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木門檻濕漉漉,雨綴樓闌臺上放的醉蝶花,濃成一灘黑紫薄瓣沾在檻上,阿恒蹲在門外,粗粝手側扒拉下門欄杆上遭打濕花瓣葉子,提眼瞧姑娘們支頤展顏得意盡歡,傻傻笑了會。

人人都說他和他兄弟沒志向,沒出息,年紀輕輕守着一些不中用的女人們過日子,要說能有個一男半女也是為他祖宗造福,但偏偏他和阿鴻心眼小,白天夜晚就守着這扇門,偶爾姑娘們對他倆抛一個笑,水桶都能來回多擡幾次。

今兒跟零兒小姐成親的和尚,他曾見過幾次。只因白居寺門外有口井,常年冰沁爽冽,姑娘愛喝,他便擡,夏天更似要一天來回一趟。坐在青兒身邊剝花生米吃的小和尚,他也見過,當時還沒他肩膀高,現在也能到自己脖子了。算算時間,快要到第五年了,可那衾思和尚就跟沒長似的,雖說五官跟墨水筆畫的似的,但現下總透着股子冷淡,尤其阮娘離開後,他整張也跟身材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同停止生長。

阿恒想不通零兒小姐這麽活潑待人為善的好姑娘怎麽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可今天下午他想通了。阮娘讓他哥倆保護書缃閣,就是因為他倆看着壯,但是,和尚不壯,可他能輕而易舉就扭斷書生手腕,說出的話也讓自己接不上來,會說能動,阮娘她就是想找一這樣的人保護零兒小姐吧,在這個世道,一個人活着太苦。

手掌上接滿殘花,袖口盈沾芬芳,阿恒舍不得将它們扔了,擡眼看姑娘們皆醉醺,便起身欲去找個清水瓶将它們縧洗幹淨,路過堂中見安衾思還一動不動望向零兒姑娘房間,好心提醒了句:“姑爺,姑爺,早歇了吧。”

腳下如同踩進片泥地,碎花殘葉泥足深陷,雖說是芳香滿徑,可安衾思一擡腳險些站不穩,嗓含拘謹朝阿恒道了聲:“嗯……謝謝。”

樓上唐零兒房間兩側懸挂大紅簾幔,小風吹角,現出清木門楚楚露縫,房內呵氣暖融融,安衾思眼眸印刻耐入心底,步步下臺階,只聽阿恒說道:“姑爺,請你一定要好好對待我們姑娘,大家都說她年紀小,心思深,對一個好就把此人放在心底海裏,你想撈都撈不出來,讨厭一個人也是。所以,姑爺,若以後你們離了書缃閣,請讓她笑比一日多,哭比一日少。”嘴沒打顫,阿恒全将腹中言語傾吐,見安衾思已轉過身,連朝他彎腰示禮摟住兩手花瓣跑到後院。

話從別人嘴裏聽過來,都挺容易,可若真願話中所說,人為甚還要求神拜佛,聊以心中寄托。安衾思不是佛祖,六根不淨,總還是有兩根不靜,現下,聽完阮娘與阿恒所言,腦中有一根弦就如同座下姑娘亂撥的弦音,她快要分不清了,家仇國恨,她在書缃閣感受不到,唯一一個念想呼之欲出,不能壓制:

今兒,成親了,和零兒……

從堂中央臺階下來,走過一路胭脂粉撲的姑娘,踏上去二樓的臺階子,安衾思站在遠古記憶,再回憶時又如歷久彌新。

757年安祿山反叛當年夏,玄宗将榮義郡主賜婚給安慶宗,宴席聲勢浩大,朝野中無論文武官都攜家祝福,大紅燈籠挂滿長安街頭,煙花柳巷傳言戲說是安祿山喊了楊貴妃當娘,嘴甜能說才将玄宗哄得團團轉。

那年安衾思二十一歲,家中唯有她一個女孩,每日賦做閑詩,舞刀弄槍假把式,家中哥哥弟弟都得了佳人,唯有她孤身一人,她問娘為什麽不找個人娶了她,娘說中原男子只有書墨,馬上功夫全不會,不能保護你。

