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
瞬間,渾身失去力氣,唐零兒東倒西歪左右兩手撐在周圍群衆的身上往前走,四周明明喧嚣漲熱,她卻像遭人丢進冰池深淵,瑞基也擠在人堆裏抓住她的衣角往後拉,可她的衣裳太滑,瑞基的臂膀在看到那唐朝官兵手刃那陌生男子時也抖了抖,他以為是易宣。
胸中揚起一股莫名沖動,瑞基極力将它壓制,寬松黑袍下汗津沾滿身,雖辱他族的敵人在此,殺他同胞的人就在眼前,只要他靠近至少能殺那為首将領,如果突破重圍他甚至能繳械他們的軍力,再有甚者将夷陵歸屬唐人的地盤化為平地。
越想心思越蕩漾,瑞基眼放光與馬座之上的人對視一番,瞧腳下的船在慢慢向碼頭靠近,他心中生不出一絲膽怯,想原來上過的兩場戰,都是一群人,不,都是一群野蠻的動物在相互争奪領地,而現在,最終目标,那塊大肥肉就和他遙遙相望不足百餘米,他位卑人言輕,可汗并不一定會将他說的話全部參考,可眼下,他有了一次能夠證明自己的機會,他為什麽不抓住?
蓬勃的激情猶如藏匿多年的火山,正在噴出熊熊烈火,周圍的人漸漸散開,都不敢惹這大黑個子。
唐零兒使勁掙脫出瑞基綁在她肩膀的手,一出人群便急不可耐趴在船最前沿,只見水波送來一顆圓溜溜像長滿細海帶的東西,五官清晰可見,雙眼睜裂,鷹鈎鼻,厚豐唇上揚,是典型突厥人長相。
唐零兒呆呆看了好久,嘴角才同他一樣逐漸上揚,衾思不是突厥人長相。
水波打來,小公子的臉朝向江底,唐零兒還沒來得及整理對死亡的情緒,正神色黯然趴在她的手背上,就遭瑞基抓住手膀往後拽。
離岸不過幾十米,人馬沸騰喘着粗氣,一匹馬前蹄一跨,飛進離得它最近的船身,而它的主人利落下馬,将船家老伯的菜籃掀開,再有掀不開者,直接對準籃子框縫插.進去,白刀進,綠刀出,‘仔細’檢查一趟後,才放老伯入江,可菜破破爛爛砍碎,他這一趟南下,雖是滿載,恐也得失望而歸了。
寬刀下放,鮮血滴滴欲墜,彙聚成一灘粘稠液體,日頭越發烈,蒸地那血味愈發濃,鑽進唐零兒鼻子一陣暈眩惡心,她腳往後倒走,眼卻一直盯着岸上一片黑雲壓頂下的白衣無頭人,他沒有倒下,反而呈跪姿立直身,等血慢慢飙濺,他的身子砰地倒下,唐零兒急忙瞧她們的船靠岸越來越近,腦中慌忙想青兒在何處,欲往三樓跑,而青兒似乎也隔空叫了她一聲,就不再喚。
唐零兒手腳發麻攥緊一張紙條,瑞基在她身後攆她往下層船艙走,堂內桌椅全數打翻,一群人搖搖晃晃摩肩接踵在堂內繞圈快走,嘴裏唧唧歪歪說個不停,似乎只有慌亂才能使他們鎮定。
瑞基讓她先下去,之前莺歌燕舞買賣婢女的地方此刻與上方動亂隔絕,頭頂木板咚咚咚人踩過,眼前一片漆黑,唐零兒反而心弦一松,兩眼一眨沖上梯子,卻遭人攔腰截住,沒了平時在某人面前的驚慌失措,唐零兒往後靠了靠冷冷說道:“放我上去,要死,我也不會死在這個地方。”
瑞基早已心不在此,聞見唐零兒這番念詞,不覺彎了彎嘴角,長洩一氣:“可敦,願跟我族共存亡消天命,實是可汗,乃至突厥希望。”若說之前可敦二字是沾可汗的光賜予的名號,眼下瑞基除了平陰腔調略顯怪味,毫不拖泥帶水一通嚷似地叫出來,實則覺唐零兒真心對得起這稱號。
“衾思和易宣都沒回來,我要上去和青兒一起等他們。”唐零兒見他依舊梗在樓道口,放大聲說道,可一聲落地,樓上吵鬧的背景聲也戛然而止。瑞基忙攥緊她的手臂往臺後跑,等面前一堆硬殼物堵住他們去路時,一根火折子也随之亮起,只見一灌灌通體黑亮的大酒缸子一字排開,足足有十幾個,瑞基吃力掀起角落處的一個紅布木蓋,咬牙喚她:“那唐朝軍剛已注意到我二人,定不會放過我們,你先進這酒缸裏躲躲。”
瑞基見唐零兒啞然不吱聲,手指發力繼續掀,側耳聽湧進來的官兵增多,全身用勁咬緊牙關隐忍道:“可汗一定會回來的。”
只聽骨頭一聲脆響,瑞基将蓋子掀開,卻聽見旁邊的酒罐子飄出來一聲“零兒?”。瑞基聞言便清楚是誰,見唐零兒頭望向樓道口,立馬朝她走來,添道:“此路兇險,可敦早料到,定有方法脫身,可敦你若先捐軀死了,她如果還活着怎麽辦?”
