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18、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楊勇掙開眼的時候,胸口依舊隐隐地悶痛着,似有一只大錘時輕時重地敲擊着。
視線從模糊逐漸轉為澄明,他終于看見了坐在床畔的那個身影。
房中空無一人,只有宇文恺。他雙眸中帶着明顯的血絲,顯然已然守了許久了。
看見楊勇醒了過來,他神情裏閃現出點點的欣慰和欣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感慨萬千地道:“殿下……可算是醒了……”
“本宮……昏迷了多久?”楊勇問道,卻發現自己喉頭裏依舊殘留着濃重的血腥氣息,開了口,聲音低啞,氣若游絲。
“已然是第三日了。”宇文恺答道。
“是麽……”楊勇微微仰頭,看向自己頭頂方帳的繡文,身心之中依舊透着深深的無力。
“殿下,”而宇文恺似是遲疑了許久,才道,“這三日裏,陛下自京中發來的密诏,已然有七封了……”他向來顧念着楊勇的身子,如今對方這般醒來卻便回報軍情,足見茲事體大。
聽聞此言,楊勇眼光微微一動,末了恢複成平靜。事到如今,自己的父皇會如此反應早已不在意料之外,至于那密诏之中說的又會是什麽,不必看,他也能猜到幾分。
“本宮知道了。”半晌之後,楊勇道,“突厥那邊……可有什麽動向?”
“暫時還無。”
“嗯。”楊勇微微合了眼,也不知是不是已然睡去。
宇文恺凝視了他片刻,才又道:“軍醫來看過,說殿下墜馬而下時撞擊到胸口,雖了些許內傷,卻也并無大礙,只要不親自上戰場,靜心修養幾日,便可痊愈。”話一出口,仿佛意識到自己話語中的纰漏,聲音低了幾分,“無論如何,殿下須得以身體為上。”
“有勞了。”楊勇淡淡颔首,仍是微阖着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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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他和宇文恺,包括這軍中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如今這樣的情形,戰情已然在弦上,牽一發而動全身,又如何可能做到所謂的“靜心休養”?
擺在他面前的并非一個兩難的局面,畢竟“兩難”至少還有兩條路可選。而此刻的他,卻早已別無選擇。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後,房間裏便只剩下一片空寂的沉默。一時間無人開口,卻是各自心思滿腹。
直到楊勇複又睜開了眼,保持着之前的姿勢,道:“宇文大人可是有話要對本宮要說?”
宇文恺微微一怔,他還記得過去楊勇曾對他道,二人獨自相處之時,不如去了繁瑣的君臣之禮,便以君臣相稱。這曾經對他而言,是無可比拟的至高信任。然而此時此刻,他的稱呼又重新恢複成了過去的生疏。
其間的含義,已然不言自明。
宇文恺明白,一切終究還是沒能逃過這人的目光。然而對方終究沒有明說,卻不知是對他依舊存了幾分顧念之情,還是等着他自己點破。
但他卻無法主動開這個口。仿佛如此一來,這一切便根本不存在一般。
于是他輕輕拂過了這一頁,只是道:“殿下那日……終究是對晉王手下留情了。”
楊勇聞言,雙眸一瞬間微微睜大,其中風雲暗湧,依稀可見。下一刻,又刻意地恢複成平靜無波的模樣。
他不置可否,只緩緩道:“他若死在此戰,本宮也無法全身而退。”
“殿下……所言極是。”宇文恺低聲符合,實則心中卻清楚地明白,他之所言,根本不是實情。
誠然,若晉王因為代替太子誘敵而為突厥所殺,不論太子是否有意為之,終究脫不了嫌疑。然而那時,楊勇卻在衆目睽睽之下,為了救楊廣而墜馬重傷昏迷,險些喪了性命。
此舉風險甚大,卻足以讓他擺脫幹系。
畢竟,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對自己狠到如此地步。為達目的,生死不顧。
故而宇文恺可以想見,在突厥被圍,又擒得晉王在手的情況下,兩兩對質,情況一觸即發。那時只需要制造任何一個小小的騷亂,置晉王于死地便可謂是易如反掌。
然而……
他分明已然做到了萬事俱備,卻在東風将起的那一刻,放下了手中的火把。
眼睜睜地突厥帶走了晉王,表面上看毫無作為,是将晉王送入虎穴,然而實則卻恰是給他留了一線生機。畢竟活着的“太子”,對沙缽略可汗而言,才有價值。
這一切,絕非他起初的計劃。
只是宇文恺卻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讓楊勇在一念之差下,竟做了這樣的決定。
他并沒有将心中的疑惑問出口,只問道:“殿下下一步……将待如何打算?”
