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狐白裘(小修) ……
第42章 狐白裘(小修) ……
早上, 姜暖漲頭漲腦被從榻上喚醒,沐浴更衣,熏香梳妝, 在章臺宮和秦王一起用了早膳。
秦王很忙,吃得比她快,抖抖袖袍起身離開前,大掌意味深長地在她小手上用力握了握, 姜暖惶恐,一點也不敢怠慢,以為王上是在調情, 翻過手拿指甲在他掌心上輕輕撓了撓,結果卻看見王上眉毛微擡, 面色不虞睨了她一眼。
诶,不是調情嗎?姜暖一臉嬌憨,想要縮回手, 卻被他反手攥住手腕, 從案邊拉了起來。
他拉她入懷,兩根手指捏住她小巧的下巴, 一邊貪戀似的慢慢摩挲柔軟肌膚,一邊眯起眼眸審視, 果然在她眼底看見了一抹隐瞞着什麽的慌張。
“今日見到你父親,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你心裏應該有數吧, 芈蓉?”
見暗示無用,他直白點出道,再度對她的嬌憨産生淡淡怒意,但又不得不承認, 他很喜歡她帶着這副神情時的樣子,讓他很想好好欺負搓磨一番。
如此想着,手心不禁發癢。
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排隊等着,見她烏眸濕潤,一個勁兒地點頭說“妾知曉,王上放心”,便放開了手指,在她嬌嫩臉頰上最後捏了一把,才略滿意地大步離開。
姜暖回到芷陽宮,剛一入殿,便看到所有人都在忙前忙後,而殿內,從正殿到偏殿、寝室,都憑空多了許多精巧漂亮的物件,不由得一陣驚訝。
她拉住秋穗,問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
“昨夜王上命人送來一批,今早又來了一批,說是天氣冷了,給宮裏增加點擺設,好添添暖意。”
秋穗一臉興奮道,拉着姜暖的手到寝室裏,指着從榻邊逶迤鋪展到踏板、地面的一塊碩大雪白的獸毛毯子,聲音難掩激動:“夫人您看,是狐白裘。”
“狐白裘?”歷史典故裏似乎有這麽一則,好像叫“集腋成裘”,“小傻瓜,狐白裘是衣服吧,這充其量叫做狐毛毯。”
“不管叫什麽,夫人,您摸摸這材質,細膩暖和,輕巧如雲,和狐白裘一樣都是取白狐腋下皮毛所制,珍貴得很,千金也難求。當初孟嘗君入秦就是将這寶物獻給昭襄王。而如今,這塊毯子,比狐白裘還大數倍,價值更加難以估量,依我看啊,可能比韓國那點彈丸之地都值錢,看來王上是真心想要和您重修舊好啊。”
秋穗前半段說得像個訓練有素的導購,後半段則像一個渾身冒着粉紅泡泡的花癡少女,顯然她并不知道,這個典故還有後續。
後來孟嘗君被囚于秦(那個老魔頭怎麽這麽愛囚禁人?但願他曾孫還沒發展出這種嗜好),派人拜見王上寵姬尋求幫助,寵姬要狐白裘,而狐白裘已經獻于秦王,幸而孟嘗君有一門客,擅長狗盜,夜晚化妝成狗,盜取了那件狐白裘呈送給寵姬,寵姬便吹昭襄王的枕頭風,讓他釋放了孟嘗君。不過很快又後悔了,再追也沒追回來,這便是“雞鳴狗盜”的典故。
她能記得這麽清楚,純粹是因為在幼兒園做義工時,給小朋友講的就是這一篇。她人美聲甜,很讨小孩子喜歡,一去就被團團圍住,陸陸續續講了很多小故事。
姜暖坐在榻邊,手按上去,輕輕撫摸。
觸感是從未有過的輕暖細膩,可看在眼裏,雖然華美卻血淋淋的,不知屠殺了多少只白狐才集成這一張。她挪開手指,心頭一陣不忍。
可在這個戰亂紛紛的年代,連人命都是以萬為單位犧牲的,狐貍便顯得沒那麽特殊了。她雖然心存悲憫,卻也沒厭惡到讓人把它卷走。它鋪在這裏,她不去肆意聯想便是,用還是能用的。
況且,她也不敢不用。那是他的恩賜,她得感恩戴德,或許還要加倍獻媚來償還。
“你想多了,秋穗。王上此番送來這麽多東西,是因為我父親要來,畢竟馬上就要與楚國結盟,怎麽也不能讓人家看到自己女兒過得寒酸不是?添些家具物件,好讓我看上去顯得體面些,僅此而已。”姜暖客觀分析道。
“可是,可是——”小丫頭似乎不願意接受赤裸裸的事實,還轉動着浪漫的想法,“可是這裏面要數狐白裘最貴,但它卻鋪在寝室裏,就算是您父親,也無法進入寝室,根本看不見狐白裘,所以王上送這個,絕對是因為寵愛您——”
這倒是,這麽價值連城的東西,父親根本看不到,難道真是因為……喜歡她?
