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傩 ……

第16章 阿傩 ……

殿內氣氛持續沉默緊繃着。

姜暖面頰有些發燙。不是因為覺得受到了侮辱,而是知曉t大家此刻心裏都在想着什麽,尴尬一寸一寸爬上脊背,讓她不免有些坐立難安。

她沒有原主的記憶,自然也就沒有那麽敏感的自尊心,但她仍然希望這場鬧劇趕緊收場。

說實話,趙姬這個人,着實有些不聰明。她這樣做,某種意義上也是在自取其辱。

衆所周知,當年她帶着年僅八歲的秦王自邯鄲歸來,參加的第一場宮廷宴會上,便被華陽太後以類似的方法取笑過,她如今想必是要報當年的仇。

而原主恰是華陽太後的侄女,簡直就是完美的報複目标。

想到這兒,姜暖有點哭笑不得。不過,因為沒有記憶,她此刻并不知曉太後此舉,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侮辱意味。

她偏過臉偷瞄了秦王一眼,卻見他下颚線條繃得極緊,骨感而淩厲,微微狹長的眼角向上挑起,額角有兩道青筋暴起,似是極其憤怒的樣子。

姜暖忽然湧起一陣感動,但很快意識到,他可能只是在氣自己母親的愚蠢,而非出于對她的維護,便漸漸平靜下來,手指輕摳袖口處的衣料。

身旁的扶蘇,不明白殿內氣氛為何忽然凝重起來,他歪着腦袋左瞅瞅又瞅瞅,最後目光停駐在殿中央抱着胡琴的女子身上,看了良久,身子一點點僵硬起來。

和阿母也太像了。

若是她真的當衆歌唱,豈不是在侮辱阿母?

案下,他緊緊攥起了小拳頭,

“阿傩,本宮記得你楚辭唱得特別好,就來一首吧,若是能讓王上滿意,本宮自有重賞。”趙姬妩媚笑道。

“喏。”臺下女子聲音綿軟,聽口音顯然來自楚國。

姜暖忍不住又偷瞄了秦王一眼,而他恰好在這時側過頭來,四目相對間,姜暖被他覆滿寒霜的視線吓得一哆嗦,趕緊将脖子扭了回來,眼睛老老實實盯着面前的水果,手指在袖子裏都快擰成了麻花。

這個眼神,到、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怒氣顯然是有的,但更多的還是一種刺探,深刻得仿佛能穿透靈魂。

側臉仍能感覺到那道注視,像火一樣灼燒着她的面頰,她緊緊抿住嘴巴,睫毛忍不住輕顫,盈盈簌簌,若蝴蝶振翅,我見猶憐。

良久,他終于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向殿內慢慢環視,未發一言,似乎是默許了這場即将展開的羞辱。

姜暖厚起臉皮也向下看去。

成蟜正埋着頭,把玩腰間玉佩,動作有種靈魂出竅了的遲鈍感;呂不韋嘴角勾着一抹尴尬笑意,目中神色卻沉凝、警惕,手指若有所思般摩挲着酒斛上紋路,似是在後悔剛才的嘴欠。

侍奉在一側的蒙毅,擔憂的頻頻望向她,站在另一側的他的兄長,則木樁般面色無波,淡然注視着前方。

“阿傩,快開始吧。”趙太後催促道,聲音陡然尖利,透着不耐煩。

阿傩得令,有些膽怯地瑟縮了下,斜抱起胡琴(她一定很寶貝這把琴,即便緊張動作也相當溫柔),雪白蔥指一根根落于弦上。

她身上有股剔透易碎的脆弱感,和他人口中的原主不僅形似,更有幾分微妙的神似,只可惜姜暖的借屍還魂,打破了原主本來應該呈現的破碎感,她目前看上去大概只有呆滞。

當然,好聽點,也可說是懵懂,畢竟大病初愈嘛。

下一刻,婉轉悠長的胡琴聲平地響起,時而若溪水潺潺,時而如瀑布奔騰,殿內衆人一時間皆忘卻雜念,被精美絕倫的琴聲攫住了全部心神。

姜暖擡眸望向阿傩,只見她五指纖纖,飛快而有力地在堅硬的琴弦上撥弄、翻飛,單薄嬌柔的身軀竟演奏出千軍萬馬般的氣勢。

真厲害,姜暖不由得感嘆道,在座衆人也均是贊嘆的表情。

女子眼睛始終半垂着,像是羞澀,又像是沉浸在演奏中,她神情飄渺又遙遠,仿佛已經與他們不在同一個空間了。

漫長的前奏過後,她朱唇輕啓,袅袅楚音和着樂聲回蕩在大殿之中。

她唱的是屈原的詞,具體哪篇姜暖這個文科廢柴完全識不得,只知道她嗓音确實猶如天籁,她活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能将歌曲清唱得如此沁人心脾,百轉千回,如泣如訴。