“既然沙缽略可汗以為他已然将隋朝太子握在手中,我們不如便來個順水推舟。”楊勇稍稍挪動身子,試圖坐了起來。
宇文恺見狀連忙上前攙扶,等着他後面的話。
楊勇坐正了身子,稍稍平複了有些翻湧的氣息,才又道:“召集衆人即刻來本宮房內議事。”
*****
楊廣盤腿坐在帳內,目光透過大開的帳門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懷中的胡琴,音韻松散,不成曲調。
忽然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外,遮擋住了視線。楊廣驟然收回思緒,看向那人,面上卻反而帶了懶散的笑意。
沙缽略可汗一撩衣擺,自外而入。看着楊廣笑道:“太子好興致,無論身處何處都能有這般閑情逸致。”
“既是在可汗處‘為客’,自該優哉游哉些。”楊廣輕笑,指尖在琴弦上撥弄了一下,道,“只可惜,這胡琴聲音太過粗粝,實在比不得本宮宮中的那把古琴。”說着将東西放了下來。
“樂器不同,音色自然也各有特色,何來高下之分?”沙缽略可汗接過胡琴抱在懷中,當即奏出一串帶着北地風沙氣息的幹脆音符,“只怕是太子已然歸心似箭了。只可惜……這幾日太過風平浪靜,連本汗也有些不能習慣了。”
楊廣聽出他話中之意,只淡淡道:“倒是不能如可汗的意了。”
沙缽略聞言反笑,卻不繼續說下去。
楊廣暗自忖思了半晌,道:“可汗千裏迢迢将本宮‘請’到此處,自不會是熱情好客所致。卻不知可汗所欲到底是什麽,本宮也好盡力滿足滿足。”
“你們大隋軍中丢了太子尚不着急,本汗又急什麽?”沙缽略卻是滿不在意地笑道,“本汗雖不是中原人,但也讀過些許中原典籍,待價而沽的道理,本汗還是明白的。”
楊廣沉默許久後,道:“可汗便不擔心……本宮會是顆棄子?”
“這一點本汗倒是分外放心,”沙缽略聞言笑了起來,道,“倒不是因了太子這身份如何尊貴,只是若太子當真是顆棄子,今日便不會有機會,來本汗這裏做客了。”
說罷拂了拂衣袖,起身離開。
楊廣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向地上的胡琴。忽然擡手拿起,指尖流轉間,一曲《鳳求凰》的旋律已然溢出。
只是換了樂器,終究是讓人覺得別扭的。楊廣彈着彈着,忽然心內一陣煩悶,站起身來,将琴狠狠地砸落在地。
“哐當”的聲響震耳欲聾,帶着震顫着的餘韻,久久不絕。
已然行至門外的沙缽略步履一頓,唇角溢出笑來。
雖然這位太子殿下這些時日以來無處不是和他打着太極,以為擺出一副什麽也不在意的神情,便能讓人看不出分毫破綻。但他終歸還是有軟肋的,哪怕這個軟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
在岑寂了十餘日之後,隋軍終于對太子被擄一事,做出了些許動作——晉王楊廣意欲親自去往突厥牙帳,同沙缽略可汗商議贖回太子一事。
接到大隋使者送來“晉王”的親筆書信後,沙缽略倒也不含糊,很快地便約定了時日。送走使者後,他看向一旁默默無語的楊廣道:“那人原來便是赫赫有名的晉王楊廣,到底是兄弟情深,不惜親自涉險,前來救你這個哥哥。”
楊廣自然聽得出他話中暗含的諷刺意味,卻只是神色不變地打出官樣話笑道:“我大隋誠意如此,還望可汗同樣能以誠相待。”
“自然。”沙缽略可汗微微眯了眼眸,笑道。