想起昨夜種種,姜暖臉噌地一下紅了,但又覺得有些屈辱,就好像她能博他歡心的,只有一副身子。
她壓下心中複雜情緒,拉過秋穗的手,讓她也坐在狐毛上。小丫頭屁股像是被燙了一下,好半天才敢慢慢坐下,腿支出去老遠,跟身體擰着勁兒,仿佛是怕踩到雪白的狐貍毛。
可這東西鋪在地上,不就是給人踩的麽?姜暖并不強求,收斂神色,認真問她道:“你告訴我,既然我不是華陽太後的侄女,為何要将我送來?莫非昭平君沒有女兒?”
“不,他有女兒,應該和您年紀相仿。”
“那為何不送她來?”
秋穗露出費解的表情,理所當然道:“因為,您最漂亮呀。”
姜暖語塞,竟不知道能說什麽了。
“原本定的确實是昭平君的女兒,她也非常漂亮,是郢都遠近聞名的美人。可有一日,不知是誰告訴了楚王您的存在,楚王命主人将您帶到宮裏,一見就驚豔不已,堅決要求讓您去秦國,增加成功的幾率,畢竟秦王是炙手可熱的香饽饽,其他各國也都在虎視眈眈。”
姜暖嘴唇動了動,竟是這樣——
“夫人,您從小就特別漂亮,後來越長越漂亮。主人既自豪又擔憂,很少讓您去公衆場合,酒宴聚會之類的更是從未帶過您,對外只宣稱說您身體不好,連風都吹不得,就是怕您被有心之人惦記上。”
怎麽感覺像是被軟禁了似的呢?
“不不不,您誤會了,主人他對您極好的。您母親早逝,為了怕您受委屈,他都沒再續弦。您喜歡什麽他也都盡量滿足。除了看您看得緊些,當真無可挑剔了。”秋穗回答得十分真誠。
姜暖心頭湧上一股溫情。雖然原主的父親與她毫無關系,但聽到父女關系親密溫馨,總歸還是令人開心的。
“那我的本名呢,還是……芈蓉嗎?”姜暖不知為何,聲音有那麽一點點顫抖。
果然秋穗搖搖頭,低聲道:“您的本名,是芈蓮,蓮花的蓮。”
姜暖微微閉了下眼睛。
原來如此。所以原主的那麽多衣服上,都繡有蓮花圖案。這是她在祭奠自己無法使用的t本名,也是在祭奠自己不得不舍去的真實自我。
她忽覺腦袋一陣眩暈,腦海裏突然湧上一段不屬于自己的記憶。
她看見只有十六七歲年紀的秦王,站在荷花池邊,從後面摟着同樣年少的她,下巴輕輕搭在她頭頂,笑着問她最喜歡什麽花。
她脫口想說蓮花,卻怕暴露,身體顫了顫,眼神哀婉地望向滿池盛開的荷花,說自己最喜歡荷花。
“荷花。”她聽他在她耳畔喃喃重複道,接着露出了她從未見過的純粹而明媚的笑容,“荷花好啊,日後寡人在你寝宮旁邊,建一大片荷花池,你要是想家,随時可以去散心。”
“……謝王上垂愛。”
“‘山有扶蘇,隰有荷花’,”他愉快地誦讀着《詩經》,摟她更緊,“既然你喜歡荷花,那以後我們要是有了兒子,便叫‘扶蘇’吧,如何?”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姜暖打了個哆嗦,倏然意識到,原主與秦王之間,根本就是隔着層層厚重的簾幔在相愛,其中隐匿了太多的秘密與不得已。
他甚至連她的真名都不知道,每次以磁沉嗓音深情呼喚的,都是其他女人的名字……
而她,應該是極愛他的,她能感受到那股強烈又悲傷的情緒。可姜暖算了算,刨去她給他下迷藥到生下扶蘇這段時間,她與他真正相愛并親密相處的,其實只有短短的半年多一點而已。
“秋穗,扶我去外面走走,腦袋疼。”她找了借口道,不然這小丫頭老是挂着一臉驚恐問她不要緊吧,麻雀似的叽喳不停。
在外面沒走幾步,天空就陰了下來,沒辦法又進了屋。她把秋穗支走,在墊子上逗貓玩。