瑞沁在酒缸裏泡了一響,從他倆一下樓就豎起耳朵聽得清清楚楚,忙在灌中叫道:“零兒,你先聽他的話進來吧。”
唐零兒扭過頭來,聽見肥将領的聲傳下來,“你們船上可有不法之人?切不可包庇!如有縱容,即使是我朝人士,也已連坐罪誅之!”
靜音片刻,唐零兒的心跳咚咚不停,沖勁直上,想對那肥頭大耳一頓臭罵耳光,另一面,瑞基的話又歷歷在目,阿娘也突然跳在她腦袋裏,之前唠叨的話全都成了良言,阿娘說她成事不足,阿娘說她性太急,阿娘說她不能忍必遭棄……
瑞基将身側刀提了提再一次估摸重量,又輕松一放,正擡手想将唐零兒弄進酒罐,就瞧她自己踩上小梯子跨了進去。
樓上生出熱鬧,幾個膽小怕事的婦人此刻倒站出身怯懦說道:“官家可以去三樓看看,我們瞧見他們一行人有幾個倒像異域人。”
添油加火陸續有人道:“是,是,他們之前還買了幾個異族女婢呢!哪有這樣的人,今天早上還将幾個女奴婢給放了出去!”
“對對!放虎歸山,指不定他們之間有什麽暗傳消息的眉目呢!”
頂上木蓋被瑞基蓋住,唐零兒周身都遭葡萄酒淹沒,唯肩膀以上能露出相,酒氣迅速蔓延至眼耳鼻口,她急忙敲了敲壁缸說:“瑞基,你呢,你進我和瑞沁旁邊的缸子吧。”
瑞基手撫過刀刃,斂放笑,悄聲說:“木蓋能透氣,可敦聽樓上安靜了再出來。我身子太大塞不進去。”
唐零兒從沒聽過他這麽小聲說話,貼在壁身,耳朵灌進酒,只依稀聽他斷斷續續說:“可汗交給我的任務是保護您,如今也算完成,現,我得去完成身為突厥一員的任務。”
一聽他這話,唐零兒加緊說道:“那你也躲在,躲在這,對了,那個打掃的老頭剛剛給我塞了一
張紙條,我不會游泳,你肯定會!他說臺下,臺下其實有一個暗道,跳進去就可以入河,你先進河游到一個安全地方!”
樓上的響動越來越大,唐零兒聽不見,只曉得周遭既冷又熱,在暗無天日的罐子裏,瑞基的聲虛弱到她覺得這個世界都空了,他說“你們中原人相信吉人自有天相,這是我信你們的唯一一句話。”
突然他又笑道,刀身碰上缸子發出陰陰響動,樓上的人操着一口地道中原話說:“樓下有人,下去看看。”
唐零兒覺得這聲音異常刺耳,易宣的聲離得她越來越遠,飄在這圓缸內靜靜回響,他說:“可敦,以後莫再叫我土雞了,我是突厥人,身為突厥,死為突厥,名為塗鸹瑞基 。”
“零兒,別說話,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瑞沁聽唐零兒安靜不言語,再聞樓梯間咚咚下樓的腳步聲,聽來者有兩人,安慰她一番後,只聽腳步聲止步與樓梯口,其中一人啊字還沒念到一半大概就死在瑞基刀下。
唐零兒沒有心思答她,渾身躺在酒裏,只覺這一片黑色在打旋,抱緊雙腿,頭仰面留了幾滴眼淚在酒裏,眨眼間,她好像什麽都懂了,可什麽也都失去了。
見沒人上來,那為首的将領将柳蘊厄和青兒交予手下,派三人先下,自己守後,許是夷陵久無鬧事,養了一群酒囊飯袋,還是這肥頭大耳踹了一腳:“廢物,下去滾。”那三人才大着膽子走進這漆黑不見五指之地,忽然從白遁入黑,這三人還不能适應,只聽前者順勢而倒發出砰的一聲才醒神,見一臂粗肩闊的異族人手握大刀嚯地朝他們砍來。
要說別人為甚能當将領,也是有因由,只見那胖墩面露怯色但看清來勢後立馬投入狀态,飛快将刀抽了出來,也不去管那兩個要跑的,肥手一擡給瑞基扔了個人球,立馬再從樓梯上拽下那小兵擋在自己身前,健步如飛提□□沖向瑞基。
同時一聲嗚,瑞基的長刀插進小兵心髒,穿透力極佳,可那肥頭大耳卻站在瑞基右下角,将□□戳進他的腹部,還立馬拔出插進胸腔。
唐零兒打了個顫,刀槍相接割在她的肉上,又被酒水腐蝕,渾身一股不可忍耐的勁,她想直接站起身來,沖破頭頂的木蓋,甚至是殺了那些生而為人不是人的狗東西。
可她真的能嗎?現在的她,憑什麽?憑一股子沖勁?
可是,瑞基死了,瑞基,真的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