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寶娣何來,世間女子不易
第42章 寶娣何來,世間女子不易
自從出城,花竹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他每日都要統計患者和死亡人數,記錄在冊。此行沒有文書随他來,随他來的人又都不願意幫手。于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他親力親為,整日都是焦頭爛額。
這日,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跑到花竹面前,她還是稚氣的童聲,脆生生地對花竹道:“今日患者總共二十五人,另有一人昨夜去世。”
花竹笑道:“這話是誰與你說的?”
小姑娘被問,也不怯場,回道:“我自己數的!”
花竹記得這個小女孩,她整日混在流民營地之中,小臉兒蹭得黝黑,但笑起來一口牙齒白花花的,眼睛亮如星辰。
他以為她是哪裏來的乞兒,沒想到居然識數。既是如此,那定是有爹娘教養了。花竹今日難得得了片刻喘息,蹲下來給小姑娘擦了擦臉,問道:“你叫什麽,你爹娘呢?”
“我叫寶娣,阿娘在照顧傷患。”
“阿爹呢?”
小女孩仍舊是脆生生地答了:“阿爹前些日子死了。”
花竹覺得這孩子還小,大概還不曉得生死。但轉念又一想,自己十三歲喪父,已知悲痛,眼前這個孩子未免太冷漠了一些。于是又放緩了語氣試探着問道:“你知道死了是什麽意思嗎?”
寶娣大眼睛骨碌轉了一圈,說道:“就是再也不會回來打我和阿娘啦!”然後歡歡喜喜地跑走了。
花竹靜默了片刻,道了句:“也是活該。”掀簾進帳,清點患者。
整個營地只有一頂帳篷,是花竹帶來的,他想着給染疫之人搭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但羅翁說此病要通風,于是帳篷并未封死,而是在四周挂了幾個布簾遮擋。
衆人見花竹入內,随意招呼了幾聲,便又忙回手頭的事情。相處這幾天,花竹幾乎事事親躬,他們知道這位大人不講虛禮,也沒什麽架子,來到此處,是真心實意來治疫的,也就沒有了官民那層隔閡,都拿他當自家兄弟看待。
花竹巡視一圈,做好記錄要出門,落筆一瞬間,驚覺今日傷患果然是二十五人,不禁對剛才來去無蹤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如果她不是瞎蒙的,那便是她确實識數,而且還數得一個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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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再想尋那小女孩,對方卻已經不見了蹤影。這諾大的營地幾乎無邊無際,花竹想着此事晚上再說,便出帳寫信去了。
最近幾日,他每天都要去一封信給縣衙,內容無非三件事:讨糧、讨藥、讨人手。
不過信是去了好幾封,卻都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花竹索性每天寫兩封一模一樣的,一封給縣衙,一封給州府,另外再寫兩封專門求醫求藥的,寄給藥局和方劑局。這四家,無論是誰願意搭把手,他都感激之極,再往上的地方,他的信就遞不進去了。
花竹都是趁着天色未暗做這事,所以十分地趕時間。因為一旦日沉西山,這裏是沒有油燈這些奢侈物件的,最多點了篝火,借着火光分藥、熬藥。
分藥是将藥材分揀,按照份數堆好,等着熬藥之人入鍋熬制。九月中旬的天氣,還是異常的熱,于是熬藥這活兒,就都放在晚上來做,還正好可以趁着火光做些白日裏沒來得及的事情。
花竹寫完了信,便混在一群人裏分藥材。他與這些人已經混的很熟,大娘二姐地一路叫過去,終于坐到了篝火旁。大家手裏分着藥材,嘴上就開始聊天,花竹趁機問了問寶娣小姑娘的事情,果然他話音還沒落,對面的錢二娘和旁邊的蔣大娘都開口說識得。
“寶娣她娘就是帳篷裏照顧病患的阿蕙。”蔣大娘年歲最大,最先開了口。
提到阿蕙,花竹便知是誰了。花竹搭起帳篷後,她是第一個自願去照顧疫患的人,如今她幾乎日夜都在帳中,花竹倒是不知她還有一個女兒。
“難怪那小丫頭頂着個小黑臉。”花竹想起寶娣,心中一陣同情。這小姑娘先是死了父親,如今母親也沒時間照顧她,只得放任她每日脫缰野馬般地瘋跑。
花竹還在琢磨寶娣,旁邊的韓三姐開口說道:“真是可憐了阿蕙她們母女。”
她這句話說完,也不再多說,但篝火旁衆人卻是一陣嘆息。
花竹有些不明所以,轉頭問韓三姐:“三姐這話怎麽說?”
