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

淅淅瀝瀝天落起雨來,風刮過窗,門也開了,走出一個人。啪啦,一滴水掉在唐零兒臉上,她瞧那人正巧推門而進,感覺那雨給她打清醒了。見瑞沁也移眼瞧安衾思,額前又落了幾滴雨,她擡頭看屋頂,側眼瞧安衾思正在對面她的榻上整理,唇一抿無關緊要說道:“這房子還漏雨呢。”

安衾思聞之,折疊衣裳的手頓了頓,聽瑞沁說道:“不會滴來太多的,你別朝這頭睡,這夜雨來一陣就消停了。”

邊說邊朝安衾思那處瞥了一眼,瑞沁見她倆分床而居的陣勢,暗暗度量史朝義曾給她話裏的斤兩,在青城至長江一脈找腳踝有粉斑的姑娘,這姑娘便是唐零兒,可為何安衾思和他都跟她黏在一起?

側身看窗外烏黑遍野,瑞沁聽鳥獸低嗚嘶鳴,擡頭只聽安衾思說:“零兒,你今晚睡過來。”她自知體會,凝思微欠身走了出去。

唐零兒瞧瑞沁将門關嚴實了,偷笑抱起被褥,走了兩步,又将手裏的東西甩了回去,輕聲慢腳踏進安衾思身旁,見她倒抱起被子,轉身回走,她忙抓住安衾思手臂問道:“你抱被子去哪兒?”

手臂略僵,遭一雙小手掐住,安衾思不由想到剛在門外聽到她和瑞沁談的幾句話,無事說道:“鋪沾濕了,你睡這榻。”

唐零兒一聽,杏眼角柔柔卸下力來,手也放開她,降低聲扭捏道:“那也不能讓你睡濕鋪啊。”

安衾思瞧她放手了,朝外邁開步子:“我沒事,年紀大自然有年紀大的好處。”

唇一彎一癟,唐零兒悶哼笑了笑,料想衾思是個記仇的。又趕緊繞圈桌子在她面前攔住,展笑說道:“年紀大的人更不該睡,讓年紀小的去遭罪。”

安衾思沒應,專注瞧她。唐零兒只覺她眼神飄過來,就像小時她瞧小狗窘态才用的目光,桌上的燭火輕輕撲滅一根,只剩最後半盞油燈微亮亮。

被人看的小狗因得關注,也大膽了些,汪汪眼眨道:“你如果堅持要睡濕鋪,我就去找瑞沁。”

安衾思手松動,看她額前沾的水滴,一只手騰出,照她的模樣,像提筆畫畫似地撫過,靜說道:

“嗯,不堅持了,你先去睡,我把蠟燭罩上就來。”

同她輕答了聲嗯,唐零兒匆匆細細洗漱一番,便合上一件蠶潤花繡白寝衣,下着同色亵褲鑽到床上,睜眼開燭光和安衾思,只覺有風鑽到眼睛裏,吹得她撐不住困意。迷迷糊糊一陣,感覺有人在挪動她的身子,眯開眼,見是安衾思一身內裏白衣裹得嚴嚴實實,假發也取了,露出個光腦袋低頭給她整被子。唐零兒輕輕抿嘴勾彎笑,偷偷将眼低了瞧她,安衾思擡眼看過來,她也當瞧不見自己,繼續眯眼将手臂三番四次撤出被單。安衾思見她玩性像要起來了,轉身将桌上的蠟燭吹滅,只留她們床前燈罩裏的光。

将單人枕往安衾思那邊挪動,唐零兒也順勢移過去點,瞧那人終于躺下了,她手腳安分綿綿喚道:“衾思……”。

安衾思背對她斜躺,只覺得脖頸間她吹來的話像條鎖鏈,活讓她喉內一股氣梗在那裏,塞出聲嗯。

唐零兒将手從自己的被單抽出來,本想鑽進安衾思的被褥裏,猶豫片刻,又撫上她腰上外層被單。

“今後,你若有什麽事就找我說,不要找旁人說,也別信旁人。”囫囵吞棗說了一通,安衾思聽她也應了一聲,才稍微眯了眯眼,等唐零兒手伸過來,環住她腰,嬉笑說:“抱到了。”安衾思才曉得她根本沒當正經事聽,也怪自己沒有正兒八經同她講,曾經也有過這麽一刻,在安家院子裏,小蔭落涼,神清氣爽,她抱住唐零兒在蕩秋千。

神清氣爽無憂無慮這種感覺已經離她很遠了,自母親被史家人殺了,這種感覺再也沒有出現。可當下片刻,安衾思竟異覺通透舒暢,盡管腹裏在作怪,她笑了笑隔着被子挨上唐零兒環過來的手。猶豫片刻,又慢慢說道:“零兒,你小時候的事當真不記得了嗎?”

