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唐零兒從未下過山,自上了泰安,雖年歲有長,但精力記性反倒日益下降,回憶往日反倒是與姐妹們歡顏笑語占據,可近段時間再度多了一個人分了她的記憶,此人腦袋光不溜秋,兩劍畫似的濃眉,眼型細長,瞪人時又變寬,看什麽都淡,但簾下雙瞳裏瞧人是個極有情感的人,一眼撇過去,真像藕絲扯不斷視線別開,這樣的人怎麽會做和尚?又怎麽會娶她?
所以,安衾思不是個正兒八經的和尚,但怎麽會是眼前這位白臉俊貌頭束冠的公子?
唐零兒不知所以,秀顏呆滞,眼溜向在一旁駕車的易宣,風呼呼撲向她的臉,她瞧見易宣也成了個小公子的模樣,僧服早已褪去換上身清白錦服,黯黯笑道:“我這是做夢還未醒吧,衾思你這樣子真好看。”便說着上身朝跟前任靠,兩手挽住別人脖子,軟綿綿靠在別人肩上,唐零兒唬住自己,耳邊安衾思脖子溫熱,觸感清晰,讓她不敢相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易宣剛剛說的話“你的任務只是平平安安将她雪藏在山下”又是什麽意思?
“零兒。”低柔喚過來一聲,唐零兒聽得糊塗,嘴角笑容慢慢僵住,任由安衾思将自己抱進車廂裏。
安衾思瞧她挂在自己身上不下來,右手擡住她,将她放在軟墊上,左手攀附到她拷自己脖子處,微微用了點勁掰不下來,輕言細語又叫了聲:“零兒。”
“你莫怕,我不會傷害你的。現在,聽我給你講這一切你不懂,阮娘也不能給你說的原因,好不好。”
手心發虛汗,唐零兒貼上安衾思的肩微微搖了搖頭,她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她活在這個戰火缭繞的年代已經很不容易,她能遇見安衾思已經求之不得,至于他是什麽人,他帶着什麽樣的秘密,她都可以不管不顧,阮娘不願告訴她的,一輩子也不要告訴她,她也不再去好奇衾思家中事,不好奇他脖子下方硬條刀疤從哪兒來,她想回書缃閣,青兒說那時牢房,但她想回牢房,牢房裏有姐妹們,還有她剛剛觸手得到的幸福,她嫁人了,嫁的是衾思和尚,可眼前人說的是什麽話,她不懂。
發笑般慢慢稍離開安衾思肩膀,唐零兒看他的嘴,不對,是她的嘴,一張一合正在将每一個她聽得懂的字拼成她不能理解的句子。
安衾思說:“零兒,我不是一般你在泰安上所見商販的胡人,我的家人曾經背叛過唐玄宗,其中緣由實在是太多,如果以後你願意聽,我可以一件件告訴你。”
“四年前我和師叔易宣來泰安,只是為了擇居一方暫喘殘吸,也是為了躲避唐軍派來搜羅的官兵,而阮娘,我想你大概也看出她和師叔曾經有過一段緣分,只是情深緣淺,被太多事阻礙,所以不得不分開,而在這之前阮娘為了這段情付出太多,甚至背叛了她原來的主人,所以現在別人要來一報還一報,她不希望害了你們。”
“而我娶你,只是阮娘想出來的一個由頭,一個……形式,借由此遮掩,将書缃閣散了,庇護你們離開。你也莫擔心,師叔自會幫她,師叔曾是唐軍将領,他的能力絕對能将阮娘保護好。”
“你聽來或許會不明所以,說我是胡人,師叔為唐軍,其中緣由為後話,但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之前有兩個,史思明死了,現在只有一個,史朝義。”
“不希望同你講這些,但我知道你現在也長大了,有些事……以後會知道的越來越多。”
“零兒,你莫害怕,莫想多,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分離,等戰争平息,我,我會同你一道去尋青兒,清帛,你們不會分開太久,姐妹之情,與阮娘母女之意,如果,你不介意,這段時間我可以填補你的空白,你可以拿我當你的姐姐,或者是你的家人。”
“我姓安,除了阮娘和師叔,泰安鎮只有你知道我的姓,衾思是別人冠的法號,而安衾思,是叛賊安祿山之女。”
