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安衾思聞言,一心以為是唐零兒在叫她,豁然開朗幾分,耳中混沌散開些,立馬辨別眼前一排酒缸,零兒就處于倒數第二個,長指緊捆酒蓋,手臂青筋暴起,瞬間掀開。

一個渾身沾滿紫紅的人立馬竄進她的懷抱,安衾思一手撫上她瘦削的背脊,掌心溫熱通過濕漉的衣裳傳遞溫意,另一只手提着藥包,安衾思将它丢在地上,兩手将眼前人箍地嵌進她的骨血裏。

燭光熹微搖曳,安衾思胸腔平複,吶出一口氣,撫上身前人微幹的發絲,眉心驟然皴住,零兒是挽發了的,而這人明顯沒有。

見這人挽住自己的腰,安衾思動作迅速,扣住她臂膀,迅速抽出身。面前人眨了眨眼,淺藍瞳孔泛開水光,鼻尖輕蹙,嘤咛低哭。

安衾思忙越過她,前後打量,張大聲量問道:“零兒呢?”

瑞沁嗚嗚咽了幾腔郁結,揪住眉頭,頗為沒用說了句:“零兒,她,她讓官兵擄了去。”見她沒吱聲,目呆望過來,瑞沁忙淡淡啼哭兩聲,擦盡眼淚道:“都是奴婢沒用,當官的如果擄的是我多好,公子快去救零兒吧,那當官的向船家說明日他兒子滿百日宴,借了酒去慶賀。”

安衾思聽言,氣息也同她話中事上下波動,單手死扣住缸邊,聽她說零兒還活着,懸挂的心好歹落到地上,又聽她哽咽說道:“如果他們擄的是我,這酒缸封閉,我還能憋氣,零兒不适水性,瑞基又将蓋子弄的緊,別等明日被那當官的發現時,已經,已經……”

瑞沁見好就收,慌忙閉嘴,見安衾思搖了搖頭,提緊的眉目稍稍松懈,對自己說:“不會的,我不會讓她如此。”

艙內唯有幾束黃燭曳曳,陰影罩蓋所見之處,黑色讓極細微的聲音無所遁形,安衾思抿緊唇,看瑞沁還落在酒裏,擡手将她抱出來,随即上樓,見船頭易宣正跟人大吵。

“你這船家好沒天理,要趕我們下船去!”易宣兩手插腰,又甩手,指向剛剛夥同船家說他的民衆,瞪圓眼,強裝陽剛聲道:“師兄,就是這群膽小怕事的!”

衆人一看他們走出來,身上還沾着紫紅色的血跡,皆不敢接易宣的話,唯唯諾諾縮緊脖子,船家瞧瑞沁站在那公子身邊,急忙給她遞眼色,想這異族女婢如果不是當初他好心從亂民中撿了她回來,她早就死了,如今他禍事來了,女婢也該報恩了。

不料瑞沁一句公道話不講,反而這突厥人一起走過,船家弓背瑟縮,易宣見之風光大發,看向他師兄走到船家身旁,又轉過身來,對向他,及一幹人彎了彎腰,易宣傻眼,幾顆白牙極為尴尬露出一半。

安衾思目光堅定卻不看向他們任何一位,言辭懇切,語氣不急不緩說道:“讓諸位受驚是在下意料之外的結果,在此,向大家致歉。”

場上人見他這番舉動,皆不解,身子卻松了松,繼續看他道:“正如大家所見,我和我的家人都不屬于唐朝子民,然而這不是我們能選擇的,就像你們不能選擇避開今日這場意料之外。如今中原大地遭人無情割據,戰争此起彼伏,不同皮膚,不同語言的人民為自己國家相互舉起武器,我們不能避開這場災害,正如我們認為殺盡跟我們不一樣的人就能獲得安穩一般,但敵人你殺的盡嗎?能不斷生長的只有抱住這種想法……的我們所擁有的源源不斷的惡意。”說人說己,安衾思不由勾起笑嘆息一氣,加快說道:“胡人和唐人沒一個是為了自己去投入戰争,大多是在朝廷宣揚下,成為國家武器,而朝廷打着為百姓謀天下的名號,犧牲百姓。我和我的家人都是普通人,如今我兄長為保護家人犧牲,如果你們心中快意稱好,那你自己已經不是人,你只是一把武器。”

“誰犧牲?”易宣本入神聽她講,可一聽這兩字,立馬蹿出聲,但安衾思沒有回他,反倒是他身後一個商人打扮的男子悄悄朝他說道:“他肯定也是你的兄長吧,你快去船艙下看看他,人死之前要有家人守在身旁,要不然黑白老兒抓不幹淨他的魂,下輩子當不了人。”