“怎麽想起問這回了。”唐零兒往前慢挪,算是徹徹底底嚴絲合縫,自己的被單和她的挨上了,擡眼瞧安衾思的耳朵道:“阿娘就說我是撿的,撿之後的事,我零星記得,之前,全忘了。”

聽安衾思氣若游絲嗯了聲過來,唐零兒一雙小腳點着榻往上挪動,跟她平睡,手仍舊抱着安衾思,柳眉一挑,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小聲問道:“衾思,你月信來了?”

在一張床上的兩個人,眼尾一勾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瞧安衾思點頭嗯了聲是,唐零兒倒高興起來,憑到從騎馬到此刻累下的久積不散的熱氣,掀開她的被子,将自己的手像夾火鉗似地送到安衾思腹部,冷冷的。

安衾思靜靜的,感覺她一只溫熱小手隔着衣裳慢慢輕撫,一時不忍,又聽她略帶氣說道:“你怎麽這麽不懂愛惜自己,還說自己睡濕鋪。”

絆了絆嘴,唐零兒嗫喏道:“自己都不愛,怎麽還愛別人。”

微微嘆出一口氣,安衾思頭往上仰,像綁了一個不能觸碰的美好,後背沉重又輕盈,她将唐零兒的手推開,黯然笑說道:“又不疼,就算疼,無關緊要又有什麽關系。”

雨打葉子嗒滴滴,唐零兒指尖僵半,手仍然靠在她的腰側,微愣道:“瑞沁說這雨不會下大,怎麽天還老在哭。”

下縮身子,臉靠在安衾思背上聽雨,藏在她身後,好像身前事全不用在意,只要在意她一人就好。

“你手涼了。”不經意觸上她的指尖,安衾思握住給她渡了些熱。被子裏暖烘烘的,唐零兒的手頓時微暖,又碰了碰安衾思的肚子,見沒方才冷得像冬日裏的水,抽回手,在她的背上摩挲臉頰,緩緩念道:“下山時日不多,我知道阿娘叫你護我,你也真盡責,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不要你幫,自己能做的事為容不着別人插手。衾思,我是壞了,你也不願意修,只願意提我上路。可這一路對我來說沒有盡頭,我一陣壞一陣好,在你身邊,好像別人會武功的能自行修複筋脈,我也能修複自己。”

唐零兒說到心裏去了,沒感覺安衾思胸腔跳動一穩一起兜兜轉轉。微微嘆了口氣,雪粉臉頰堆出些笑,又在她肩上磨了磨臉,繼續說道:“其實是很好的事,和你們一起沒有盡頭地走着,你不用替我擋事,我總騙自己我就是你的護身符,當你的假夫人是為了掩人耳目,但我知道不是這樣,我不知道為什麽有人要找我,但是其實是你用你的身份來保護我。”

說着,唐零兒又将手環住安衾思,半皺眉堅定道:“你才是我的護身符,挂在我脖子上哪兒都去不了,若有人要将你從我這兒奪走,像瑞基那樣,得砍了我的腦袋才能取走你。”

“那姓史的更不行!”

安衾思靜靜聽她說完,見燭光在白燈籠罩仍就泛開紅光,自己都沒感覺到脖子使腦袋悄悄搖了搖,她将手輕蓋在唐零兒的手背上,叫自己帶上曾經哄她時的笑,淡淡說道:“瞧,又想多了,在我身邊,你還是不夠放心。”

唐零兒忙擡頭,咕嚕咽下喉嚨鹹鹹的東西,急說道:“我沒想多,這是事實,我聽船上的講的,自你,你父親挑起內亂,中原已經死了很多人了,他們說戰争限在北方,那邊一半人都沒了,我們要去的地方也是北邊,我怕,到時候你也,你也。”

聽她回收兩口泣音,安衾思将她的手逮起來,順勢一翻,正面朝她。唐零兒睜眼愣了愣,眼對上安衾思的脖子酸地眨了眨。

雨像也沒下了,唐零兒只感受到安衾思的嘴在對她的額頭說話,說:“不怕,我不會讓你怕的,所以,別怕。”

右手握住她,見她眼畔幹淨,安衾思擡起左手,平順梳過唐零兒披身發絲,刮刮她的頭頂,收不住嘴邊彎意瞧她。

唐零兒自知說多了都是空的,也對她撅嘴現出一笑。夜裏燦爛光華,好像真的沒下雨了,月亮從雲裏鑽出來,星星倒藏進兩人眼裏。

唐零兒也擡手像安衾思順自己頭發一樣,摸她的腦袋,可她的頭頂光禿禿的,一摸上手,倒有些刺人。她小小嘆了一口舒服,頭枕在和安衾思同一高度,含笑說道:“你怎麽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別人這樣給我順發。”

見安衾思眼裏流光一滞,唐零兒快快再摸了摸她頭,說道:“我還是最喜歡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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