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是夜清涼,雨滴将屋頂瓦片沖洗锃亮,檐角彙聚成一股股水晶簾,往樓闌邊的花瓣尖尖噌,一滴滴落下去,只見細黃花蕊折彎了腰。

忽來一層層的風,不急不慢将書缃閣內大小燈籠吹散離群,疏燈遠影遙遙相望。阮娘便命阿恒将它們都取下來,兀自在閣內轉了一圈,看易宣俯趴在桌上,面紅耳赤,嘴邊還留口水,便蹲下身給他拭幹。說來作孽,對自己兒子都沒這般好過,也難怪上天會選擇讓他離開自己。

瞧易宣兩撇小寬眉倒皺,阮娘搖頭一笑,提裙上二樓,路過唐零兒房間時,房內靜悄悄,就跟此刻她冷靜的心室一般,多站了會,遲緩扭身進了自己屋。

床下櫃子結滿灰塵,阮娘吃力給牽出來,一撫開,她的手握滿塵灰和蜘蛛絲,慢慢打開耀輝也逐漸現多,阮娘眼不眨,失神看這些各色珠釵,花钿,寶石步搖,金鑲玉手镯,雲鳳金銀簪,琺琅銀釵。早年,李光弼從她身上套史家信息,也沒少下功夫。可她一個都沒戴過,現在倒是都派上用場。

如數全都裝在自己衣兜裏,一只腳剛踏出門,又側回來,坐在鏡臺前,将手裏的物件一支支插在高椎髻上,她對鏡中半老徐娘風光笑道:“李光弼,這一生你負了我,可算是你沒本事了。”

阮娘抽笑兩聲,眼尾不禁沾上一抹水意,重新将它們摟入懷裏,下樓去看姑娘們,皆都喝高興半仰在酒壺旁說些醉話,無非不是懷念以前一家親的日子。唯有翠兒和琴兒兩人面上午醉态。

風靜雨歇,閣中歲月靜好,一派祥和,正是她們唠溫暖的好時候,自然杯不離口,酒不離手。翠兒提壺灌酒,心中不舒坦聊以慰藉,想她二十有五,比自己小十歲的雛兒都嫁人了,娶她的人關鍵還有模有樣令人歆羨,不由嘆了口氣,嘴剛挨杯,就遭人攔了下來,翠兒提眼一瞧,就聽阮娘道:“都別喝了,我有幾件事囑咐你們。”

琴兒也跟着擡眼,瞥見阮娘腰間揣的金銀首飾,眉目大為驚異,等清清楚楚回過神來聽懂她說的什麽,再轉頭看翠兒,也同自己一般呆滞,摟住裙擺上阮娘像倒水似的倒給她的首飾,本以為她從不會醉,現下卻渾渾噩噩不知所以然。

阮娘說:當年阿娘與零兒來泰安,建立書缃閣,再到後來你們一個個出現,我盡全力讓大家能在這不安分的世道上安穩些,但阿娘自己知道總是欠你們倆最多,這些首飾你們倆等姑娘們清醒了,就勻出些給她們,一支兩支也能兩三年柴米不愁。四年時光一朝至,你們能學的,我能教的,也都清囊以待,身為女子也得有技傍身。只最後唯一一件事,明日之內,你們都收拾包袱離去,從此不要再踏入泰安,對外人也不要提及我,今晚以後,我也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面前。

而樓上廂房內,安衾思瞅見唐零兒獨自扯衣角玩,悄悄取出腰間白紙裝好的藥粉,這藥劑搭配還是當初她給阮娘的,原只為讓零兒不再夜哭,也未曾想竟成了書缃閣裏姑娘人手一瓶的防身利器。

西域迷藥用劑需再三測量,多了有恐使人忘記前塵往事,中等劑量令人昏眩,用少些倒能使人每日多寫飄飄欲仙之感,而唐零兒認不出來安衾思,甚至忘了她自己家何處,家何人,也都是這藥造成的,這藥奇特,不是使人全部忘記,而是會讓人覺得往事不再湧,當有朝一日回憶起,甚至連零星碎片都記不住,而用藥者不會心生怪異,只會覺得自己記性變差。

安衾思曾想過不再唐零兒身上用藥,即使少量用,但是藥三分毒,如果不是貢兒找了一個人試藥,那人沒事,她不會将這東西喂給零兒吃,喂一點粉末喝一口糖水,她夜裏也不再會啼哭,夢裏血腥便離她越來越遠。

手躊躇縮到身邊,安衾思瞧見兩個貼上囍字的杯子,接上她那句話試探說道:“你是第一個,但你若不信,我們即刻出發,十日之內即刻到安家。”

唐零兒眼梢一動,兩顆清亮水珠子逛到安衾思面前,唇邊帶笑站起身來到屏風邊取下兩個酒杯:“又在騙我,明明你說過安家就你一人。今後,我們哪兒也不去,我守書缃閣,你守白居寺豈不美哉,日出醒別離,日落好團聚。我們就先喝了吧,今兒可困了,都折騰一天了。”

