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老泗,你又在偷酒喝。”
鼻子還沒聞夠,就遭墩子一鬧,聞都還沒聞夠,老泗忙逮住這偷看者剜了兩眼,手懸在半空中将木蓋甩在缸上,正經說道:“我這不是替大人先嘗嘗能不能喝嗎。”
蓋一擡開,唐零兒整個身子就藏進酒裏,咕嚕灌進耳,上面的聲音像隔了幾十層細紗讓她聽不清,兩刻之前酒波一直在晃,她聽見小販高聲叫賣,忙擡手撐蓋,竟是一小指節都挪不開。酒波平穩了,她猜安衾思也找不着了。
酒珠從臉面滑過,從縫口透出來的白光照在唐零兒一波眼瞳內,悄悄找了離光最長的缸壁貼緊坐下,她想到安衾思或許不會來救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順手之勞”,這是個好理由,可以将自己丢下的好理由。
“小聲點。”老泗操起手中長勺,虛指了指門口監工的女婢。那人收到信息,低了低頭見那女婢像聽見敲門聲轉腳離開,才哂笑說道:“你就是生錯胎了,如果是個男兒,這海量,夷陵一半當官的都得給你幹趴下。”
“我呸哦,這老天爺生的啥樣就啥呀,你豬嘴塞糞!女兒怎麽不能幹!給我個機會,就把他們喝趴下!”
“呵,明兒這麽多菜,你先把它們幹趴兒吧。”
“我先把你幹趴再說。”老泗利落蓋火,踱身走到窗邊,瞧那小婢女和兩個一高一低的姑娘站在一堆聊天,拿勺當刀飛了正做菜的瘦幹墩子一道,邊往酒缸走邊笑意說道:“我這酒瘾實在犯了,謝你剛提醒,一口,幫我看着,一勺就好。”
女婢眼見後門站了兩位苗條身線,高麗之姿的姑娘,扭眉不悅,問道何事。其中較矮的一位柔音軟語露雪牙笑道:“姐妹們先進去奏樂排舞,單我和她走遲了,又不知從何進蘇大人的府邸,幸好姑娘于我們開門了。”
女婢耳朵聽着瑞沁的話,眼珠卻不停往安衾思瞟,瞧她憑身高越過自己,一雙尾長眼畔塞不下別人,只往後院打轉,她兩手一推門欲将她們關出去:“既是如此,你們從中廳進吧。”
一只指節分明的手立馬按住木門,安衾思霎時拍出的掌風像扇了女婢一巴掌,吓得她一愣,廚房裏老泗一手提着蓋子,正打算用瓢收口酒喝,也驚得甩了蓋在一旁柴堆上,假模假樣炒起菜來。
瑞沁忙瞧了眼安衾思,看她嘴角繃着,一只腳都要踏進檻了,微夾笑将她手牽過來,說道:“就算排舞遲了,主人家賞不到好戲,你急又有什麽用。”
身體靠上瑞沁的臂膀,落不到實處的心腸稍稍卸下點緊繃,安衾思揉了揉喉嚨,發出一口雌雄莫辨含低怒抱怨的聲:“中廳在哪兒我們又找不到,再晚一陣,明日可就演不成了。”
唐零兒也聽見拍門聲,在酒缸蹲着聽,尤顯突兀,嘭地撞得讓她閃了閃神,剛剛都看見頭頂上飄了個瓢,吓得她斂住呼吸緊貼在缸身,而眼下與其偷偷藏着,還不如光明正大死得其所。
使勁揉了揉帶酒跡的眼皮,唐零兒向上偷偷露出個頭,見有一男一女也如她一般貼在門口朝外望去,男的目不轉睛說着:“大人這是哪兒請的舞姬,那臉蛋比我才剝的雞蛋還光鮮。”
“我也想問是哪兒請的,看來不像我們當地人。”
唐零兒一面注意他們動靜,一面縮頭屏氣瞧見左邊一堆柴垛幹草,又聽外面女子叫道:“阿泗,過來,你送她們兩個去中廳。”
屋內只剩一個人,那男的見阿泗出去引那兩位美人步袅娜朝前,不由嘆息咂舌道:“這煮飯婆和跳舞的就是不一樣,吃飯每日都要,跳舞也就大人們圖新鮮多樣,偶爾來個幾場。阿泗喲,你這男人性子,怕是嫁不出去,我娶不了你,‘嫁’給你……唉。”
男人一時愁緒上頭,便如酒不醉人人自醉,操起菜刀胡亂切。唐零兒悄聲低下頭,她怕刀,明晃晃的鋒利,只需要輕輕劃過,便可結束。在書缃閣時,偶爾會聽姐妹們講人們如何解決戰事帶來的困擾,嚴重時,饑寒交迫,連自己舌頭都想倒吞下去,只盼明早睜不開便是解脫。不過大多都是用刀,小刃,菜刀,鐮刀,任何削尖之物輕巧捅進血肉之軀,頃刻便是自我救贖。
可唐零兒自小就怕刀,姐妹們拿刀若有抵保護之用,或抵削物治具,她偏偏離得它遠遠的,倒不是說她擔心一不小心遭傷了怕死,她怕的是活到一個及笄的年齡,結果倒地時,是一場空活。
反複想了一遍,唐零兒暗自給自己打氣,擡眼盛光,暗自料想予她一個期待,如果,她活着見到衾思了,那人會是什麽反應?