眼中只有眼前人,而眼前人嘴角懸挂的笑終究慢慢消失,安衾思知道還是讓她灰了心,瞧她随自己的話一步步挪開,坐在角落邊,抱緊腦袋靠在兩瘦削腿間,整個人搖搖欲墜,馬車也不停抖。安衾思忍不住朝她走了一步,極低聲喚道:“零兒……”
唐零兒瞧安衾思離她近了些,手猛然騰起,抵制般說道:“不,你別過來。”腦中線越來越亂,唐零兒揪不清,按住太陽穴,又摸了摸自己心跳,疑惑不解還沒完全将她襲擊,只聽安衾思很為輕松說道:“零兒,安家雖不比往日,但父親留下的財物也能保你幾代安寧,如果……此趟下山,你尋着意中男子,我會竭盡所能保護你們一世周全。”
“閉嘴!”捂住耳朵,唐零兒聽不得他今日這麽多話,胸口起伏不穩,想要問的話實在理不出來。馬車不穩,她兩手攀附車身,柳眉皺向眉心,盯住跟前這人,恍如隔世,既熟悉又遙遠。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衾思,這是你同易宣尋我的開心,是不是?”,他搖頭,唐零兒看到他的脖子上真的沒有喉頭。眼波流轉,在他身上晃一圈,唐零兒停在一個地方,兩步爬過去,将手放在安衾思胸前。
平平的,沒有任何突出來的東西。唐零兒嘴角彎彎朝他道:“衾思,真的是蠻會騙人,還編出這麽多故事。”
瞧他沒說話,唐零兒不踏實亂作一團,連忙傻笑拿起安衾思的手放在自己胸上,還未領味胸口突升的心跳,便笑他道:“衾思,你不是女孩兒,這才是女孩。”
反手攫住唐零兒的手腕,貼近身時,安衾思又放溫柔許多,心中空落沒有回音,如果可以,我多想騙你一輩子。纖手合上安衾思素白衣裳,錦繡滑,手骨軟。安衾思牽住她的手從自己胸前慢慢游離到下腹,她聽到另一個人在自己身體裏對零兒說:“這是真的,我不是男子,對不起,騙了你……”
當初上泰安時,阮娘,李光弼,安衾思和唐零兒她們用了兩天時間,而現下安衾思考慮到唐零兒不停制造的小情緒,忖度左域明一行人的進程,看她一個人站在一顆參天大樹前,還是選擇止住易宣脫口而出的抱怨:“我來弄,你去看看她。”
現在,她也沒有什麽身份再去安慰她了。
“師兄!她有病啊!這都第三次了!”看到依稀可見火星的小樹枝,易宣不情願甩着自己的新辮子叫道,順帶恨了唐零兒的背影幾眼。夜裏山風冷,土又濕涼,他們好不容易找到個幹地,就生了三個火種,全數都遭唐零兒拿水澆滅。
“我不去,去了要遭咬,明明是你好心把自己名聲,時間都貢獻出去了,別人還不識好報,若不是我也想下山看看,這輩子都不可能同她呆一起。”山風吹來一陣,易宣冷得抖了兩個哆嗦,提高聲量朝樹身旁的人說道:“早下山早好,我們就可以把她甩了,去幹我們要幹的大事。”
“哎喲。”砸過來一個東西,易宣摸了摸自己腦袋,頗為不滿朝安衾思小聲道:“師兄,你砸我幹嘛。”
“少說點話,散熱,火生起來了。”安衾思眼光越過易宣,看天色漸暗,耳邊各種蟲鳴開始鑽了出來,看零兒她還是不肯過來,自早上一番後,從剛開始的沉默到零兒哭鬧說要回書缃閣,再到她不言語的反抗,到現在已經有五個時辰了,罵自己難聽的話,也算今生奇聞了,之前從未有過人如此臉花氣短罵她,不知羞恥,不顧常理,不近人情……總之,不是個人。
想到此處,安衾思撿了枝幹樹丫扔進火光,黑瞳孔火光升地越發猛烈,她無奈搖頭一笑,再看那人裙裳遭吹成一道簾,扔了手中樹枝朝易宣這邊道:“暫且先将就一晚,明日之內即可下山,這堆火,你給她留着,我和你去那兒重新燃一個,再把車裏多的被子拿些出來,她今晚睡馬車裏,我和你在外頭睡。”
易宣聽言不願意,好不容易才将身上的冷氣消下去,可還是被安衾思扯着衣領牽走,回神時看唐零兒從樹後面探出個腦袋看了他們兩眼,心中頗為作怪,對安衾思說:“師兄,我忽然覺得唐零兒也挺可憐的,我還有你,她就只有她自己和她一起,我這脾氣和她真的湊不到一起,你去陪她吧,怪可憐的。”
善念還沒發完,易宣只聽嗞的一聲,連忙朝後看,唐零兒又把水袋裏的水澆在那火堆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