中酒氣一陣惡心,柳眉倒皺,偏偏掙脫不開。瞧阿娘将那顆蛋撥弄開,叫阿恒過來。

可這男子實在惱人地緊,阿恒雖使力但也不能一截兒一截兒将他指頭扳開,反倒弄得零兒手背泛青紅。

阿恒企圖用力扯開,可那男子咬住他手不松開。

唐零兒遇見無賴頗多,可眼下自己一身待嫁衣,對面還多了那麽些沒心腸看熱鬧,咬着牙關念了句:“把你黑蹄子拿開。”

一句話出口,那男子反倒打了個酒嗝,從懷裏掏出條揉成團的粉色絲巾,臉熏成豬肝色,深情道:“零兒,這可是你給我的,給我的定情物。”說着眼角貌似還有些濕潤,唐零兒懊惱瞥了眼,忽然想起某天她坐在樓闌邊讓風遞下去,腦海裏忽然鑽出個和尚身影。一時間,再看這個男子,殘存印象,竟覺得他有些可憐。

但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正如現在他從懷裏再度掏出個東西,光溜溜的雞蛋像極了某人的一個特征,硬生生又扯了幾個嗝,手斜晃晃甩向一旁阮娘:“都怪你!讓我不能娶零兒,開的什麽,什麽破店,讓我好好男兒變成這幅尊相!”

說完還不解氣,嘴裏話滔滔不絕湧出來,飛快一甩将唐零兒手放開,搖晃到路中央,手在書缃閣亂指,“大家說是不是!我本七尺好男兒,有保家衛國,扶助鄉親之心,三月前父親都将親事給我訂好,現在,就因為這個女人!成了個子不孝,國不忠,更不能保護鄉親們!書缃閣,就是,就是長在身上的毒瘤,我們需将它剜幹淨,國家才能安定,戰争才能消停,我們也才有幸福日子可過啊!”

男子使勁渾身身解數,在上衣內掏了掏。阿恒見他又掏出一枚蛋,正踏出門要給他奪回,阮娘卻擡手将自己攔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來!鄉親們!我們今兒就一起把這毒瘤給除幹淨!”說着又打了個酒嗝,手發力猛甩,木門上蛋殼支離破碎。

唐零兒狠狠搓揉手腕,再瞧身邊阮娘,閣內姐妹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怄地眼眶放大,鼻出熱氣,三下五除二刮了門上蛋黃朝那男子走去,走進了見他對自己惡心笑,頓時手擡啪地甩了人一個耳刮子,将那一堆油膩發黃的蛋清敷在他臉上。

瞧那蛋清不停往地上落,哧地發出聲笑:“自己嘴臭,還說別人。”那男子沒反應過來似的,二楞着看唐零兒彎腰撿地上手絹。

臉上腥臭沖鼻,好一響聽那些無知村民嘲諷才反應過來,怒喊道:“鄉親們!看見沒有,現在妓.女都要欺負在我們頭上了!我們在不做出反擊,世道要成什麽樣子!!!”

“憑什麽?妓.女還能嫁人,還是嫁高僧!世風日下,世态炎涼,我們,我們……”飛快跨到酒鋪邊一個農家婦女身旁,眼尖拿起她籃子裏的雞蛋往唐零兒那處砸,一個,兩個沒砸中,目眦裂盡,長音急喚:“大家砸,砸多少我賠多少!消滅毒瘤!消滅毒瘤!”

一手逮三個朝書缃閣甩去,有顆在唐零兒身上炸開,她吃痛唔了聲,連往後轉直面那群人,鎖骨又被砸了一顆,接二連三左肩右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無數滴滴欲墜。

那夥農婦平日裏受唐零兒嘲笑多了去,早已捏上手的蛋更是脫開迅速,看書缃閣老板夥計都染上蛋清,或許是尋着色調單一,又将蔥韭,青菜葉子,再有甚者,連番茄,蘿蔔都往人臉上砸,好事相公被說不砸是心疼別個,繞不得婆娘騷擾也跟着砸着玩,本玩的心态,倒跟鋤地賣商品的身心勁,勢力越來越激烈。

衆口铄金,唐零兒的聲音被壓得不知去向,只聽見姐妹們在門內着急叫她回閣裏躲,她卻又往前走了兩步,啪嗒,眼睛留出水來,一個雞蛋砸到她眼眶。聲勢停了停,随即更加猛烈,南北天空像下起傾盆大雨,被人風吹來吹去。

清帛本在房間裏靜坐,抱着事不關己的心态想躲避她不願接受的一切,聽外面陣勢越鬧越大,聽見唐零兒微弱嘶吼,連忙跑下去,還沒踱出門檻,就有個東西甩向自己,零兒渾身黏膩紅衣包裹,瘦削後背□□不屈服,兩雙手握地極緊。

阮娘也沾了些許,仰在門上,眼中淡漠嘴含微笑。清帛急沖沖跑過去,就聽,一個大娘聲音尖薄道:“嘿,又出來一個,我打這個,你們打這個!”

清帛哪裏經歷過這些,言聽計從是她從自己親生母親繼承來的本分,身為庶女,死了也掙脫不開這個身份。不吭聲,眼神犀利穿透恨了周圍一圈人,拉住唐零兒,可她腳如灌鐵,扯都扯不動,手一撂,也同她一起脖頸挺高,逼自己對衆人不屑一顧。

一顆,兩束,三根,物盡其用。憤言越來越高漲,那男子嬉笑朝衆人指她們笑:“看到沒,只要我們制伏她,制伏書缃閣!毒瘤就會消失!看她們現在是不是承認自己錯了,都不敢說話了!”

嬉笑勾地衆人也點頭哈腰,覺得這書生說得極對,心中躍躍欲試,又從自家菜園子撿了不要的爛葉子往她們身上砸。

阮娘無言,提緊的眼尾慢慢松垮,眼中火光依稀,留下滴眼淚,剛指示阿恒去幫她們,就見躲在門後的姑娘們,先琴兒,後沁兒,巧兒,敏兒,瑞兒,翠兒,一個個從她身邊輕盈略過,與零兒她們站在一排,高昂頭顱,英姿勃發,面向那群微不足道的人。

忽然間,一顆雞蛋砸向她的心口,悶痛襲來。但阮娘,笑了,笑得很大聲,彎腰駝背仿佛世間事更無此刻讓她開心。

一列美人楚楚可憐,手腕相持,花冠間雲蓖钿映出熠熠光輝,閃爍衆人,農夫們甩手的幅度減慢,再看這一排美人遙相呼應身上點染斑駁累累,相互目遇間,竟沒覺身為妓.女的不齒,着實奇怪與神秘,婆娘再叫打時,紛紛假裝打在別人腳下。

聽慣了那書生說的為國報效,農夫們兩眼溜圓朝這群身姿挺拔,細聽仿佛還能聞見她們淺笑哼氣。

山口灌風,突然空谷傳響般傳來陣隐含怒氣的聲,分不清男女,只叫這群手握青菜,雞蛋的人都抖了抖,那人說:“大家如此保家衛國,何不讓我推了你們上戰場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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