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林子地勢還算開闊,明亮的日光自枝葉扶疏間投射而入,落在身上疊成層層暖意。
楊廣擡手将系在脖頸間的披風微微下拉幾分,仰起臉眯着眼朝中天望了望,笑道:“今日……可真是個好日子啊。”面色閑淡,姿态從容,觀之倒當真是個外出打獵的模樣。
只是他身後的宇文恺,緊握着手中的缰繩,神情肅然之中倒是透着分明的緊張之色。
幾次張了口想要說什麽,但終究只是以沉默告終。
楊廣仿佛是看見了,卻又仿佛毫無覺察。他衆星捧月地行在侍衛之中,卻是毫無征兆地突然彎弓如月,射向前方。
然而“嗖”的一聲落下,卻見一只兔子飛速地竄走了去。
這一箭射空了。
楊廣擡了擡眉,全不在意,反而笑道:“人道是‘狡兔三窟’,當真不假。”也不知話中所指,究竟為何。
“殿下……”宇文恺聞言,打馬上前,然而卻遲疑着,沒有開口。
“宇文大人何事?”楊廣依舊是笑的模樣,看向遠方,漫不經心地問道。
“臣以為,殿下還是離開這林子為上。”遲疑再三,宇文恺終于開口道。
“哦?”楊廣轉過臉來看他,笑容玩味,“為何?”
“因為……”宇文恺垂下眼,并未同他對視,“殿下千金之體,在這林中若有不測,恐不便逃開。”
他這話說的顯然是有些多餘的,畢竟楊廣在答應前來之前,顯然便是預先想好了那所謂的“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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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楊廣聞言,眸光裏一瞬間閃過幾分凜冽,下一刻才又恢複成慵懶。
“難為宇文大人如此為本王着想。”
留下這句話,他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施施然打馬而去。而聽聞此言的宇文恺,垂眼看着馬蹄下的土地,卻是如芒在背,五味陳雜。
然而下一刻,他便聽聞身後刺耳的拔刀聲響。有侍衛高聲疾呼道:“什麽人?!”
擡眼一看,卻見面前的道路中,已然打馬走出一人來。
那人身形高大,體格強健,加之衣着古怪,一望便知不是中土人氏。而那雙湛藍澄澈的眸子,更是分明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突厥人。
眉峰一斂,宇文恺知道,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
楊廣見狀也微微跳了眉,顯然也沒想到來者僅有一人而已,不過他心中也明白,這人雖是一人而出,卻自然不會是一人而來。
他忽然笑了起來,不退反進道:“不知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可是在林間迷了路,需要在下指引指引?”
面對他的明知故問,那人卻只笑道:“這幾日只聽聞大隋太子是個縱情聲色,不務正業之人,不想今日見了,竟是這般器宇軒昂,且倒也不失風趣。”
“人生苦短,若不盡情享受豈非辜負了光陰。”楊廣也不再虛與委蛇,只輕笑道,“便如同此刻,本宮若是可汗,便自該留在牙帳中,摟着美姬飲美酒,賞歌舞,豈不快哉?如此大費周章來此,着實辛苦,辛苦。”
那人聞言,起初分明是有些意外,随即卻也“哈哈哈”地朗笑起來,道:“本汗實在是好奇,本汗這身份,隋太子究竟是如何看出來的?”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突厥的沙缽略可汗。
楊廣亦是笑,“實不相瞞,本宮起初只是猜猜,不想可汗倒這麽痛快的承認了。”
沙缽略可汗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來,道:“隋太子當真是個有趣之人。”頓了頓,又道,“實則本汗又何必對太子隐瞞身份,畢竟本汗今日前來,便是親自邀太子……來我突厥牙帳做客的。”
“做客?”楊廣的目光不着痕跡地掃過他身後,又徐徐收回,“本宮倒十分願意,只可惜生而懶散,實在不願走那麽遠的行程哪。”言及此,尾音微微拉長,半晌後才道,“反倒是可汗,既然來了,何不來本宮的城中小坐片刻?”
話音落下,便恰見一個突厥士兵打馬走到沙缽略身邊,附耳低聲說了什麽。沙缽略眸光一凜,神色立馬狠狠地沉了下來。
縱然不曾聽聞,楊廣心中也很明白其中內容,瞅準了空隙,他忽然打馬轉身,對身後的人揚聲道:“走!”