“你才當不了人!”易宣見安衾思張嘴還在講,對商人罵咧咧走開。

“請大家看見胡人與唐人曾經交好的時代,那才是我們共同追求的時代,唐玄宗無論異族,只論能力,再有使者送高麗美姬,他都将其遣回國,說婢女雖好,但身處異鄉定思親。皇帝體恤一位異族女兒的心腸,大家為何不能同樣遣用這份心腸,讓胡笳不再吹響,大家才能放下屠刀,此世為人。”

安衾思說地不卑不亢,見船家都直起背聽她講,而她糾結滿腹,終究撇開一切,握住腰間刀柄說道:“兄長逝,請大家容我家人收拾物什,申時必下船。”

話如此,船家一聽她這言,再一瞧日頭,只希望他快點走,看各位船客似乎沒異議,有的甚至還點頭,他也得賠笑說好。

話一畢,安衾思低頭連忙從衣袋中掏出兩塊黃金錠和一張卷紙,對瑞沁小聲道:“戌時,你和易宣帶兩匹馬在巷口等我,他知道地址,如果一炷香時間內,我沒出現在你們面前,就讓易宣帶上這張紙去範陽我家。”

瑞沁兩手還未接,愣愣看向她,複又低頭眨了眨眼,側臉看易宣拖着身子來了,再擡頭原想問出的話又塞回去,見安衾思一目之間已走到碼頭,再眨眼時,她一身黑衣白錦鑲,江風吹進她的衣袍,膨脹,整個背影像她小時常放的黑蝴蝶風筝,斷了線,還能在自己的視線中筆直徜徉天空,這是她小時就在心底種下的人,可自己從未耕耘,沒成想她就在心尖開出了花。拐角,像風筝躲進雲裏,她消失了。

還未來得及将手中的卷紙收到囊袋,瑞沁唇心慢慢洩出氣,見易宣走到她身邊,對陌生的自己現出一雙蘊滿淚水的大眼,嘴角無力下垂,說道:“瑞基被官兵殺了,他跟我說戰事結束了,他就來泰安教我喝酒,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沒做,他,他就這樣死了?”

瑞沁呆了片刻,腦中仍是安衾思凝神勸船上人的話語和面色,複又抿唇笑了笑,加快将安衾思複述的話一字不漏搬給易宣,沒管他的答複,無論上級給她的任務,騰挪手中物于跟前人。

易宣見她一腳踏上岸,抽搭鼻子,口內吐聲問:“你去哪兒?”

小風輕顫,吹得瑞沁裙邊舞蕩,她回眸笑答:“去死。”

如果可以死,和安衾思一起死,死的時候,她在她身邊,就算這輩子不能長久,但下了地獄,她也要求閻王老爺将姻緣簿上她倆扣在一起,無論下世為人,誰男誰女,相同亦可,只要是安衾思便好。所以這輩子,唐零兒必須活下來。

蘇府熱鬧,雖明日才是小少爺百歲誕辰,可戲班,舞劇,戲曲都緊着膽子排練,廚房小役也忙不停撺掇,□□,中庭倒熱氣騰騰,唯前庭門廳稀落,幾個來客進出。無重兵把守,只有幾個二不挂五強裝精神的小兵看門。

蘇慶賢滿滿當當搜了一車,自是往家擡,安衾思上房梁這事還是跟唐靈兒學的,眼下倒用上了,好在她曾跟着弟兄學過幾招擺弄身體的招式,匍匐在瓦磚上踮腳尖輕巧移形,她專躲在□□瞧,院子奇大,房間煩多,這歇山頂檐又高,尋了片刻都沒人往她這兒看一眼。越接近,安衾思越急不可耐,她多在這兒觀察一炷香時間,唐零兒便少一分活命的時間。

鼻子也不落下,安衾思使勁嗅了嗅,聞見更多的還是自己身上的醇酒味。正懊惱,突然小腿撞到

一小塊東西,安衾思沒管,一粒粒小石子接二連三朝她甩過來。她利落蹲身一瞧,瑞沁抱了一團花花綠綠的衣服朝她笑。

竈房裏,廚師汗流浃背切菜燒柴,汗流浃背熱火朝天,唐零兒細細吐氣,耳尖無力地貼在缸身,不知是她的幻覺,還是真的有刀唰唰砍東西的聲音。

廚娘仔細擦了把熱汗,眼一瞟瞅見放在柴火堆旁的酒缸,寬身子大搖大擺走過去,大家忙自己的事都沒人注意她,缸身竟都散發一種糧熟的紅葡萄味,香醇甘冽,她忙咽了一口唾沫,将帕子套在蓋口邊緣,稍一使力,嘭地拔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羞愧……

這幾天沒更

幸運……

你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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