也如今日流光滿溢,人人瞳光泛紅色,金樽十千盡數排在酒桌上,可座上官員酒下肚仍舊拘謹,安衾思那時不懂,還對娘說唐人禮儀太過拘謹。

可等到三個月之後兵器交接的撕裂聲傳來,安史之亂正式拉開帷幕,安衾思才知曉郡主和大哥,連同來參加宴席的臣子們不過都是場政治刀下的犧牲品。

一幕幕喜慶紅光瞬間流溢斑駁血影,再到後來她主動向母親請纓去支援父親,不過是想盡力周全,可有些事,不光是自己一個人參與,就算付出再多心血都不可能回到當初。

唇色鮮暗,安衾思擒了絲笑挂嘴邊,推開那輕飄飄房門,陷入股淡奶香,身子自然回暖。原來,比自己以為遇見她的時間,更早遇見。

早了三個月,大哥婚宴,有個小姑娘鵝蛋臉初現形,一雙杏眼羽睫彎,穿了身粉藍鎏絲雲裳裙在酒桌間來回穿梭追只花蝴蝶,跑得過快摔在自己懷裏,淡奶香瞬間勾住安衾思鼻尖,她不自居笑了笑,看小姑娘花冠上翠帛淡玉的簪子搖晃,張嘴原想笑小女孩一番,可她從自己膝蓋上撐起身,戰戰兢兢看了自己一眼,再看了身後飛走的蝴蝶,立馬逃似地回了她父親那桌子。

安衾思瞧見她父親的嘴型念出“別看”二字,可女孩雙瓣唇兒抿住筷子,還是偷偷望自己這邊望了一眼,層層人海,眼光都能相遇。安衾思忽覺時光點點滴滴留到現在,無論是從塞外到中原來,還是從家中出發,到父親營中,再踏過一具具屍體,好像,就是為了尋找她……

不由自主被推着走,就如同現在不由自主靠近她。

喜字成雙沾在屏風,窗柩,床榻之上,紅錦繡綢緞包的鋪蓋被衾整整齊齊疊在一起,連茶杯都貼了兩張小剪子弄的喜花,安衾思腳步輕柔不發出一點聲,黑瞳裏全是一人嬌茜身影,零兒,她,她帶了紅蓋頭,正等自己掀開。

心口松了松,安衾思無能無力将它再度系緊,輕輕坐在她旁邊離三掌距離,她閉上眼将此身融化,再告訴自己這就是真的。

手指無聊擺弄,唐零兒目之所及只能瞧見自己兩只手,潤澤潔白,淡粉蔻丹塗抹均勻,襯托她小手修長,蓋頭微動,她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偷笑,剛剛就是這雙手握緊了和尚。

“衾思,是你嗎?”聞見響動,又嗅到他身上的佛香,唐零兒立馬轉過身問道,稍等一刻,才聽見他只回了個“嗯”。

“那快,快扯了我的蓋頭,我們好喝交杯酒啊。”

急急忙忙等人撩,安衾思便一直看着,卻不動身仍坐着,“要讓她開心”“不能讓她知道”“那騙她一輩子可好?”,滑過不着際的思量,安衾思眸內暈眩,生出兩個唐零兒。一個小時,清麗單純,一個現在,身材秀挺,隔了紅透絲都能瞧見脖頸下渾圓白的肉來。

突然的,安衾思執手捏上蓋頭一角,綢緞如水,貼上唐零兒淡抹粉妝的臉面寸寸滑了下來,飄拂落在安衾思手心,瞬間攥緊,她往後推了推,零兒眼中的歡喜不是給她的,是給一個幹幹淨淨的和尚,這個和尚會一輩子護她周全,甚至可以全然不顧自己去保護她,這個和尚不是她,她甚至都不能稱之為和尚,如不是為了當年方便,她甚至可以喚自己尼姑道姑,虛名而已又何在意,可零兒不同,一切假象才是她要的所有……何況,安家女兒,這個身份怎麽能騙她一輩子。

蓋頭滑過眼睛,唐零兒眯蒙蒙眨了眨,黛藍眼瞳重新現出這人光景,乍現笑容凝視安衾思,腳尖輕挪,到他腿邊小度踹了踹道:“衾思,你怎麽都不說,還要我個女兒家先開口。”

安衾思将面褪色,慢慢轉過頭來,看見屏風旁椅子上放了兩小汝窯青白酒杯,感受她踢自己的沒重量,想是她鞋面太薄,小腿都能觸到她腳背溫度。

她的腳還一直輕揣,安衾思捏住蓋頭往自己腰間揣,摸到阮娘給的一包粉末,緩出一口氣:“我不知說什麽。”

停下腳,唐零兒又湊到安衾思臉前,近地都像要挨上別人的面,目視間,看着看着嬌眉越發往眉心靠。

安衾思眼睫柔成一條水波,往床榻裏坐了坐。良久,不知她何緣故忽然有些生氣似的,下唇中央往上唇靠,等她看夠了,離了自己遠點,安衾思提上的勁才卸下來。

只聽她嘴瓣嗫喏出幾個含糊不清但自己聽來又十分清晰柔軟的耳感。

唐零兒扯了扯自己衣角,秀白臉蒸熱,離了安衾思遠些,說道:“你怎會不知道這些個情景,我進了你安家門,都不知道是第幾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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