小貓恢複的差不多了,奶萌可愛的樣子,讓她胸口飄溢的哀傷情緒慢慢淡化。午睡之後,剛剛梳妝好,內侍就進來通傳,說是楚使求見。
姜暖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杆端着袖口出去了,氣勢上拿捏得挺到位,然而進來的,卻是兩個人。
都很高挑,英俊,頗具世家大族的風範,只不過一個眉眼銳利深沉,一個眉目舒展,看着一團和氣,是很好說話的樣子。
姜暖大方得體地接待他們。眉眼銳利的是昭平君,她名義上的父親,而另一位她并不認識,不過她都一視同仁,像是參加招标會一樣,與他們交流、談笑。
不是親生的,就是很程序化,昭平君老練地與她交換了些客套話,而後便多次緘口不語,時不時環顧殿內,最後笑道:
“秦王待你果然是不錯的,就是楚後的宮殿,也不及你這裏一半奢華寬敞。”
一半都是臨時抱拂腳給你們看的,姜暖在心裏吐槽道,忽然覺出一絲異樣。
她看見坐在昭平君身邊的那個眉目慈祥舒展的男子,在沖她使眼色,幅度很小,意思卻明确。
小心點,有陷阱。他像是在對她傳達這個意思。
姜暖不動聲色笑笑,讓秋穗去煮一壺秦地特産的酽茶,秋穗離開後,殿內便無外人了。
昭平君果然開口道:“蓉兒,秦王既然待你如此好,何不求一求他,讓他立你為後?”
姜暖雖然心裏早有防備,卻防錯了方向。她微微一愣,半晌才擠出一絲公式化的虛假笑意,腦子裏飛速尋找着婉拒的話語。
像是覺得自己說得太突兀,昭平君挺老道地一笑,解釋似的又道:
“畢竟有了王後之位,地位才算安穩,我也是為你好。秦王正年輕,日後難免後宮充盈,難保你會一直得他寵愛,所以還是要早早為自己打算。我了解你的性子,你不像你姑母那般工于心計,即便無子無嗣也将先王牢牢把握在手中,況且,目下這位秦王的性子也是虎狼之性,不好把握,不如趁着目下秦楚結盟,與秦王提一提。當然我們也會從旁煽動,力保你能當上王後。”
姜暖聽得一身冷汗,突然之間,意識到了秦王今早送來這許多遠超份例的家具器物的真實用意。
他在有意引誘他們,讓他們說出這個隐藏在最深處的目的,同時也是在試探她。
可那件“狐白裘”呢,她仍舊想不明白是何用意,但她已經沒心情去猜了。
她的心口向下重重一跌,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油然而生。
幸好她不是芈蓮,雖然有些心悅秦王,但想返回現代的願望是沒變的,雖然傷心但她還能忍。
可若此刻坐在這裏的是芈蓮,得知夫君對她如此百般試探,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政治博弈,她的心一定會很痛很痛吧……
在她的感覺裏,芈蓮真的就像是一株純白的睡蓮,嬌嫩又柔婉,一陣強勁些的風,就會将她吹得花瓣淩亂,稍不小心便會如瓷器那樣清脆地碎掉。
一陣難以自持的痛感,毫無征兆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有那麽一刻,她很奇怪地感覺到她就是芈蓮,芈蓮就是她,她們不分彼此,她對她的一切都感同身受。
她撐住額頭,用力閉了下眼睛,等待胸中翻滾的情緒像火車那樣轟隆隆駛過。
“這事可不能着急,昭平君,還是要慢慢來才穩妥。”一直沉默着的另一個男人,第一次開口道,語氣和緩宜人,與他給人的印象十分相符,“要不這樣吧,你先去華陽太後那裏拜訪,我留在這兒,勸勸蓉兒?”