捂住心口,它砰砰直跳,仿佛不是她自己的身體,唐零兒聽那男子砍菜的速度減慢,露出一絲眼縫瞧周圍并沒有人,她慢慢挺背,下彎的腿腳漸漸直起,平複出氣聲,嘤嘤聲從自己嘴裏鑽了出來。
男子聽聞一陣幽泣,摸了摸自己的臉,幹的。豎尖耳朵,左右拿着菜刀看,卻見剛剛阿泗開的酒缸裏突然蹦出來一個紫衣女子,驚地他往後一蹿,慌忙叫了聲阿泗,腦袋像瓜都扭爛了,都沒見到叫的那人。而這女子頭發像一波海藻披在她肩後,珠釵斜晃插在髻上,兩手無力攀在沿上,杏眼瞳無辜沾上淚,小鼻頭抽泣,輕輕咬住唇角嗚聲。
唐零兒斜眼見他沒動靜,悄悄拿指尖捶了捶心口,低泣聲放大,擦了擦眼角并不多的眼淚,踉跄直起腿朝他拈輕聲道:“公子,可要救救奴家。”
由後房進中廳,炒菜聲逐漸換成管弦唱曲,繞在安衾思耳邊,她全都排除在外,朝前走,腳突然一步懸空,瑞沁問廚娘,廚娘說大人新進的酒全放在廚房。
瑞沁忙向安衾思轉了個眼,吆喝她肚疼求阿泗帶去茅房。
“可她……”阿泗伸手指了指安衾思。
“讓她先去排練吧,我是真不行了,你快帶我去去吧。”
安衾思看她倆一唱一和,仿佛事不關己,見她倆朝前一小廊度身進去,再瞧周圍都是些丫頭小子,快步朝後轉回。
長廊深,安衾思腳踩飄雲,走到一半,耳尖往上一挑,見右側灌木盆七丈開外,有三人徐步踏向與她相反的方向。隐隐約約蕩過來的談話聲像極李光弼,側目從樹縫中望過去,小厮在後面跟着,一身形彪悍的男子将疑似李光弼那人的身軀遮蓋。
未做停留,安衾思單單瞥了眼,便又速跨步。瑞沁只給她挽了個簡單的一字式發髻,刻意弄得先緊後松的發團,此刻正斜仰八叉似要從她腦袋上掉落下來,左耳連到後頸竟現出光亮亮的禿面。
竈房裏,唐零兒見這做菜拿刀的手往下垂了垂,鼓足心勁,立馬梨花帶雨,用濕漉漉染成紫紅的袖口往自己臉上抹酒,朝他道不知何時揀來的說辭:“公子,我本和相公二人欲北上去接家中老娘,沒成想世圖險惡,一惡心酒家将我拐在缸裏,叫我家人分離,現在,這兒,是哪兒?公子能于我說說嗎?”
一張秀色可餐的小臉滿覆期意,也不抓着缸沿了,唐零兒幹脆直起身子,筋骨脆了幾聲響。
男子聽她說得合情合理,面色楚楚可憐,在阿泗長期壓抑下的男兒氣概瞬間爆發,拿出任何人對美人都有的包容心态,放下菜刀自問自答哦了聲,又趕緊走到唐零兒身邊将她扶了出來,輕言細語說道:“這兒是夷陵,還是我們蘇大人的府邸,他可不是一般的文官貪貨老爺,他可是上過戰場殺過敵的,你家在何處?丈夫何人?擄你的又是誰?哦,不知道也不打緊,蘇大人一查便全都曉得。”
腳踩地,濕衣裳淌了一地水,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唐零兒微微暈眩,見他還算手腳幹淨,扶了她就丢開手,嘤嘤咽了兩道泣音說:“夷陵?竟還在此處,相公肯定找我都找瘋了。”說地臉不紅,眼亂瞥。
男子一聽急說要送她出去和她一同找,唐零兒推阻不得,見他笑時憨厚,言語間盡是侍奉主子的好仆人,遂披上他給的百衲衣式的補丁糙服,堆笑言謝接過他給的蜜棗糕,吞下肚,饑腸辘辘打得結稍順暢些,連忙讓男子領了她出去。
船上人煙散開,江面墨跡染暈開的血水早隐匿不見,那顆泡的腫脹面目全非的翩翩少年已遭乞丐網羅上來,藏在布袋,準備晚上回家洗幹淨,補點自己幹瘦的脊梁骨。易宣不知怎麽處理瑞基的遺體,兩只眼皮腫成泡,終究是将這段日子所見所聞所怕全數哭出來悼念瑞基。當船家綁了塊石頭在瑞基身上,瑞基逐漸沉到水底時,他一瞬明白自己果真是個破小孩,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小孩。
瑞基脖子上挂的象牙鏈子,他取下來挂在自己脖子,沉甸甸,仿佛瑞基的魂,的勇,的奮不顧身都降落在他身上。好一刻,他靜跪着,掃地的老爺爺喚他,他也不應。腫脹的眼皮顫抖往上擡。
水色清淺,拉出他和瑞基的距離,等易宣瞧不見他嘴角上揚的臉了,顫巍巍,他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