随着宇文恺一聲“護駕”的吩咐響起,一行人緊緊地護衛在楊廣身後,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沿原路而返。由于之前已然将地勢探查得清楚,林中道路崎岖,枝葉掩映,故而并不熟識線路的沙缽略,一時間顯然是無法追上來。
快出林子的時候,已然可以聽見分明的刀兵交接的聲音。及至走了出去,才眼見了交戰的一片混亂。
很明顯,沙缽略在進入林子之前,已然将外面圍了起來。只是卻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楊勇早已帶了足夠的人馬,等他們上鈎。
楊廣勒馬停在戰場外,隔着中間的厮殺,一眼便看見了另一側同樣靜立着的楊勇。
對方的目光也投在他這裏,只是相隔擡眼,看不清其中的神色如何。
而就在此時,沙缽略已然帶着人馬追了出來。宇文恺立刻吩咐衆人護送楊廣到安全之所,然而不知何處響起的一聲“先擒隋太子”,卻将突厥的人馬盡數吸引了過來。
楊廣當即拔了腰間長劍,斬倒了面前的幾名突厥士兵。他在衆皇子中,自幼便是武藝非凡,只見劍光揮舞間,突厥士兵人數雖多,卻也無人能逼近他。
直到手中長劍撞上了另一把。
只聽“铛”的一聲,銀白的劍身亮亮相撞,力道之大幾乎要擦出火花來。
卻也一觸即收,沙缽略可汗打馬退出幾步,繞着他周旋着笑道:“太子好劍法。”
“可汗卻也不差。”
語聲落下,剛分開沒多久的長劍,再一次相抵,不分伯仲。
然而便只在下一刻,伴着“嗖”的風聲響起在耳畔,楊廣一偏頭去,便眼見一支羽箭擦着側臉飛過。
緊接着又一支直逼右臂,也被險險躲過。只是這兩番躲閃之下,楊廣手上便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得勉為其難打馬退後幾步。
只是箭簇依舊不斷,一支接着一支,卻教人無法預計來的方向。
楊廣無暇思考,只能揮動着長劍阻擋。然而眼看着又一支箭飛來的同時 ,沙缽略可汗卻又逼近過來,長劍直逼他面門。
若擋劍,則這一箭必然躲不開;
若擋箭,則恐怕要為沙缽略所傷。
可謂是進退兩難。
宇文恺被突厥人馬糾纏阻隔在外,不得靠前。空隙間擡眼驟然看見了這千鈞一發的一刻,當即失聲喚道:“殿下!”
而與此同時,楊廣已然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他忽然轉了身,橫劍攔住了沙缽略的攻勢,便也意味着他準備賭一賭,生受下那一箭。
只是他所預計的事情并未發生,伴随着耳邊“叮”的一聲,羽箭改變方向,被彈落在地。與此同時,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已然來到身側。
楊廣接住沙缽略這一攻,二人再度彈開來。他轉頭看向自己身邊的人,沒有說話,但眼光裏的訝異和驚喜卻是全然發自本能|的,來不及做任何僞裝的。
正因如此,卻竟是意外的真摯美好。
楊勇一身玄黑的甲,打馬迂回在他旁邊,四目相對間,起初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才垂了眼眸。及至再擡起眼時,神情才恢複成一貫的面無表情。
然而戰場終究不是容得人分神的地方,二人的凝結在一起的目光極快地分開,各自對敵。
楊廣不願再同沙缽略過多地糾纏,抵擋幾招,便意欲打馬離開,卻又一時脫不開身。楊勇似是看出他的意思,立刻也靠近過來,替他阻住了少許突厥人馬,打開道路來。
空隙之間,二人再一次四目相對,似是有了些許默契的感覺。
然而當楊廣提缰往前飛奔的時候,卻忽然聽聞身後一聲沉重的聲響。回身一看,卻是楊勇胯|下的馬被人砍傷,馬嘶鳴着撅起了蹄子,将馬上的人甩了下去。
楊廣怔住。
看着那道玄黑的影子自馬上劃着弧度墜落在地,一時間竟動彈不得。
然而下一刻,一支箭簇已然狠狠插|入了他的肩背,連帶着整個人也跟着栽下馬來。
“抓住隋太子!”沙缽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緊接着突厥士兵一擁而上,立刻将楊廣團團圍住。
如此一來,隋朝人馬便也都只得停下了動作,齊齊看向楊勇,等待着他的意思。
包括楊廣在內。
楊勇在宇文恺的攙扶下,按着胸口坐起了身子。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宇文恺攙扶着自己的手,是不加掩飾地顫抖着的。
他擡起眼,看向已然被突厥人馬按壓着起身的楊廣。他兜鍪掉落在地,面染塵土,黑發也已然淩亂地散落在肩頭,後肩胛處還插着一支羽箭。傷口因為面對着自己而看不清楚,但對方腳邊那殷紅的痕跡卻是分外明顯的。
除卻眼神平靜外,餘者着實可稱是……狼狽。
楊勇靜靜地同他對視着,眼中一派波瀾不驚,卻也沒有說話。
沙缽略可汗眼見着今日中了埋伏,若再戰只怕也會落了下乘,而這般擒住了人也算是意外收獲,便對身後的突厥士兵道:“走。”
突厥士兵們面面相觑,然而見隋軍并無動靜,這才押着楊廣慢慢地轉過身去。
“太子……”宇文恺低聲道,語聲中已然隐藏了焦急。
楊勇沒有說話,甚至連動也未動,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楊廣。對方也依舊看着他,眼光卻是深邃得沒有一絲破綻,看不出一絲波瀾,卻也不知是将情緒掩藏得太好,還是他太過信任自己。
很快,楊廣被押着離開了視線,他對上的是沙缽略可汗那雙藍色的,帶着幾分玩味意思的瞳眸。
對方顯然是篤信有“太子”在手,這邊無人敢動,便對楊勇笑道:“本汗雖不知這是哪位将軍,不過将軍的确是聰明之人,深知你們方才若妄動一刻,太子此刻恐怕已然沒了性命。倒不如這般讓本汗請太子去做做客,日後興許還能再見。”
這話停在旁人眼中是威脅,然而于楊勇而言,卻更有一番意味。
而沙缽略語聲落下,已然轉過身去。而這時,楊勇卻忽然開了口。
“太子于你而言只是個籌碼,”重傷下,他聲音裏透着濃重的嘶啞意味,“不要傷他。”
沙缽略訝異地挑了眉,回頭看向他笑道:“太子可是本汗的貴客,本汗又如何會虧待于他?”說罷便帶着人馬絕塵而去。
餘下的隋軍這才亂作一團,紛紛湧向楊勇,道:“殿下,晉王他……這可如何是好啊?!”