“也好,那便有勞公子了。”昭平君眼中閃過一絲刻薄,還有一絲——鄙夷,“自己的女兒,還是自己勸更管用。那我就先告辭了,國夫人。”
最後三個字,透着淡淡的輕蔑。他站起身,短短作了個禮,就大步離開了,在門口與端茶進來的秋穗擦身而過。
姜暖本能地不喜歡這個人。
“蓮兒。”昭平君背影剛一消失,面容溫和的男人就三步并作兩步到她案前,坐下來,一把握住她的手,眼中有淚水落下,“你能醒過來,真是太好了——”
這個人,便是芈蓮的親生父親,楚國的公子考。
其實從第一面,姜暖就隐隐感覺到了,因為他看她的眼神,含蓄又溫情,那才是父親的眼神,而不是一上來就虛情假意,強人所難。
“阿父——”姜暖不知能說什麽,只呢喃重複道,竟也受觸動,嘩嘩淌眼淚。
“記住,別管他說什麽,你只按你的心意去做就好。至于這個王後,當不當阿父一點兒不在意。”他接過秋穗遞來的茶,秋穗也眼淚汪汪起來,“而且,孩子,歷代秦王,都是出了名的奸詐狡猾之輩,你且莫聽他撺掇,一切都要以保命為主,千萬不要得罪秦王。就算你以後只是個八子,只要能吃香喝辣,開開心心,阿父就知足了。”
姜暖“嗯嗯”地直點頭,公子考松開她的手,喝了一口茶,看着他的動作,姜暖忽地想通了那件事。
他送“狐白裘”給她,就是為了提醒她,不要犯傻,不要自不量力、得寸進尺。
可她又不明白了,他既然設陷阱讓他們跳,讓她也跳,為何又要暗搓搓給她提示呢?
就好像,他既想試探她,又不想讓她中招。
姜暖腦瓜子嗡嗡的,覺得自己再想下去,腦仁就要爆炸了。
此時,甘泉宮門口。
她帶着鬥笠,拿拳頭重重砸門。
侍衛打開門,剛要沖她吼,她便一把扯掉頭上鬥笠和面紗,幾乎是聲嘶力竭吼叫道:“讓我見太後,我有重要的事要和她說,一旦耽誤了,你們可吃罪不起!”
侍衛見她氣勢十足,便不敢驅趕,進去通報,不多時,她便被領到了太後寝宮。
“啊呀呀,這臉蛋給弄成了這樣子,真是可惜。”趙姬慵懶地斜靠在榻邊,吃着櫻桃,猩紅色指甲妖豔妩媚,“但這都要怪你自己,沒能迷住政兒,我可是給足你機會了。哎呀,其實這也不能全怪你,誰料到那個小狐貍精竟能醒過來,啧啧。”
她握緊拳頭,想自己背井離鄉來到秦國,投靠趙姬,為的就是憑借這張與那個女人酷似的臉蛋,博取秦王的好感,她想讓他納她入宮,躲回本來應該屬于自己的位置。
可那個女人竟然蘇醒了,讓她的一切籌備與努力都化為泡影。她拼盡全力在酒宴上的一搏,秦王竟看都懶得看一眼,漫不經心地給打斷了。
虧她還故意模仿t那個女人的情态,那副脆弱易碎、眼角總是洇着一抹嫣紅的楚楚可憐的情态,連太後都說她模仿得像極了,秦王肯定能喜歡——
可她失敗了,秦王對她不屑一顧。
而那個女人,竟還假惺惺地求情,真是惡心死了,當初要不是她,如今坐在秦國夫人之位的,就是她了。
俊美強悍又野心勃勃的夫君,至高無上的地位與權力,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而那個除了會哭一無是處的女人,根本不配這些——
“太後,我此番來,不是來與您掰扯這些事的,我有一個驚天秘密,想要和您交換,不知您感不感興趣?”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酷中透着瘋狂,一字一字清晰地回蕩在偌大寝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