她微微張大了嘴巴,覺得全身都像是被最清甜的泉水濯洗了一遍。

突然,“哐當”一聲脆響,如一截極不和諧的音符,硬生生血淋淋刺入阿傩的歌聲,阿傩發出一聲顫音,歌聲與樂聲戛然而止。

是秦王,擡袖掃落了案上酒斛,琥珀色美酒自案角滴落,蜿蜒流淌在紅毯之中,宛如一灘血漬。

殿內霎時一陣肅然,趙高和兩名內侍急忙小跑而來,拾走滾落的酒杯,擦去案上、地上污漬,并奉上新的重新斟滿酒漿的酒斛。

而阿傩,早已将胡琴扔到一旁,伏身長跪在地上,額頭抵着手背,纖弱的身軀肉眼可見的瑟瑟發抖。

姜暖亦被吓了一跳,她手摁着心口,側眸望向秦王。

“政兒,你這是何意呀?”趙姬不大高興地扭頭道,“難道,你不喜歡聽楚辭了嗎?”

說罷,朝姜暖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然而秦王根本沒有理睬她,他目光向下橫掃而過,忽然揚聲,幾乎是吼道:“李斯何在?”

靠近門口一個不起眼位置,徐徐站起來一位褐袍男子,他面色淡然,不卑不亢朝秦王拱手拜禮。

“鄙人李斯,拜見秦王。”

“李斯,寡人現賜你“客卿”之職,日後你可随諸臣上朝商議國事。”

李斯微怔了一瞬,很快便又是一拱手:“李斯領旨,多謝我王。”

“相邦和太後,也沒什麽異議吧?”秦王轉頭看向呂不韋和趙姬,面色忽地柔和下來,皮笑肉不笑地。

趙姬被這突然橫生出來的插曲,搞得一臉莫名其妙,她只想繼續羞辱兒子身旁那個楚國丫頭,才不在意誰被任命誰又被免職。

但她必須得發表意見,畢竟她是兼國太後,和呂不韋一人一方大印。小到宮內采買,大到發兵收兵,都要經過這兩方大印的認可。

“本宮沒有意見,相邦你呢?”趙姬慵懶地斜着身子,心不在焉道。

呂不韋尴尬地幹笑了兩聲。

他本不想放李斯的,直覺告訴他他日後會是個威脅,然今日實在局面尴尬,趙姬竟然愚蠢到當着衆人之面羞辱國夫人,而由他進獻的嫪毐,居然膽敢搶在秦王面前發號施令——簡直越來越放肆了,遲早會出事,到時候怕是連他也會被牽連,在這種情況下,他哪敢說一個“不”字呢?

“我王英明,臣沒有意見。李斯大才,臣也正欲将他推薦給王上。”呂不韋拱手言道,态度謙卑。

“如此甚好。”秦王情緒莫辨地沉聲言道,視線卻鷹隼般盯了呂不韋許久。

而姜暖的眼眸,仍落在如秋葉般簌簌抖動的阿傩身上,她心裏忽然泛起不忍,她會受到處罰嗎?

“這個賤婢,歌聲竟如此不堪入耳,惹得王上不悅,真是丢我的臉,來人,把她給我拖出去。”趙姬拍了下桌案,怒喝道。

她的任務已經完成,是死是活,她一點也不在意。

反正也只是一個落魄的歌伶,若不是自己賞口飯給她吃,早就餓死在街頭了。

不過那個楚國丫頭,臉皮還真是越來越厚了,被如此羞辱,竟臉不紅心不跳,還聽得挺陶醉,簡直和華陽那個老太婆一樣不要臉,以前倒是小看她了。

姜暖并不知曉太後心裏的謾罵,她低垂着眼簾,只感到胸口像被什麽重重敲了一下,又悶又疼。

“太後饒命,王上饒命——”阿傩不住地磕着頭,很快額頭就血紅一片。

那聲音凄慘又無助,仿佛是在泣血,姜暖實在忍不住,身體倏地朝秦王轉了過去,正欲開口,餘光瞥見坐在太後斜後方的韓太妃,正在使勁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千萬不要沖動。

只這片刻的遲疑,阿傩已被兩個侍衛拖出了大殿,只餘下啜泣般的哀求聲久久缭繞。

一個鮮活的生命,眨眼間便煙消雲散。姜暖想起方才她沉浸在自己所奏之樂時,那飄渺含笑、脆弱卻自信的模樣,心底一陣陣細密的刺痛。

她的目光忍不住又瞥向秦王。他剛剛揮那一袖子的時候,應該就已經知道了阿傩的命運吧?

他明知她會被處死,卻沒有一丁點兒憐惜之心。他完全可以說自己不想聽,攆她下去,或者從最開始就選擇不聽,無論怎麽樣,都不至于以這種方式,奪走她的生命吧……

她的手指在袖口下緊攥,說不出的難受,說不出的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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