楊勇以手按着胸口,一言不發。只是扶着宇文恺的手,慢慢地站起身來。
從面前一個小将的瞳眸中,他隐約看清了自己的影子。
墜馬之後兜鍪殘破,絲發散亂,面色蒼白而布滿沙塵,倒是同樣的狼狽。
這一戰還真是……兩敗俱傷的慘烈啊。
“殿下?”見楊勇只是靜靜地盯着自己,一動不動,那小将不由得低聲試探道。
然而下一刻,楊勇按着胸口,一口濃血噴出,身子便如枯葉一般,綿軟無力地栽倒在地。
*****
楊廣赤|裸着上身,盤腿而坐。
身後有什麽驟然抽離,連帶着撕裂一般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五指狠狠扣緊了手邊的毛毯。
他神情平靜,汗水卻止不住地自前額滲出,彙成顆粒,順着面頰徐徐滑下。
那疼痛依舊在絲絲縷縷地蔓延着,在藥物的作用下,被放大到極致。楊廣的呼吸禁不住急促起來,卻依舊只是咬牙忍着,并不吭聲。
直到一雙粗糙的手從後環繞過來,将雪白的繃帶纏繞在他的肩頭,層層疊疊地緊縛之下,箭傷的疼痛反而減弱了幾分。
終于,等到軍醫纏好最後一圈繃帶後,楊廣這才轉過身,面對了一直抱手站在旁邊觀看的沙缽略。
“到底是養尊處優的太子殿下,連這麽點疼也受不住。”
楊廣沒有回答,輕輕道:“不想做了戰俘,還能得可汗這般請軍醫療傷。看來在可汗這裏,戰俘也有等級之分,本宮這做太子的,待遇委實不錯。”
自顧自地拿起手邊的衣物。之前的铠甲和衣衫早已殘破不能再穿,這衣衫是突厥的樣式,楊廣皺了皺眉,心內有些不喜,卻也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便一言不發地穿上了。
沙缽略自然聽得出他話中的諷意,卻只是一邊看着他的動作,一邊笑道:“本汗已然說過,殿下可是本汗的客人。”
楊廣哼笑一聲,沒有答話。
而正此時,軍醫收拾好了東西,從沙缽略身邊離開,卻忽然被對方攔住道:“慢着。”
軍醫停下步子,沙缽略轉頭從他手中的盤子裏拿起剛才那從楊廣肩頭拔|出的羽箭,才又示意人下去。
待到帳中只餘下二人的時候,沙缽略徐徐走上前幾分,忽然道:“方才那陣前的黑甲男子,是何許人也?”
楊廣心中警覺,面色卻一派淡然之色,反問道:“可汗如今已然擒王在手,又何必再管旁人?”
沙缽略輕笑起來,道:“若不是眼見着那人對太子而言,是如此的不同,本汗自然也不會如此好奇。”
楊廣斂眉,“區區一個下屬,何來不同?”
“殿下方才既能同時應付本汗與那暗箭,武藝與心智自然都非常人能比。”沙缽略不緊不慢地笑道,“而那墜馬之人若只是區區一個下屬,又何至于讓太子頃刻間……便方寸大亂,從而給了本王可乘之機呢?”
楊廣同他對視着,目光如沉潭幽暗,卻依舊不動聲色。
沙缽略将手中的羽箭舉高幾分,放在二人視線都可以觸及的地方。他垂着湛藍的眼眸,用仿若欣賞一件稀世珍寶的目光,賞玩品味着這羽箭。
“實則……以太子之心,早該知道這放暗箭之人,可并非是本汗哪。”
話音一落,便猶如投石落水,楊廣一直平靜如鏡的眼波,忽然狠狠地漾起波瀾,暗湧無數。
然而很快,他垂下了眼去,語調冷淡。
“可汗既然視本宮為客,不知可否讓本宮獨自歇一歇。”
“自然。”沙缽略當即颔首,轉身走到帳門邊,又才微笑道,“畢竟……來日方長。”
作者有話要說:複試終于搞完了,這兩天真是累死我了……求過TATP.S.《盛唐》又開了一次定制,有需要的同學歡迎戳一戳下面的鏈接~ヾ(●゜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