楊廣不再言語,心內卻思緒萬千。“晉王”此番親自前來一事,不論旁人以為如何,他心內卻是清楚地明白,以楊勇的性子,絕不會單單為了救自己而這般涉險。
這些時日在突厥帳中,楊廣反反複複地思量過那日自己被擒的細節,有什麽已然一點一點變得澄明。
那無處不在的傷人暗箭,那看似奮不顧身的相救,都不過是一串早已策算好的計謀罷了。
實則一切,他早便看在眼裏,早便心中有數,只是不知為了什麽緣故,始終不願承認罷了。不過潛心下來想想,一切卻又在情理之中。自己的大哥對自己這個虎視皇位的競争對手,新婚那夜強迫于他的人,怕是早已恨之入骨,恨不能殺之而後快了罷。
只是不知為什麽,明明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此刻在腦中重溫起來,竟有些不可思議的……失落感。
擡起手掩上雙目,楊廣徐徐甩了甩頭,試圖找回原本應該屬于自己的思緒。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不知為何,竟然覺出了徹骨的疲憊來。多少年來,頭一次,疲憊至此。
大概……是這些時日離開了波谲雲詭的宮廷,在沒有僞裝的日子裏栖身太久,一時間竟有些不能習慣了罷。
*****
楊勇動身離開的前夜,毫無征兆地獨自來到宇文恺的房中。
宇文恺正在清理随身攜帶的書卷,同樣的,不久之後他也要動身出發,只不過目的地并不相同罷了。
步入房內,楊勇示意他不必多禮,只看了看他手邊的書卷,淡淡笑道:“本宮此番前來,只是想問問,那日的決定宇文大人是否當真已然想好。不過……眼看着大人已然開始收拾行裝,倒覺得自己有些多此一舉了。”
“既是主動請纓,又怎會有翻悔的道理?”宇文恺回道,“臣只希望此番前去,當真能憑幾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前路兇險,福禍不定,一切便有勞大人了。”楊勇垂了眼,面容在橙黃溫暖的燭火的映照下,依舊顯得蒼白。畢竟重傷之下,才經過了十日的調養,便要再度出發北上。無論如何,這實在都太過勉強了。
心內雖這樣擔憂着,宇文恺卻沒有将心內所想說出口來,只因他知道楊勇此行勢在必行,此行,也非他不可。
至于其他,早已無暇顧及,也無法顧及了。
二人一時間無人說話,似乎從某一個時刻開始,彼此間無話不談的情形已經蕩然無存,相對無言的沉默卻是越來越多。
“既如此,本宮便不再叨擾了。”來此的目的已然達成,楊勇對他微微一颔首,轉身要走。
“殿下……”卻被宇文恺驟然開口,從後面叫住。
楊勇回身看他,神情并不意外,仿佛早便在等他開口,說出一些話了。
然而宇文恺遲疑一刻,卻只是道:“塞外沙塵大,還請殿下堅持服藥,注意身子,切勿太過操勞。”
楊勇一颔首,目光卻依舊同他對視着,依舊在等。
“臣此番定不辱使命,”宇文恺終于道,“待臣回來之後,有些話……臣會據實以告,希望那時候,殿下還願意一聽。”
楊勇“嗯”了一聲,神情淡淡,再度轉了身,往門外走去。
剛推開門,卻又聽宇文恺的聲音在門內響起:“臣從未做過有損殿下之事,只願殿下相信臣。”這樣急于表态的話,放在此刻多有些突兀,然而不知為什麽,他卻一定要說出口來,仿佛多待上一刻,便再沒了機會一般。
“本宮會再信你一次。”楊勇沒有回頭,只看着門外沉沉的夜色,道,“前提是,此番你不辱使命。”語聲落下,已然推門而出,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