韓三姐掩了掩嘴,似乎說錯了話一般,低了頭道:“都是些女子間的流言,官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這邊不說,卻是有仗義執言之人,對面的錢二娘接了話頭道:“這可說不上是流言,羅英打老婆孩子的時候,我們可是都看見了。”
衆人也紛紛附和道:“是啊,他都病成那樣了,還要打阿蕙呢。”
花竹聽大家這麽說,忽然想起阿蕙的模樣來——她确實是面上帶着傷的。還有一次她低頭之時,花竹看見她脖子上隐約透出來的青紫色指印。花竹詢問之下,阿蕙只是輕描淡寫地道:“來時路上遇了強盜,險些喪命,還好花大人來了。”如今想來,那指印是如何來的,可是說不準了。
剛才閉口不言的韓三姐也參與了進來:“聽阿蕙說,羅英是想要帶着她陪葬呢。”
又有人插嘴道:“我看羅英天天寶貝着兒子,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是可着勁兒地糟踐。”
錢二娘嗤笑:“世間哪個男人不是這樣?男尊女卑便是如此。只可惜羅英最後老婆沒帶上,天天抱在懷裏疼的親親幺兒,卻是跟他一起,被閻王勾去了魂兒。”
大家知錢二娘早年喪夫,靠做媒為生。她是沒了拘束,活得肆意快活,但其他人多少有些顧忌,不敢像她那般直言。這世間,男人打老婆,大多數人都習以為常,卻從未想過,打在妻子身上的每一記耳光,每一個拳頭,都不僅是在傷害肉體,也是在侵蝕靈魂,這種肆無忌憚的暴力,與慢性謀殺無異。
衆人沉默了半晌,只聽角落裏傳來一聲細如蚊蠅的聲音:“誰讓我們生了女兒身,女子命苦啊!”
大家聽罷,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嘆息,這對于自己命運的感嘆,随着噼啪作響的火星沖向天空,然後消失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之中。
花竹坐在其中,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原因無他,全因在場只有他一名男子。
花竹知道這些女子們,說得沒錯。他在城外這些日子,初時不顯,但時間久了,他漸漸發覺圍繞在患者身邊的,都是娘子們。整日裏給自己幫手的,也是一群女性。
他帶來的那幾個小吏,不是推脫自己不舒服,便是早就跑得無影無蹤。至于其他男子們,要麽已經患疫,要麽就躲得遠遠的,沒幾人願意靠近病患。如今在這個營地裏面,無論是照顧傷患還是熬藥,甚至搬家劈柴都是女子們在做。
這與花竹所學的,甚是不同。
衆男子心中的女性,要麽是柔膚弱體、能彈善繡的大家閨秀;要麽就是斤斤計較、善妒易怒的市井潑婦;再或者,就是人老珠黃、整日裏絮絮叨叨的坊間棄婦或是堅貞不屈的貞潔烈女。但是此刻,在花竹面前的娘子們,一個個聰慧敏捷、健壯耐勞,白日裏肩扛手提,夜間又縫補熬藥,天上地下,幾乎不所不能。
花竹在她們面前,有些自愧弗如。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受到如此巨大、如此直觀的沖擊。他一向認為,女子是不如男子的,不僅是他,他家中衆人、學堂夫子、書中所言,皆是如此。但此刻看來,倒是眼前的衆娘子們,撐起了營地的這一片天。
花竹看了看映在火光裏的一衆面龐,心中一片感激。也知自己人生前二十年活得甚是偏頗,起身向衆人一揖,很是鄭重地拜了一拜。
大家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搞的慌了神,都紛紛來扶,花竹卻不肯起身,有些哽咽地說:“辛苦諸位娘子了。”
衆人被他弄得一臉莫名,她們不過是做着平日裏常做的事情罷了,即使是日常生活中,也是要下田栽秧,伺候相公公婆的。坦白來說,這裏的工作,甚至比平日裏還要清閑自在幾分,哪就值得花大人如此大禮了。
火焰仍舊在夜色中跳躍着,偶爾發出噼啪作響的聲音。藥材的香氣從衆女子手中,彌散到空氣裏,再與篝火的煙味交織在一起,熏走了衆人一天的疲憊。
這些默默無聞卻又舉足輕重的女子們,又撐起了營地的一天。