将杯身端端正正放在安衾思手指間,唐零兒還未等兩腮更紅,就挨近他坐下來,玉臂繞上安衾思臂膀,兩目夾笑朝他念道:“那和尚你肯定不知道這酒來歷,這叫交杯酒,喝了你同我這輩子都扯不開了。”便說着舉杯就準備仰面喝下去。

安衾思已将藥包握在手心,等聽完她這番耍賴言詞,不由動容,暗自下決心不再優柔寡斷,攔下她的手,長袖一揮在杯中灑下粉末。

被攔之人眼中盡是不解,脫口而出:“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像你看見的那些女子一樣,不含蓄,對你太熱情,将你吓着了?”

“還是你覺得太快了?我不知阿娘是怎麽跟你說的,但是我真的喜歡你,喜歡就得要争取,所以,所以就算你讨厭我,我也要說我喜歡你,況且你娶我,證明你也不是多讨厭我,是吧?”

唐零兒一邊說,一邊将頭低下去,見身邊人毫無反應,沒意識到自己根本沒給旁人留下插話餘地,繼續道:“還是說……你嫌棄我配不上你?今下午那些看戲的也這樣說我。”

指間杯子也越舉越低,突然,唐零兒沒丁防,手腕遭人撸了過去,就見安衾思一飲而盡他杯裏的酒,唇心還沾了點酒色,耳畔飛來他沉穩嗓音,他對自己說:“零兒,無需管旁人再如何言語,你只需跟着你心之所往,一如過往,我會護你周全。”

“一如過往”,唐零兒想成他護自己的那幾次,瞧安衾思杯裏一滴剩餘都沒有,難掩高興也抿嘴小口啜盡。

紅紗薄絲罩在一副曼妙身姿之上,唐零兒瞅了瞅自己這身衣裳,又擡眼看安衾思,無端想起琴兒她們給自己說的趣話,再瞧窗外雨膩雲香無端清爽,身子偏偏發熱,兀自盯了面前人一會,微微側過點身子,将外衫褪下,不知是自己頭腦暈眩,還是衾思他真的在她肩膀處眼神徘徊,怪熱的。動作遲緩,取下纏在頭發上的釵钿,發如瀑,一瞬全散落。又褪下薄層紅錦服,內裏只着了件肚兜,前遮後裸,發為衣,貼在她雪色肌膚上,墨絲嵌進紅光。

安衾思将兩眼側到屏風一端,可剛剛唐零兒柳腰纖背初長成的身姿終究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後背生熱,唐零兒拿手撫過,肌膚相親,發出一聲輕噌聲,她也連帶軟喚了聲:“衾思。”

聽他答了個嗯,才摸上自己脖間系上的細絲帶,輕道:“你幫我解下絲帶吧,我解不開……”

蔥削尖的手指繞在帶上,唐零兒眨了眨眼皮,水色眸子泛開波漣漪,她将脖間發絲如數攬到胸前,風一吹,涼了後背,忍不住打了個顫,嘴張開卻似灌入千斤鐵,只說道:“快給我,給我……解……”便一頭栽在那鴛鴦被上。

唐零兒是在第二天早上天不亮的時候醒的,照平時她能睡得更長,可這床不停在抖,身邊不停冒進有人說話的聲,似乎是衾思的聲音,猶如耳邊私語,她聽見衾思說,“你多睡一會。”

“路不穩,你躲裏面去,免得掉下車。”

“你想學駕車?來,先牽住這兩根缰繩,四匹馬中間的兩匹馬叫服馬,左右最外側叫骖馬。”

“四馬車向前的驅動力主要由中間的兩服馬提供,而骖馬主要控制方向。”

“所以你看,為什麽都同是黑馬,中間兩匹的前蹄子明顯磨損更厲害。”

……

唐零兒越聽越變扭,換邊身子睡,沒料到床像被人掀上天一樣,她整個人騰空而起,又飛快落下,啊嗚叫了聲,聽到衾思說:“你掌好了,我去看看零兒醒沒醒。”

唐零兒聞言眯了眯眼,又撅了陣嘴,心想着等會醒了一定要給衾思個厲害瞧,把床弄得這麽不舒服,自己渾身骨頭也酸,還沒等耳邊人再度慰藉,就聽見一個聲音怪異又細又尖又強裝壯的男子說道:“師兄,你的任務只是平平安安将她雪藏在山下,這麽着急做啥,我看這唐零兒就是遭阮娘庇護慣了,現在……”

手正拉開車簾,安衾思立馬又放下,聽他一咕嚕吐出這麽多話,轉面連甩了他一劑眼神。

轉回身,簾子忽然扯開,露出裏間一張瘦白鵝蛋臉,面上黛藍色瞳孔驟然放大,安衾思盯住在她的眼裏長發高束的自己,口中百轉千回早有定論,可不知作何開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